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居然在寝室里。方木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电话,脚上还是那双扎眼的崭新的NIKE鞋,桌子上摆着半瓶啤酒。
“咦,你怎么在寝室里?”方木朝门后看看,“张瑶呢?”
杜宇冲他摆摆手,注意聆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几秒钟后,他把电话“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来。
“你怎么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着嗝说:“没……没事。”
方木看看他通红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杜宇仿佛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咱们刚到KTV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说话。刚刚挂断,又打了一遍过来,还是不说话。我正纳闷呢,张瑶就起疑心了,非让我说清楚。”
“嗬嗬,也难怪,那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再说又是平安夜,我要是张瑶也得问清楚。再说,你小子平时也不老实。”
“我指天发誓,我绝没做过对不起张瑶的事情。”杜宇指天划地地说。
“嗬嗬,好,我相信你。后来呢?”
“后来她就生气了,转身就走,我追过去想拉住她,这娘们,劈头就是一个耳光。”杜宇摸摸脸颊,好像还在疼似的,“后来我他妈也急眼了,没管她,自己打车回来了。”
方木看看手表,快凌晨4点了,“她呢?回宿舍了么?”
“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没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机几次,每次都是刚接通她就挂断。”
“嗬嗬,估计还生你气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没有搭腔,盯着自己的手机念叨着:“这娘们,脾气太他妈坏了,都是平时惯的。”一伸脚,一只球鞋飞向了屋角。
“靠,别拿礼物撒气啊。”
方木趿着拖鞋,从屋角把鞋捡回来,正要扔在杜宇脚边,却看着它愣住了。
这是斯科特?;皮蓬的大“AIR”球鞋复古版,鞋身两侧是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设计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 R两个字母的变形。鞋身外侧,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内侧,字母“R”稍稍变形后,缝制在鞋尖的位置,看起来十分协调。
也就是说,字母“R”稍作变形后就跟“A”是很像的。
那么,当晚写在右侧的那个符号,会不会是“R”呢?
qR?是什么呢?
杜宇看方木盯着他的鞋发愣,奇怪地问:“怎么了?”
方木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抬手把鞋扔在了杜宇脚下。
“靠,轻点,这是新的。”这家伙,你把鞋甩到屋角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
方木又好气又好笑,从床底拿出脸盆去了卫生间。
方木洗漱完毕,回到寝室的时候,杜宇又在打电话。
“怎么样,接通了么?”
“关机。”杜宇把手机扔在桌上,“妈的,去哪了呢?”
“别想了,睡觉吧,不早了。”方木铺好被子,摘下眼镜,钻进了被窝。
杜宇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依然斜靠在椅子上,盯着脚上的鞋出神。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开口说道:“方木。”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嗯?”
“瑶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方木顿了一下,“今天晚上到处都有人活动的,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别多想了,睡吧。”
杜宇站了起来,在寝室里烦躁不堪地走了几圈,又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你跑哪儿……哦,邓琳玥啊,瑶瑶回来了么……哦,知道了……嗯,他回来了……要跟他说话么……哦,好的,再见。”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地说:“邓琳玥问你回来没有。”
“张瑶呢?”
杜宇没有回答。
“再不,我们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裤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发了,“不惯她这臭毛病!”他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狠狠地按灭了电灯,“睡觉!”
早上6点半的时候,方木被手机的闹铃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找手机,却看见杜宇还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电话。
“你一直没睡?”
胡子拉碴的杜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他眯缝着眼睛,冲方木点了点头。
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捂在肚子上。“怎么了?”
“胃有点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们去食堂喝点粥,然后我帮你去找找张瑶。”
食堂里人不多,也许昨晚上大家都玩得比较晚。方木让杜宇先找个座位坐下,自己去窗口那里买早饭。
身边是两个女生,边挑茶蛋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舞会上的情形。
方木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路过这两个女生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女孩说:“.…..真奇怪,这么冷的天,游泳池里干吗还注水啊……”
方木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他一边向杜宇那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女孩。
突然,他把托盘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边那个不是什么“q”,而是大写的“G”!水珠顺着笔画的方向流下来,所以看起来像中间带了一横的“q”!
GR!Green River!
