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悦见了这等疾言厉色,心里没来由的怕,眼圈先红了。张张嘴,却一时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管娘子见他的模样,情知有事,急得上火,也顾不上县尹在旁,劈手打了他一个脆响的耳光。管悦这才愣愣地掉了泪。
管娘子把他肩膀一搡,恨声道:“你这杀才!还不快说!”
管悦一边抽泣,一边哀声道:“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就安慰她说……说……”
他说不下去了。
他要说的事,怎么能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声张?
这才忽然觉得,冯氏所说的注意名节云云,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这会后悔已晚。
他心中权衡,是说出真相比扭捏隐瞒更重要。
一狠心,索性和盘托出:“大尹明鉴。张琳家出了事,我母亲说要退婚。是我心有不甘,假托我妹妹的名目,私下相见了一面,说了愿和她共患难的话。张琳其时情绪低落,说了些不愿拖累我的话,告辞而去。后来我差小厮打听过张琳住处,此后再无交集。”
县尹面上显出些意外的神色。
这小儿郎,方才还噤若寒蝉,稍一冷静,竟能应对得这样流利,简单几句就说清了经过,不遮不掩,全然不像个闺阁男儿。只是看他母亲面色铁青,眼看又要出手教训,她便叫住了:“管娘子。”
管娘子微微躬身听吩咐。
县尹道:“小儿女定亲多年,忽然要退婚,一时不适应,说几句互相安慰的话,我看算不得什么大事。”管娘子只得点头称是。
县尹又道:“管大郎,那日之后,你可有得知张琳去向?”
管悦心想,这般查问,必是张琳离开了本县吧。
低着头道:“回禀大尹,那日行越矩之举,事后想想甚是惭愧,所以这几日我都在家中面壁反省,实在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县尹道:“管娘子,请将家中其余人等都清出去,我再单问问令爱。管大郎,你站起来回话吧。”
管悦道了谢,垂手侍立。
待四周人都散了去,县尹才小声向她道:“管大郎可知?那张四娘子,死了。”
管悦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半晌呆滞,似被雷劈了一般。只觉得鬓角的发根扯着脸皮,胳膊上、后背上,一阵又冷又痒。
醒过味来,倒抽一口冷气。
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仿佛又在耳边响了一遍,惹得他又呆呆立了半晌。
县尹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才松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她留下一封信来,写明是给小管娘子的。既是你假托妹妹的名义,想必就是和你说的。”
管悦依然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信,我能看看么?”
县尹又道:“可惜,涂污了大半,只可辨认出一点点,只在信封上看得出是给你的。”
管悦低声回话:“大尹,那日我与她不欢而散,我实在想不出她要与我说些什么,还值得专门写封信。”
“当真不知?”
“是。”
县尹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道:“不知也好。”深深看了一眼管娘子,又道:“管娘子,此案还要劳你继续奔波了。”
管娘子正因张琳这案子闹心。
其中种种,她也知之甚浅,就怕嫌疑落在她以退婚逼死儿媳的点上。若因这事影响了她手里其余事务,进而影响她这副保正的位置,那死鬼张琳可是作了大孽了。
方才县尹专来她家问话,她就觉得不好。幸而最后,有县尹这句,便是管家洗脱了嫌疑了。
她高兴是高兴,转头想起管悦竟然私会过张琳,自己全然不知,又是一阵七窍生烟。回衙门继续忙碌之前,先把冯氏骂了一通,冯外公也跟着帮腔,都说冯氏管束不严。
冯氏便真是个面捏的,被这样架在火上烤,也要变硬。气得喊着道:“我有多少眼睛,尽盯在家里角角落落?娘子整日的不在家中,怎好意思说我!我才教过他几天?是你说要他读书,提出去就是十年的光景。若论教养,你该找他的先生问话去!你在外边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讨好这个,赔笑那个,回家来对着夫郎和孩子,倒逞起威风来啦?我之前便听闻,你好端端的就和前边那个闹了和离。如今既觉得我不好,一回生,二回熟,便也放了我去!”
这一家热闹得很,妻主摔打,夫郎叫嚷,老人捶床,孩子啼哭,闹了个好几日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天,张琳这事结了案,道是意外身亡。
张氏族里便邀了些乡贤族老,把个早就夭折的少年郎的坟墓启开,和张琳配个阴婚,又在族谱上给她记了个族中的旁支女孩儿做嗣,把张琳一户的财产也归拢。
这一套做得风光极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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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琳的死,倒成就了一场皆大欢喜。
张家族里一片宁静。管娘子妻夫没了心事,自然两下相安,管盈管叶照常课业,一家人显得挺和美。
只有管悦,还不合时宜地觉得难过。
他想着如今临近秋季了,若张琳还在,想必是要准备去乡试的。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凭她的文章,连进三元,一路敲锣打鼓,衣锦还乡来迎娶他,也让他做个翰林夫郎。
而在这大半年呢,周围几个乡里,庄子里,好女儿早娶了别家小郎君。任凭媒人上门时说得再好,后来讲出真相,也是:“她家孩儿,小的两岁,大的才四岁,料想记不得事,只把大郎君做亲生爹爹的。”
抑或是:“伤退之后可是拿了不少抚恤,家业丰厚,不过毁了面目,少了只手,虽看着吓人些,为人却很实诚呢。”
还有那:“年纪是大些,但知道疼人啊。都说四十不惑,这位当真是很稳重的娘子呢。”
和:“那娘子一表人才,前头那个说她有隐疾,不能天道,才和离的。但这妻夫天伦,本就难说,说不定和大郎就没问题,转头还抱个大胖丫头呢?”
