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升棺见喜(1/8)

巳时二刻之前,整个和光县城还是非常静谧、安详、和平、美好的。

县衙之内,书房之中,和光县尹管悦正面对着一张摊开的白纸出神。一手摇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另一手在微凉的白瓷水丞边缘抚来抚去。清水沾湿了指尖,水珠滴落,荡起些小波纹。透过水面看,那水丞底下画的锦鲤仿佛在游动一般,活灵活现。

管悦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动水面。这下,那鲤鱼、莲花、蜻蜓、荷叶,统统随着水波跳动,幻化成片片细碎的彩色的斑点。方才还在为难着的公文内容——三年来在这个平静无波的小地方做过的鸡毛蒜皮的“政绩”,也被暂抛在脑后了。

“大尹,大尹!”书童春草咋呼着,急急忙忙从外跑进来。

边厢里公干的文吏们听了这几声,就暂停住笔,相互戏谑道:“听听嘿,咱们小春草这嗓子!又沙哑,又要聒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管大尹养了只大鹅在这里。”

敞开的门窗间吹过阵阵微风,笑声一直送到院中去。

春草闻言气恼得不行,转头恨恨啐了口,却不停脚去反唇相讥,也不再大叫,只是提着裙子,匆匆往书房跑。

管悦在内早听到外边的动静,立身走到书房门口来:“怎么?”

春草看自家主子这悠闲的模样就急了:“大尹!街面上都在传言,从川蜀流窜来的悍匪,已经到了咱们鄂州郡内了!”

管悦哼了一声:“悍匪?”

春草急道:“您可不要不当回事!如今咱们县的街面上,已经有了同尘县逃来的百姓,消息自是千真万确!”

管悦板着脸:“我不是说你消息不真。我是说,凭她什么悍匪,在这和光县,乃至鄂州郡内,竟还有谁,能悍得过郎将军?”

“哟,真想不到,在背着人的场合,怡卿‘妹妹’竟然舍得如此夸赞于我。”一声笑语,伴着铁甲撞击声,从院外走进一个全身披挂的高挑女子来,正是方才话里所说的人,鄂州团练使郎捷。

既然驻军统领郎将军都已表现得如此亲近了,管悦自然需要应对。挂着个假笑,凉凉地反问:“春草方才说悍匪要来,斯敏姐姐就已经来了,‘小妹’方才所言,难道不对?”

“非但对,而且是深得我心。”郎捷笑得春光灿烂,手松开了腰刀,一把揽住管悦的肩膀,就一同往书房进。管悦甩了一把,当然是甩不脱的,一脸愤恨又不愿给人瞧见,只好低着头跟她进去。

郎捷带来的几个部下轻车熟路去找文吏们办公事,春草急忙把书房门一关,自去安排茶食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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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书房,郎捷又往深处走了走,半倚在内室门边,笑道:“如今‘贤妹’这捏嗓子讲话的功夫是越发熟练了,乍听来真似个女孩儿一般。往常你总说看不上江湖人那些鸡鸣狗盗的把戏,如今可是救得上咱们孟尝君的急喽。”

她虽调笑,但语声不高,时不时瞟一眼门边。待听得门外有动静,立即闭口不言,只是望着管悦笑。

管悦抿着嘴,一脸憋气的样子,却一声不吭。

仕女们奉了茶点退出去,春草使了眼色,表示不会再让人来打扰。郎捷这才悠然向书桌走两步,离管悦又近了些,口中继续笑道:“你说你啊!我说的话,句句不听,好容易肯听我朋友的指点吧,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这腔调虽说比去年自然许多,但还是……”

管悦听得越发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抚上颈间。

郎捷就没再说下去。

她见得这男扮女装的小郎君,在夏天里还把领子包得严严实实,手指落点无意识地来回滑动一下,自己心里就是一痒。放柔了声调小声道:“别说喉结了,你看你这手,不该染蔻丹的。”

管悦抿着嘴不答言。郎捷倒得寸进尺,持了他手看一番,口中还品评:“蔻丹、戒指,都会让人注意到你的手。过年时我就说了你一次,你就不甚欢喜,如今既然肯去了戒指,也就别再染指甲了。”

管悦这才用本来的声音,小声回答:“我才不是听你的。只是……”

他男子声音刚刚定下来,低沉悦耳:“只不过是戒指发紧,戴不住了。”

这样的音调,言语,勾得郎捷耳朵和心尖上一阵阵发酥。一扬眉,眼睛就亮了:“长得这般快?”攥着他手不肯放,这才提起正事来:“这手脚长得大了,个子就要长高了,可能是小柳树似的迎风就长,一两年内要拔一大截。我还是那话:趁这次匪患的当口,你就找个借口,把官辞了吧。”

管悦也顾不得授受不亲什么的,抬了头急急分辩:“我如今正在述职考绩的当口,还要想法子报功,力图升迁,才能报张家姐姐的仇……”说到后来,眼角一红,眸中微微起了些水光。

郎捷看得心软,轻叹一声,连另一手也伸了过来,正是个环抱一把的准备。却不意管悦忽然回过神来,奋力抽回手,推她一把,瞪着她恨恨地道:“如不是你,我还要使这迂回手段干什么?定然早就得偿夙愿了!”

郎捷收了手,也收了笑嘻嘻的神情,正色答他:“若不是我,你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谈何报仇?再说了,不止你的身份是欺君,就连你这科考的动机,也是欺君。”

管悦有些赌气,犟着道:“你就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做不成大事,必要仰仗女子。”

郎捷张口就要回答,却闪烁着目光,把话咽了下去。拿起茶来饮了两口,放下茶碗才道:“私事就算了,待得了空,我与你从长计议。眼下,匪患之事虽有我们军中撑着,未必能闹到你辖区来,但你可别想当然。和光县二三十年不经风波,根本没有应对这些的旧例。若民心动荡,你千万要想法子稳住,否则,考绩之事功亏一篑,岂不白白辛苦这几年?”