绿河杀手!
冲出食堂大门的时候,把一个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经顾不得了!
跑!跑!!跑!!!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穿过枯黄的草坪,绕过网球场……看见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荡漾。
不管你是谁,不要死!
方木沿着铁丝网拉就的墙飞快的跑,墙边的松树枝打在脸上,竟然感觉不到疼。到入口处的时候,看见锁门的铁链已经被撬掉,像一条死蛇一样蜷曲在地上。
方木拉开门,冲了进去。
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游泳池,已经注满了水。方木沿着池边向池水里紧张的搜寻着,还没等走几步,就看见深水区那边似乎有东西在飘动。
水底有人!
**!
方木来不及多想,疾跑几步后飞身跃入了泳池。
冰冷的触觉从指尖迅速蔓延到脚底,一瞬间,方木几乎要窒息。
他感觉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后看准方向,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池水虽然污浊不堪,可是方木还是看见了:一个身着黄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双手微抬,低垂着头,染成黄色的头发随着池水漂来荡去。
方木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却提不动。他向她的脚下看去,一条粗粗的绳子把她的脚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绑在了一起。他明白了,为什么女孩看起来是站在池底。
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着,找到军刀,打开来,咬在嘴里,又深吸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一口气潜到女孩的脚下,用力割断了绳子,女孩的双脚离开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奋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女孩拖到池边,女孩紧闭双眼,躺在池边一动不动。方木顾不得歇口气,用手在女孩脸上噼噼啪啪的打着,女孩的头被打得摆来摆去。
醒醒啊,醒醒,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来,拼命摇晃着,一些水从女孩嘴里冒出来。方木见状,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着池边来回拼命的跑。
有些过路的学生看到了泳池边这骇人的一幕,都跑进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肩扛着一具尸体,行为几近疯狂的人。
方木头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裤腿和袖子也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他浑身发抖,步履僵硬地扛着那个女孩来回奔跑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打电话报警,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发出小声的哭泣,有人发出尖叫。
方木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来回奔跑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醒醒,醒一醒,求求你……
终于,他没力气了,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女孩手脚摊开地躺在他身边。
方木喘了几口气,又扑过去,双手交叠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压下去,压了几下后,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贴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气。
醒醒!醒一醒……
几个来回后,女孩还是软塌塌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方木咬牙切齿的重复着动作,感到脸上有热热的液体流进嘴里: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双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别这样,她死了。”
方木甩开他的手,又要把嘴凑过去。
杜宇用力向后扳着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
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里攥着一个黄色的假发套。
地上的女尸露出黑色的短发。
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盯着女尸,几秒钟后,失声叫道:“瑶瑶?”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几步爬到女尸身边,朝她的脸上看过去。
的确,虽然脸上曾经画了很浓的妆,可是方木还是认出她是张瑶。
一瞬间,方木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看见杜宇扑在张瑶身上,拼命摇晃着她,大声呼喊着。
他看见围观的人群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看见泳池外有警灯闪烁的警车。
他看见警察们匆匆走进来,向人群大声呼喝着。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变成了混沌的一团。
有甜腥的东西在胸口翻涌,胸膛憋闷得仿佛要爆炸了一样!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吼从方木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就直接来杀死我!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来呀,杀我!杀我!”
一张张脸在方木眼前飞速旋转着,他面容扭曲,目眦欲裂,耳中是难以辨明的混响。
杜宇愣愣地看着方木,接着从地上爬起来,揪住方木的衣领,大声质问着什么。方木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茫然地滑落,看见人群中邓琳玥正盯着自己的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两个警察把杜宇从方木身边拉开,一只手臂搂在方木肩膀上,推着他往前走。
穿过人群自动闪开的通道,迎着无数或惊恐、或怀疑的目光,方木表情呆滞,脚步僵硬地被那个人推着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远,他才挣扎着向后望去,仿佛辨认了很久,他才认出那个人是邰伟。
“先回去吧。”邰伟紧紧搂住方木的肩膀,语气少有的低沉,温和。
回到宿舍里,浑身湿透,不住发抖的方木被邰伟按倒在床上,邰伟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给他一条毛巾,方木没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
邰伟暗暗叹了口气,打开方木的衣柜。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儿了?”
