一路上只顾着讲锦郎的过去,留给绘纹惊讶的时间可不多。转眼到了镇子口。远远望见一座极高的牌楼,上有大匾,写的是端方润和的两个大字:“流霞”,旁边落款是“元和御笔”,硕大的印玺被描上了红漆。
饶是绘纹宫中出身,也未闻过这个年号,便不知距今有多少年岁。
问了致锦,致锦道:“许久之前就在这里,可能有百多年了吧。”
看来这镇子确如预料,是世代织染,产出各类布料的。有先圣的御笔提匾,称赞这锦缎如天边云霞;想来到了如今,这流霞镇出产的最上品布料,就是要供应进宫廷中去的。
若是从前的绘纹,看了这些,便会从心底有股喜悦。如今见了,只觉得心酸。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致锦听了却道:“纹姐这话是句古人之言,我却要一驳。”
绘纹一时失言,并不想纠结:“我不过随口感慨,别较真。”
致锦却认真地说下去:“虽然匠人微贱,手中却有上乘技艺。譬如我们这些坐‘花楼机’的,扯千丝万缕,又耗了日夜的心血,才织成一匹流霞光彩。若只为穿着,倒也不必消受这样的好东西。可若是捂在怀里不肯见人,不与人交易互市,不去和其它同类比个高低,明珠暗藏,未免太可惜。如今它得先帝赏识,成了贡锦,富贵之人纷纷相求,天下皆知流霞镇的名声,才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绘纹笑了笑。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她原先可不也是这么想的?
高高在上的人,看她们如草芥,如蝼蚁,她原也不在乎,只想着做好手中的活计,一次更比一次强,就满足了。
然而,那场宫变,叫醒了她。
她如今似乎是再世为人,就不愿再去想那些虚伪的前程,不愿在乎高位之人的奖赏,也看富贵如烟云。
即便是做草芥,做蝼蚁,也要生长在山野,不去跻身大路边,被华丽的鞋子踩扁。
但这是再世为人的感悟,于一无所知的锦郎而言,是遥远的,难以触及的。而且,锦郎是吃过苦的人,必然不愿再蛰伏下去,定是要追寻上进的门路的。所以,她并不意外锦郎的态度,也并无和他辩驳的打算。
倒是致锦,见绘纹只是淡淡的,倒有些过意不去,踌躇着想说些什么。绘纹又笑了笑,问他:“怎么了?”
致锦道:“是我措词不当,故意跟你拌嘴的,抱歉。”
绘纹笑道:“以后啊,我就改个名,叫谢谢。你呢,就叫抱歉。咱们倒是合衬。”
致锦方才被说中心事,忽然情绪上头抢白了她一通,却没有被她驳回来,心中总是忐忑,怕自己是把人得罪深了,她都不屑于计较。见她开玩笑,才确认她并不在意,自家又一阵脸红。
两人经过刚才的尴尬,都想岔开话题,于是进得镇来,一路行走,只说说特产风物而已。气氛倒也慢慢热络。
待走到一处巷内的宅门前,忽听一个小儿清脆的喊声。
“爹爹!”
姜黄衣衫的粉团儿,像是争食的雏鸟,架着小翅膀往外飞,被致锦一把抱住,笑道:“哎。”
绘纹稍一怔忡。
不是说锦郎没有孩儿,只有个侄儿?那这个是……
而后转念一想,想必这就是梭儿了。
难怪镇上有风言风语。小孩子家无依无靠的,又和致锦姓氏相同,当亲生的儿子养起来,管舅舅叫了爹爹,这在民间也很常见。
可是人啊,唇刀舌剑都是闲不住的,总要找个标石来发,总要找个人来伤。但凡这人群中,有一人露了一点点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如同扎好的草人竖在这里,立刻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并非是恶人在伤人。从前以为善良的人,从前信任的人,尊敬的人,爱过的人,或朋友,或亲属,或爱侣,忽然就生出了青面獠牙,发出刺耳的笑声来,让人无所适从。
眼前这流霞小镇,看起来宁静无波,过着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可是市井里,往往是小人横行之地。街巷之间,多有阴暗的角落。锦郎说的这些事,是情理之中的。
那么,为何锦郎还要留在这里?
绘纹心中早有答案。
天下之大,处处相同。
不在这里,又能在哪?
哪也不能安宁。
她是经过生死的人,想起这些事,心中有怨,有怒,有无奈,更是不能平静,眼神中聚集着阴云。
一个女孩儿刚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就看到一个陌生女子面如沉水,站在自家门前,顿时吓了一跳。
“师傅!”