管悦何曾听不出她话里的关切?这混蛋时时在身边萦绕,若只是嘲弄戏谑他,却也不像;若说是关切亲近他,却也不像。

她不甚殷勤,但也无处不在,令他时不时有些想法,却总琢磨不透,她究竟图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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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悦男扮女装,科考取仕,自认肩上重担远胜寻常闺阁男儿,也胜过绝大部分女子。

他出身小康之家,家中主母管娘子、主夫冯氏,掌着一座从母辈祖上传下来的庄子。那处所不大不小,内有山水田亩,也雇着百十人在耕种。他兄妹三人,本是无拘无束,都在乡野长大的,经父母之命,各自和邻近乡里门当户对的家门说了亲。

管悦身为大哥,却一直未长成。到十六岁束发的年纪,还娇小玲珑,一副稚气模样。是以他定亲的张家几次来人希望完婚,冯氏夫郎都婉拒了。

管悦自己倒是想早点过门的。

他母亲管娘子,妻夫情分有些寡淡,最爱在外撑面子混人缘,吃酒、闲玩,斗鸡走狗,呼朋引伴。渐渐有些名声,担了个副保正的小职位,手中颇有些油水。虽无那吃喝嫖赌的恶习,却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忠义贤能。

管娘子有个原配,便是管悦的生父。这夫郎为人精明,识得字,算得账,理得家,一开始管娘子还是满意的。不过这夫郎手脚上不太干净,明里暗里漏了管娘子不少银钞,贴给娘家去了。管娘子孕到临产,懒得理事,他竟然壮着胆子动了公账,贴给他妹妹建房舍、纳聘娶夫。

管娘子只是不声不响,待产下管悦,才拿一纸和离书,摆在这夫郎面前道:“如今你也别管我要傍身的银钱,那钱都在你妹妹家里新房瓦舍的墙上砌着呢。你且回去问问,你这妹妹成了婚,可愿给你这大恩人留上一角小院,三四间常住的屋?若果不能,你便别找我来了。手足恩义尚且如此,何况你吃我的,拿我的,还要贴补她们,我不与你反目,已经是留了一线了。”

后来听说,原配夫郎和娘家闹过一场。他娘家打量缠不过他,便趁给他另一妹妹说亲的时机,送他换亲出嫁。

管娘子从别人口中得知,不过是笑了笑,道:“一别两宽,又提他做什么?”从此不再避忌和离之事,待管悦一岁上,又央了媒,要找一户牵绊少的人家,才看中了这位冯氏主夫。

冯氏是外地迁来的,无甚亲戚在此地,只他自己和一个鳏父过活。管娘子自娶进冯氏,便接了这冯外公奉养在家。冯氏打理事务不如旧人,胜在老实温顺,倒也过得平淡。

后来七八年间,管娘子又生一双孩儿,一女一男。冯氏平素多顾着自己亲生的,对继儿男虽不见得很喜欢,却也并不厌弃。他是个面捏一般的人,学不来那刻薄小家的手段,吃穿用度分派不曾克扣,也不惹是生非,家宅一向安宁。

管娘子见他做得差强人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日常只说:“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待悦哥儿要去张家时,便给他一笔嫁妆好生送出去,此后少往来的好。”

管悦儿时,便和大周朝所有的小儿一样,六岁上就在官府所办的学塾内开蒙识字,略通六艺。

大周朝富庶,广教化。在市井间,于五里方圆就要建一座开蒙官塾,供平民家小儿入门受教,学文知理。乡野之中,官塾尚未全然推行,在管悦的家乡,倒也有了。

大周多数男孩子上学塾,就是为了完成官府限定的三年免费课程:登记在官塾册内的学童,若能在每年的考试中合格,就会得到大周官府奖励学子的分例:两套棉麻衣衫、几斗谷豆杂粮。名次特别靠前者,还能割条肉做奖赏。三年满后,若要继续进学,便要转向其它学塾,自费钱粮供给孩儿。

大周风物如此,女子劳心,高人一等;男子劳力,受制于人。周民常以举家之资,供女儿继续向科考之路奋进,却多令男儿学满三年便退学,操持家中事,供给姐妹求学。

管娘子稍稍异于常人。不但为管悦挑选了进学的私塾,还一直续着束脩,又向先生特别求恳严格约束儿郎。知道此事的,都言她仁至义尽,待儿郎如上等人家的大气宽厚,却不知,这是她因前夫之事有莫大心结,万万不愿儿郎随了前夫的性子,出嫁后丢了自家的名声。

如此歪打正着,管悦便在诗书作伴中长大,似女学生般努力上进,往往做得平和正直的文字,六艺课程也名列前茅。那先生好容易有个得意门生,不愿明珠蒙尘,见他秀美娇小,往往将自家衣裙与他,充作女学生,在诗文之会的场合,带着他前去拜访名儒,增长见地。

大约在管悦十二岁上,有那么一回,在诗文会中,座上先生出题,学生唱和,悠然自乐,便聊起天来,自报家门。你是东山的王二娘,她是富县的赵三小姐,说了一圈。

管悦也跟着报道:“我是尖顶山下管家庄子的小管大娘。”

女学生们笑嘻嘻问他:“又是小,又是大,却如何?”

管悦不好意思:“我母亲手足中,只有她是个女孩儿,人称管大娘。我家也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故此也是管大娘。庄子上就称小管大娘。”

笑语中,不断有人往这里看。管悦回望过去,只见一个秀气的学生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