邰伟话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浑身哆嗦着又要向外跑。
邰伟忙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边扒拉着邰伟的胳膊,一边喃喃自语。
“回去干什么?”
“看看现场!”方木突然爆发了,“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他双眼通红,眼眶潮湿,两片灰白的嘴唇哆嗦着。
邰伟不容置疑的抓住他的双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做。”
方木用力挣脱,狠狠地把邰伟推开,拉开门,却迎面撞见了杜宇。
杜宇什么也没有说,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
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寝室中央。
还没等他爬起来,杜宇已经扑过来,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领。
“方木,你到底是什么人?”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杜宇此刻像一只要吃人的狮子,遍布泪痕的脸抽搐着。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什么人?!”杜宇拼命摇晃着方木的脖子,“你刚才说那个人是要杀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上次你那个同学来的时候,他说你们寝室以前死过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
杜宇的手越来越紧,方木感到呼吸困难,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邰伟见状,急忙把杜宇从方木身上拉起来,杜宇拼命的挣扎着,咬牙切齿的冲方木吼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木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着,咳到最后变成了干呕,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伟用力拉住不断挣扎的杜宇的衣服,大声喝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举起双手,“好!我不动手,让他说!”
方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喘息了几下说:“对。凶手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他在考我……对不起……”
杜宇紧抿着嘴角看着方木,“这么说,那些人被杀死,包括邓琳玥、刘建军、孟凡哲,还有……”他哽咽了一下,“还有瑶瑶,都是因为你。”
方木没有说话,抬头看了杜宇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点了点头。
杜宇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颤抖着,“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会杀人对么,而且,还可能会杀你身边的人?”
方木的眼泪涌了出来,“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杜宇突然爆发了,“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
方木浑身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杜宇猛冲过去,一把揪住方木的头发,拼命抽打着他的脸。“说话……为什么……你说啊……”
邰伟忙上前阻止他,还没等他靠近,就看见杜宇的身子往后一缩。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军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目瞪口呆的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军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惨然一笑,“也想杀了我对么?来吧,省得那个凶手动手了,来啊!”
“不是!”方木声嘶力竭地大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们……我……”
“你把刀给我收起来。”邰伟跳到二人中间,“你,给我出去!”他指着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
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方木急促的呼吸声。
忽然,方木手里的军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着头发,“啊——啊——”的大声嚎哭起来。
邰伟从未见过方木哭泣,更别说这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手足无措的站着。
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静下来,邰伟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想了想,点了根烟递过去。
满脸泪痕的方木表情木然的坐着,偶尔抽一口烟,手里的水杯只是端着,一口都没喝。
“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否则你会感冒的。”邰伟在衣柜里一阵乱翻,找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
邰伟费了好大力气,才帮方木把衣服换好。换上干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点,也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说,”邰伟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试探着问:“刚才杜宇说,你的寝室过去死过人?是怎么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几口烟,慢慢地说:“我读本科的时候,寝室里有一个同学跟宿舍管理员有不正当的关系。后来那女的怀孕了,就写了封信告诉他。结果我那个同学以为自己把信夹在一本书里还到了图书馆。正好他当时遭遇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结果,他就怀疑是有人把信的内容透露了出去。”
“后来呢?”
“他是那本书的第七个读者,为了报复,他就想把他之后的读者统统杀掉,即使后来他发现其实那封信并没有被别人发现,可是他已经从杀人里找到了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我发现了那张借书卡,他也索性按照借书卡上的名单一个个杀死那些读者。被害人里包括我的寝室的另一个同学,我第一次喜欢的女孩子……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你说的是发生在C市师大的那起案件么?听说凶手最后也死了。”
“对。”方木颤抖了一下,“他被烧死了。当时……我也在场。”
邰伟沉默了一会,“你后来对行为证据分析这么感兴趣,包括你办的那些案子,都是因为这段经历?”
方木扔掉烟头,双手抓住头发,用力向后捋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做恶梦。害怕走廊,害怕烧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触。我只有不断的查案,不断的帮助死者讨回公道,我才能让我自己平静一点。因为,”方木顿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邰伟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方木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也能够体会到,这一次,凶手为了向他挑战而杀了这么多人,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点了点头。
“你确定还是那个凶手干的么?”
