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紧紧抱着管悦,挡了他的视线。
呼喝声、击打声、纷乱脚步声,直往他耳朵里灌,让他担心得要疯。他想看看外边打成什么模样了,却总是不成。
春草越抱越紧,勒得他直道:“春草!春草你松开些!”却不敢高声,唯恐惹了匪徒注意,也分了郎捷的心。
张琳在匪窝久了,性子比从前敢为。纵然身手一般,身上带的利器也被卸了,却也机灵,一把抄起窗下的条凳,给郎捷搭了把手。只是她体力不及郎捷,只能帮忙遮挡一些旁边的攻击,不能上前。
郎捷臂上有伤,本不应久战,此时面对强悍的对手,她更不能一下把力气用尽,须得有所保留。顾忌一多,拖得一久,渐渐力不从心。
忽然,春草的怀抱松了。
管悦抬头一看,那铁狮子已经到了他面前。
郎捷被四五个人缠在门口,分不过神来,张琳也被耗着。铁狮子一手提着春草扔到一旁,春草想要再扑过来,就被两个男子拽住,任凭他拳打脚踢,对方只是狞笑着不放。
管悦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握在手心:“你滚开!”
铁狮子流窜过来时,倒也有所耳闻,道是鄂州郎团练有个相好,也是女子,在这和光县内做县尹的。眼前所见,大约就是这位小娘子。那么,拿住这县尹,郎捷就不足为虑了。
凭这小书生手里一根银簪,还入不了铁狮子的眼。尤其管悦颈子上围着条轻纱领子,铁狮子只一拂手就抓住了,将手一收。管悦被勒得喘不上气,手脚踢腾挣扎间,也没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把那簪子狠狠插在铁狮子手腕处,一时血涌如泉。
那铁狮子倒是个狠的,吃了痛,便将管悦往桌角上一摔。管悦额头上顿时砸出血来,还没觉出疼,先觉得头颅内嗡嗡作响,随即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滑落在地。
郎捷恰在这时扑过来,厉声嘶喊:“悦哥儿!”
张琳有一刹那的恍惚,却不及细想,只顾着架开押着春草的匪徒。铁狮子听了,不过以为是这并蒂百合的情趣,管一个小娘子叫哥儿,还觉得有点意思,嘿嘿一声笑,举刀相迎。
郎捷只是顾不得留后手,拼命去打。
她从没真正上过战场,这几年差事也都是打理事务的范畴,如今短兵相接,无非是仗着少年时积攒的身手底子在搏杀。开合之间,倒得了些进益,眉目中杀气凛然,渐渐也把那铁狮子压制在下风。
那铁狮子是个狠手,眼看不敌,抓过烛台就往帷帐、窗户上扔去。
张琳吃过火的亏,一看此情形就急了。眼看春草挣扎出来抱住了管悦不放,她慌忙伸手拉住帐子往下拽,想给它扔在地上踩灭了。可背后忽然冒出一人,猛然砍了她一刀!
张琳一声痛叫,连人带帐子坠在地上。所幸这一扑,倒把那点火苗掐灭了,只是郎捷身边窗子上的碧纱烧了起来。
郎捷哪有功夫去救火?张琳扑地之后,那背后的匪徒将刀尖一竖,就要狠狠扎她个窟窿,郎捷抢先抓起桌上茶壶砸了过去。那匪徒一躲闪,张琳便向旁边一撤,再落下刀时,就扑了空。
张琳也是练出来了,忍着背上疼痛,将手里半截帐子往刀上一缠,勉力夺了下来。待她拿着利器,先前那匪徒便退却了,不停往外躲,已经是不足为虑了。
待那匪徒躲到着火的窗边,忽而从外射入一箭,穿胸而过!
外围之人箭法极好,一阵射击,便将匪徒清剿大半。郎捷舒了一口气,只和铁狮子一个纠缠。
箭矢呜呜破空之声,伴着烧起来的火势,将这官邸一角烘托出十足的热闹。身着甲胄的兵士赶着往前冲,有的接过了郎捷手里的攻击,围攻那铁狮子,有的在拆窗隔绝火源。
郎捷闲了些许,才觉得胳膊酸软,一只右手几乎不能举起。那先前的旧伤流了许多血,沿着手腕流到手心,粘乎乎的一大片红。
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先抬眼看了看那些兵士的服色,认出这是上峰调派的官军。于是放心了一半,不再理会战局,就地坐下,抬起管悦来抱在怀里,一声声叫着悦哥儿。
她叫得多了,张琳也挣过来,满脸不可置信,问:“你……你叫他做什么……”
郎捷没空回答她,却又不敢过分摇动管悦,只敢喊他名字。叫了半天,管悦只闭着眼,一直没醒过来。
春草拉开张琳哭道:“张娘子,这不是盈姐儿,这是悦哥儿。”
张琳惊得半晌不能动弹:“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春草哭得只是点头。
郎捷呼唤声越来越凄厉,后来铁狮子被擒、官军清点俘虏等事,她都无暇顾及,只是抱着管悦恸哭。那官军的统领见此情状,也觉得鼻子发酸,便悄悄带人做事去了,不敢再行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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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和光县百姓夹道洒泪,将一具棺木送到了郊外坟茔之中。
人人皆道这县尹,林越娘子,自上任来便爱民如子。三年来,和光县内安居乐业,从未有奸恶之事发生。乡里乡亲这些小官司尽是鸡毛蒜皮,“她”也都认真论断,毫无含糊,却又在法理内容情。妥善收容同尘县民,安抚匪患来临时的和光县,面对匪徒的威胁也无所畏惧,最终被匪徒杀伤性命。
听说她才弱冠之年,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到了墓穴眼处,安放好棺材,郎捷的眼神全程跟着,那棺材在吊绳上晃一晃,她一双秋波就晃一晃,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滴落在领子里。
鄂州富贵之家,也有知道京城传闻的,原先都把郎团练和林县尹这段并蒂百合的事当做笑话,悄悄传说。可如今,眼看郎团练黯然伤神的憔悴模样,着实让人心中不忍。
郎捷伤心过度,即便过了吉时,也不愿将棺埋起,百姓只是唏嘘慨叹道:“再让她送送林娘子吧。”便三三两两地渐渐散开。只剩下郎捷的心腹部下,持着铁锨,隔三差五劝上两句。
张琳送了几批吊唁送葬的客人,才从半山腰慢慢地爬上来。
郎捷见了,问:“都走了?”