管悦自认处处不输女子,在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为男儿的屈辱。
这么心急地要送我出门吗?
我就是这样的累赘吗?
他擦擦颊边的眼泪。
不擦的话,泪痕发痒,让他受不了。
他想,他不是这样能糊涂过下去的人。几颗眼泪粘在脸上而已,就让他觉得如此难受,若随意处置了终身,今后受的苦,可不止这一丁点了。
不能等别人送。
我自己走。
走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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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娘子出门吃酒,常常夤夜才归家,后院上角门锁并不甚严,看似锁了链子,其实用力一晃就能挣开。
管悦去年为着给张琳措财资,收拾得现成细软,又有那从前在学塾里穿过的文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
又只怕他自己离开,单把春草留在家里受责备,悄悄叫醒了,令他帮忙拿上包袱。
这一切准备停当,就似两尾鱼儿脱了网似的,游向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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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在朱雀皇城边角的朝阳观内,等待放榜的举子们聚在一处,煮茶闲聊。
“难得小林娘子也在,小林娘子来玩会啊。”
化名林越的年少举子,正是管悦。他闻声驻足,正要推脱,可想到才考了那累死人的殿试,心底也想松快松快,一反不合群的常态,笑道:“好。”便坐在一群举子当中。
举子笑着问他:“小林娘子不常出来吃茶闲聊的,今儿可算来了,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氏呢。”
管悦男扮女装,不敢多与人交往,听了小林娘子,总反应不来是叫自己的,于是笑道:“我表字怡卿,姐姐这般称呼便是。先前只因学艺不精,想趁着备考的时间多学一些,是以老是自己待着。如今可好了,三张卷子离手,前途如何,全看考官的,我是不当家了。”
举子纷纷笑道:“谁说不是!你小小年纪看得倒开。”
聊了一会,忽然有一姓杨的举子道:“怡卿自报家门,倒叫我想起一桩事来。贵县里是不是有条流沙河?乃是大河支流,泥沙俱下的。”
管悦应道:“是呢。”
杨举人道:“那河西的张家村,有你认识的人么?”
管悦脸上一僵,忙掩饰过去道:“我们富县,离那里好似很近,却有山有河挡着,去一趟要走七八天,很少有往来的。只听说张家村尽是张家族里的人,几百户人家都是亲戚,是很繁盛的家族。”
杨举人道:“对啦!就是如此,才闹出事来的。”
管悦忙问:“有什么事?”
举子们笑道:“这孩子莫不是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家地界上发生的事情,却得从外地人嘴里得知,真真是小书呆。”
管悦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举子道:“她年纪小,还不成家,高堂拘管自然是严的。你们且看她一路考上来,榜榜名列前茅,就是个家教严,学风正的。你们可不如她呀。”
举子们笑了一阵,就有催杨举人讲那张家村事的。
这可如了管悦的意。他要听张家的事,但不能表现出来,旁人以为他事不关己,万一不说了,岂不可惜?现在有了人问,他只跟着点头。
杨举人看大家都关心,便接着讲:“那张家,正如怡卿所言,全族占了一整个村子,看起来是其乐融融大家族,其实啊,里面的污糟事多了去了。
“就说我所知的。前两年流沙河泛滥,本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灾祸。但这一来,毕竟也冲垮不少房屋庄稼。整个张家损失了十之有三。缺的这三分,可就有意思了。”
举子们奇道:“族中减成,大家都紧巴些就是了。难不成这三成都要算在一家头上?”
杨举人点头道:“正是呢。族中选了三五家一向富庶的、绝户的、孤鳏的,要吃到底。逼死了两户人家上下近十个人,都没传出一丝风去呢!
“还有个可恶的。那死绝了的两家之中,原有一个少年女子,和周围县里一家定了亲,便跑出去要找她岳家救命。可她两条腿怎快得过车马?那张家当家的,和她岳家的长辈有些交情,早就一封银子送过去,吩咐了务必不要留人。是以她岳家就等着这遭呢,人一来就给赶出去了。”
举子们咬着指尖叹道:“这世间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真是一贯的。”又有举子道:“我那岳家也是!只因祖上是进士及第,一向看不起我的功名……”又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有人想起刚才那桩故事来:“杨姐姐,怎的你方才说这事不透风,你却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杨举人不甚在意,道:“嗨,我都以为你们不听了。”
举子们又好奇地催:“这不听着呢?快说,快说。”
杨举人这才继续讲:“那女子自己找活路,好好的读书人荒废了学业,后来就连义庄都住过。”
有一举子道:“可见那族霸逼迫,比鬼还甚。”
其余举子纷纷道她说得好,只有管悦心里凉了大半截,愣愣地望着杨举人,要听下文。
杨举人道:“但她可不知道,她早被张家的人盯上了。
“义庄何等偏僻?做些手脚又何等容易?只说夜晚风凉,她烧柴举火取暖,不慎引火烧身,就此死了,谁也说不出错处。张家又买通了当地县尹的门路,那县尹啊,貌似查案,实则是查查口风,看看事情败露了没。最后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结案。
“张氏族中得了意,常拿此话打压族人,道是若不遵族中行事,也让她们死在义庄里,和那孤魂野鬼作伴去。去年冬,她族里又一户鳏父孤女的,眼看横竖是个死,索性越衙门到郡府里告状——我知道此事,便是我姨母在郡守衙门里做捕头的缘故,结案了才与我家说起。
“郡守怜悯,但也不得不按律例来,先打了板子,再问过案子。那鳏父看郡守愿审,一口气松下来,大笑几声苍天有眼,就死了。”
举子们一片抽气声:“这也真是个烈性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