致锦把梭儿抱起来放在肩头上,招来那女孩,转头向绘纹道:“这是我徒弟,筘儿。”
绘纹这才回过神来,道:“梭儿,筘儿,这倒真是织匠世家会起的名字。”
致锦犹豫了一下,道:“筘儿,这是……”
他还在斟酌要不要叫这“师娘”,绘纹一口接过,笑道:“叫我纹姨就好。”
筘儿时年已十岁有余了,和其她半大姑娘一般,初见亭亭玉立的模样,内心却还是个孩子。她方才看绘纹脸色不快,这下却又示好,还是稍微有些胆怯,但又保持着礼貌,走上前来行礼。
绘纹道了一声“乖”。
自思她将成为这家里名义上的主母,却身无长物,没什么给孩子们做见面礼,有些愧意。见筘儿眼睛不敢正视,手攥着衣角不肯放,便问了一句:“怎么?衣服破啦?”
筘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期期艾艾地道:“嗯……”
看这女孩身上穿戴,和梭儿不分高低,可见平时致锦对孩子们重视极了。在不拘吃用的条件下,还能如此爱惜物力,是个知道勤俭的。
绘纹看了她,便想起幼时的自己来。笑着安慰道:“不怕,补补就好。你拿针线簸箩来给我。”
筘儿顿时把害怕责备和见陌生人的两层羞怯扔开了,欢欢喜喜跑到屋里去。梭儿一看,也挣下地去,喊着“姐姐”跟着跑。
致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也没来得及……”
“没关系。”绘纹见了这一家子,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些许,“别急着和孩子们讲,住一段时日,熟悉了也就好了。”
两人说话间进了小院,恰见到筘儿一手抱着簸箩,一手牵着梭儿出来。绘纹自然地接过针线,随手拉起一个矮凳来,指门檐下纳凉的躺椅:“坐那吧。”
绣花绷子箍紧一块布料,理出勾破的边缘来。绘纹只需略一思索,便熟练地韧上针,在破口处缝个几下,再把手腕一扭,就改了个方向,手中活计极快,沿着缝补的方向绣出一枝太平花来。
这些纹样,都是长在绘纹心里的。不用描图,不用比色,也不分线,就这么粗粗略略地绣了起来,片刻之间,生机勃勃的一枝夏天,就开在绘纹的手指尖,落于筘儿的衣角上。
筘儿和梭儿看得呆了,绘纹沉浸在其中,仿佛对一切毫无知觉。待绣成之后,除去绷子,抻了抻布料,笑道:“好了。小孩子家,没必要绣细工的,看个意思就好了。”
口中说着,她的手指就掠过那处衣角。
枝上叶片向背分明,如清风微拂,簇集的白花吐着嫩黄的蕊心,挨在一处,又向各自的前方舒展。
致锦只觉得,鼻端似是嗅到花朵的清香。
在他心中,也吹过了夏季这种,暖得撩人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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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日,致锦在家中摆了酒,请了几位近邻吃了顿家宴,就算是做成了和绘纹的婚事。
见识过绘纹疯病的余纱和章绒,还是有些顾忌。会医术的洪绫却很淡定,拉着绘纹切脉问诊,又开了个调理药方,还祝了酒,道是阴阳调和,早生贵子。绘纹和致锦这对假妻夫听了,没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受了她的敬酒,装着欢喜的样子干杯。
一番忙碌忙到夜。孩子们早撑不住睡了,客人也散尽了,致锦才懊恼地道:“唉,忘了这个!”
绘纹问他怎么了,他一边解释:“方才邻居们在纳凉时,我就觉得果子盘里缺了些什么,现在才想起来。”一边从院中水井里摇上一篮透红发紫的李子来。
绘纹席上吃得有些腻,一见甘酸之物,双眼就亮了。伸手取来几枚,一咬,汁水溢满在口中,凉丝丝的,令人一阵清爽。致锦也拿出两枚来,一面慢慢吃着,一面和绘纹一道,望着天上星河。
“到了七夕,银河更漂亮。”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绘纹轻声念着。
前生在宫中,静谧的夜幕下,生活恰似这首诗意,安静得微凉。
可那安静,只是如野草野花的幻梦。
一旦风云变,乍看江山仍是旧模样,却不知摧折了多少怀抱希望的草芥,乃至芝兰玉树。
风平浪静之后,满地疮痍之间,翻覆天下者会悠然漫步其中,或许还会赞叹,这卑微生命留下的芳香。
可她身为草芥,又有什么力量?
又能撼动什么?
幽暗夜色中,致锦的面庞被星光罩上柔和的轻纱。
他这里是晴朗星空,绘纹那里却是淅沥小雨。
致锦不说破,眉目舒展,似是听不到身旁颤抖的呼吸声。
“纹娘,多谢你,能于此时,此夜,在我身旁,共看天河。”
“明天,会是一个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