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穿过千条丝(1/8)

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跑,叛军士兵们的粗声呼喝犹在耳边。

直到出了皇城地界,在运河边的野渡口坐上了小船,绘纹这才木着脸,回过头,望了一眼。

宫门望不见了,连天的红墙隐没在暗夜里,那中间腾起来的滚滚火光和黑烟,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

绘纹含着一汪眼泪,随着船晃了晃,还来不及落下来,就被寒夜的大风给刮散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

袖子、裙子都擦破了,带着血。

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她分不清楚,也记不起是怎么回事。

等她定了定神,也不知是多久之后了。

她记得,下了船,租过车,走过路,也雇过驴马。也不知道是什么撑着自己,只是一直往东南方向,一直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然而这一时的安稳,也捂不住了。

破旧柴门,一脚就被踢开。

身着铁甲的叛军士兵,这就追了上来。

军刀,青光寒彻骨,随着乱哄哄的呼喝声,带着腥风,砍到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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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纹一个激灵,醒了。

没死?

是噩梦?

她还穿着那身沾满泥土灰尘的粗布衣裳,像只丧家犬似的,蜷在这破旧小屋里唯一的板床上。身下的草席很旧了,和着她的汗水,散发着腐烂前兆的臭味。草茎间那些破洞,扎得她背上、腿上一直刺痒。

门窗上的木板、草纸,名存实亡。阳光能大咧咧地透过那些缝隙,直直射到她眼睛里来。

天亮了。

什么时候亮的?

绘纹清楚地记得,她在黄昏时被叛军追到,一刀向脖子上砍了下来。

可她没有死。

再去想想前尘,只觉得一路的记忆都很模糊,自己也摸不准那些遭遇究竟是真是假了。

忽然,她觉察出一些不对劲的事。

她自小在宫中学绣,穿惯了绫罗绸缎。这些天逃亡穿的粗布衣裳擦着皮肤,一直让她很难受。可她感到,胸口不同。

那里有一片温凉柔软的触感,由于太熟悉而被她忽略。

这么好的一块料子,是什么?

她随手一掏,拿到眼前。

淡紫色的绸布,很细腻,入手便让人感慨这千丝万缕细密的排布。展开来,是一个小小的兜肚。

婴孩体温高,到了夏季易生痱子。长辈便只给他们松松地穿个兜肚,护住脏腑不要受风,很少围裹其余衣裳在身了。

绘纹只瞟了一眼,心就停了跳。

是它!

冷汗流下鼻尖,滴在衣襟上。

她恐惧到了极点,把那兜肚甩开,踢着腿往后缩了两步,张开嘴嘶喊了一声,但完全发不出声音。

她蜷在墙边,抱着头发抖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是,她死了!

就为这个死的!

不但有她,还有宫中多少女官和内监,还有朝上的几个官员!

它怎么还在这里?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她抖了好一阵子,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虽然不知道之前死去的记忆为何这么清晰,但她现在还是平安的。她深深呼吸几回,平复了一下情绪,再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兜肚。

它正在她身前不远处,被她轻轻一抛,静静地摊开在那里。

五色彩线编的细绳,淡紫绸缎做的衬底,绣着五种毒虫,环成一个圈,当中站了只威风凛凛的赤色麒麟。五毒为麒麟所震慑,有的向外逃跑,有的还想做一搏,火麒麟昂着头,毫不畏惧周围宵小,自有一份骄傲的神采。

五毒兜肚是很普通的端午节令之物,大周朝每个婴儿都穿过。

而眼前这件,就是大周朝最不普通的一件。

在十八年前的五月初一日,龙图阁代大学士家添了个小孙子。

孩儿前脚落地,太后懿旨后脚便进了门,将这麒麟镇五毒的兜肚,并一些宝物,赐给新生儿。代家上下皆感皇恩浩荡。

代大学士的儿媳武阳郡主,是太后嫡亲的内侄女,也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她与皇后先后诊出喜脉,姐妹两个怀妊期间还多有往来,太后一向多加关切,一份疼爱给成两份,远超于一般恩宠。