张琳道:“放心吧。”
“车呢?”
“背阴处停好了。春草已经在车上了。”
郎捷深深呼了口气,暂压泪水:“启开吧。”
大家一起搭手,终将那棺材又从深坑里升回地面。推开棺盖,管悦便从中坐起来:“闷死我啦!”
在场众人皆参与了此计,没有一个人惊悚意外的,管悦也很自如。不料他一转头,就看到郎捷泣不成声,得靠部下支撑着才没倒下的模样,着实奇怪:“斯敏姐姐……我又不曾真死,你……你……别哭了……”
他话说一半,自己也忍不住掉了泪,声音哽咽。爬出棺来,就被郎捷一把拽到怀里抱着。
耳边濡湿,伴着低泣声,听得管悦心里针扎似的疼。
他急忙保证:“我以后,一定要学些武艺傍身,再也不做拖累了。”
回应他的,是收紧的手臂,和一个淡淡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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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早发,杏花淡红。
又是一年三鼎甲揭榜,御园内设琼林宴的时节。
儒雅庄重的状元,沉稳内敛的榜眼,活泼娇俏的探花,总让人想起当年,曾有个少年探花,也在这里巧笑倩兮,拜谢皇恩。
只是后来……
众人目光向这宴会一角扫去。
河东节度使郎捷,时年而立。所有人见了她这望着杏花独饮的模样,不由得想到从前事来。
如今,距离当年那场灾祸已有数载,郎捷官场顺遂,家门和顺。也娶了郎君,又在去岁秋日里生了孩子,看似和正常女子一般无二。同僚们都有个共识,不要再提那昔日的断袖之好了。
只是,又有一桩新的发现,让人难以压制住心中的好奇。
“你们可曾听说,咱们这位郎将军,为何放着京城多少名门公子不要,却偏偏跑到穷乡僻壤,求娶那位管氏夫郎?”
“莫不是圣眷正浓,不好与门阀结交,向皇上表态啊?”
“嗨,女子娶亲,哪有这么些道道?若担心这个,只找了相好的男子生后嗣,却谁也不娶,不是更好?”
“这个我倒知道些。和光县匪患之后,论功行赏时,郎将军手下有一心腹忽然诉冤,道是愿以功劳相抵,曝出一桩族霸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的旧案来。于是奏请刑部重开卷宗,郎将军请了命,亲身前往调查,走访乡里。到那管氏家中问案时,管氏郎君是个人证,就此结识的。”
“那管氏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怎值得如此钟情?”
“这算你们说对了。昔日啊,我去郎将军家吃满月酒,曾见过那管氏郎君一面。你们猜怎么?虽说是男子,但那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像是曾经那位探花娘,林官人呢。”
“原来……她还是想着这茬,找了个替代?”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这么做,想必也有她的苦衷。大概是没什么办法才做此折衷之举吧。”
“无量天尊,此情真真的可怜。那郎君自己,知不知道这事呢?”
“哎哎,你们啊,知道就算了,可别节外生枝。虽说这管氏夫郎只是那林娘子的替代,可郎将军对人宝贝着呢,整日捧在手心,百炼刚都化了绕指柔,一点也不亚于昔年对林娘子呢。”
“这我也知道。那林娘子叫林越,她如今这个,也叫悦哥儿,只不知是哪个悦字。这名字、相貌都相似,自然值得跑大老远把人娶出来供着。”
“原像是一段佳话,只是,我担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郎君,早晚也得知道……”
那言语顺着微风,一路飘到郎捷的耳朵里。
她只笑了笑,又自斟一杯。
哪有这些伤春悲秋?不过是看着杏花红了,想着悦哥儿生辰近了,她又得动上一笔私房,置办出一整套的头面、满把的戒指、时新的脂粉……
哎呀,她可是攒了许久的金银锭子,宝石珠子呢,一朝都归了公。要说不肉痛,那也不可能。
只有一点点痛。
一点点。
只要悦哥儿笑一笑,亲上一口,这一点点还能算得上什么?
想想就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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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看完了?”棠梨有点期待,“怎么样?”
“嘿嘿,女主很会撩。”
米卡高兴了一会,沉浸并不久,就催:“有没有下一个?”
“有倒是有。你从前喜欢那柜子里王侯将相的故事,下一篇你可能有点熟悉感,因为要说的事,与它有关。”
“还是权谋文那熟悉的味道?”
“不,这个故事,是权谋的蝴蝶效应。在宫斗看不到的小小角落,一个织锦郎,一个绣娘,同命相怜。”棠梨打开匣子,拿出的却是一方手帕似的东西。
“看起来有点意思。”米卡伸出手去触碰。
棠梨伸手点亮了桌上一盏香薰灯:“上一篇自水波涟漪中起,这一篇,你先看看这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