于是代家虽然奇怪太后消息如此之快,却也没有多虑。

到了端午,太后又下懿旨,要召见代家小儿。道是皇后还有月余才能生产,她盼得焦急,又因这宫中久未有婴啼,想将孩子抱来看看,也给皇后做个鼓励。

这本是小儿刚刚出世,尚未通知亲友,还未做满月礼,也不该带出门去。但君命不可违,于是代家将此御赐的兜肚裹在孙儿身上,由内眷带着婴孩入宫。

代家内眷入了内宫,便被人指引去一处殿内等待。只来了一位嬷嬷,将小婴儿和奶娘带下去“照顾”了。

谁曾想,代家内眷在宫中等了一日,未蒙召见。

到了晚间,又来一位内监,传了太后的赏赐,放了代家内眷出宫。而那孩子和奶娘,都未曾一同回转。

六月初五,今上给“新生”的嫡出皇子办了满月酒,赐号祁王,入了宗室族籍。

又过了一个月,代家才给“新生”的孙女,办了满月酒。

绘纹也不是一直都知道这桩秘密。

到了现在,她也十分后悔知道了这件事,十分后悔手一软就拿住了这块兜肚,十分后悔一路行来的仓皇。

她们这些人,前赴后继如扑火的飞蛾,还是被别人的命运牵着,生死总不由自主。

她管不了这许多了。

本就不想管,也不该管的。

她现在又饿,又渴。

既然还活着,就找些吃的,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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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纹将那兜肚折了折,贴身塞好,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仓皇逃来的时候,恍惚看了一眼,这块巴掌大的小院子,角落里有个小草棚,有个土灶。她身上没有干粮,还得再搜罗一下四周有没有野菜之类的果腹之物。

本以为有一番辛苦,谁料缸里有水,灶下有柴,灶上扣着一对碗,里面有两块粗面馒头。

绘纹也是饿得狠了,对着那夹着不少麸子的馒头两眼放光。伸手一拿,硬得像石头似的,又失望地放了回去。

不如烧些热水,把这馒头热一热。若还是不能入口,就直接丢到热水里泡着吃。好歹把肚子填饱,再说别的吧。

她点上火,从怀里把那件兜肚顺出来,捏在手里看了看。

这东西用料用工都十分金贵,只可惜出不了手,换不得吃喝,更保不得她的性命。

“算了吧,从此再不管了。”

她自语一声,将手向前一送。

火苗一碰到柔软的绸布就蔓延开来,图案中央的火麒麟被映照着,红得发亮,随即一皱,就化了灰。

绘纹拿起灶边的拨火棍子,又把灶里的干草和炉灰混了混,将那小兜肚团团捂住,烧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抓起几根木柴,丢进炉膛。

她正坐等吃馒头,忽听背后一声:“哎?”

是个女子的声音。

只要不是那些粗暴的叛军,什么人都是救星。

绘纹转过头去看,只见来者有两人。一个娇俏女子,以绢裹头,发间插着琉璃簪,穿一袭半旧的罗裙,挎着个篮子。另一个是颇有几分俊朗的男子,薄绸袍外罩着轻纱小衫,眉目间神色平和,让人看了安心。

可绘纹看了那衣裳,又有些不解了。

这两人明明是平民的打扮,身上所穿,可不是她见过的衣衫制式。那男子已成年了却不加冠,可见并非富贵,却能穿着八成新的绸袍度夏。那女子罗裙虽旧,也算是好料子,可簪饰又少,不似个宽绰的模样。

这些交加的矛盾,让她满脸迷惑,愣愣地看着两人。

那女子有些胆怯,往男子身后稍微缩了下,小声道:“锦郎你看她……”男子只浅浅一笑,安抚道:“没事的。”

绘纹又悄悄地猜。

这两人,说是手足,长相却不甚相似;说是夫妻,关系远近又不太对。这男子衣裳也比女子好很多,说明这男子更富有些。想来小镇荒郊的,也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不似皇城禁宫那样规矩严苛吧。

绘纹几乎没出过宫,更没出过京。她只是听京外进宫来的女官和内监们说过,乡野之地像诗三百记叙的歌谣一般,男耕女织,自由自在。看到这两人,她心中便升起些羡慕之情了。

那男子向着绘纹走来,却垂目屈膝,将手按在腰侧,行了个蹲礼。

绘纹只见过男子唱喏作揖,女子万福蹲礼,哪曾想忽然见了个反着来的,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道:“别……别多礼!”

也不知道如何还他礼好,只垂手俯身,稍稍打躬。

男子笑了笑,道:“在下姓致,致敬之致。因世代皆是织锦的匠人,街坊四邻皆唤我一声锦郎。我身边这位是照顾你的慈济坊管事,姓章,立早章,我们都叫她做绒姐。还未请教姐姐名姓?”

绘纹见致锦是个通诗书,懂文墨的,也细细地答他:“我名绘纹,描绘之绘,斑纹之纹。姓氏却是没有的。”

致锦稍稍一惊讶,还未应对,章绒就不再怕她,探出身子来道:“女子是传家之人,怎么会没有姓氏?”

绘纹眨了眨眼,没明白过来。

致锦看两边说岔了似的,又笑了笑圆场:“纹姐前几日病着,我们也照顾不周,今日看来,你好得多了。不如先用饭吧?”

这个提议正中绘纹下怀,忙不迭地谢过。章绒便提着篮子放在屋内的板床上,将粗面的馒头和小腌菜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