方木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盯着脚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了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谊对我来讲有多么重要。现在是第六个,无论第七个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伟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告诉方木,“我刚才在现场的时候,发现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处在游泳池的6号泳道里。”
方木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掀开被子下床,“走吧,去现场。”
尸体已经被移走,围观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见乔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对着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见方木走过来,他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离开了。
警察们弄了一个大网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寻着每一点可疑的东西。赵永贵站在池边,抱着肩膀,盯着一点点降下去的池水,脸色很难看。
邰伟走过去拍拍他,“老赵,有什么发现么?”
赵永贵看看邰伟,又看看方木,摇了摇头,“没有。”
这个答案在方木的意料中,他看着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仔细搜寻的警察,很想告诉他们这是白费力气,凶手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破绽的。
赵永贵看看眼睛红肿的方木,开口问道:“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嗯。”
“当时你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方木想了想,“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泳池里有人?”
“我听到两个女生在议论说泳池里注满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的家里的时候,看见窗户上有两个……”
“行了!”赵永贵打断了方木的话,他瞥了一眼邰伟,“你还坚持认为我们抓错人了对么?”
方木一时语塞,刚要开口争辩,就看见邰伟在冲他使眼色。
“一会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说完,赵永贵就走到泳池的另一边,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开口问邰伟:“赵永贵怎么老是对我这种态度?”
邰伟沉吟了一会说:“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个案子虽然最后被撤销了,可是局里还是表扬了老赵和我。你现在跟他说那是个错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话么?”
邰伟半天没有回答,“查查看吧。”
从市局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里的话,该如何面对他。
门开了,室内空无一人。那双NIKE鞋还静静地躺在杜宇的床边,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如果在一天前,他可以非常轻松的列举出张瑶的若干缺点,而此刻,他只会想起张瑶的种种好处。
如果能让我在拉开门的时候看见张瑶和杜宇手忙脚乱的在屋子里坐着,让我拿什么去换都行。
寝室里静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的希望杜宇能出现在他眼前,感到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然而,如果杜宇真的出现的话,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道歉?显得多余而且苍白无力。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方木静静地坐在寝室里。从阳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临,再到曙光初现,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坐着。不断地有人敲门,方木一概不予理会,他只希望能有人拿着钥匙拧开房门,又担心自己在那一瞬间会怕得躲起来。
整整一夜,杜宇都没有回来。
方木一直没有动,直到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难以忍受,他才站起身来,去了食堂。
食堂里人很多,刚刚发生的命案并不会影响所有人的食欲。死的是别人,身体却是自己的,最关心的依然是馒头是不是隔夜的,汤里会不会有小强。
窗口前排着长队,方木低着头排到队尾。前面的人回头扫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声跳到一旁。他惊恐万状的看着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别的窗口去。整个队伍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排在后面的方木。好像是约好了似的,队伍自动分开,把窗口的位置留给了方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惊人的一致:恐慌。
窗口的卖饭师傅也愣住了,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粗声大嗓地开口问道:“喂,你打不打饭?”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围有无数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
眼前发花,这几米的距离好像几百米一样。
“一碗粥,两个茶蛋。”
方木坐在角落里吃早饭。尽管他一直低着头,但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坐得远远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无人区。
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长满了有毒触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离开了食堂。
刚刚转入三楼走廊,方木就看见自己的寝室门前一片狼藉。电脑的显示器和主机被扔在地上,上面覆盖着方木的几件衣服。宿舍门口围着很多人,都盯着屋里的人的动作。
杜宇回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刚好看见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门来。杜宇看见方木,手上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弯下腰去,从床底拽出方木的脸盆,扬手扔了出来。
方木一闪,塑料盆撞在走廊的墙上,里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哗啦的摔出来。
“你干什么?”
杜宇并不回答,从方木的书架上一把将所有的书都划拉下来,然后一本本地向外扔。围观的人纷纷躲避着。
方木没有躲,任由一本本书砸在自己的身上,腿上。
他这副样子激怒了杜宇,他捡起那些书,瞄准了朝方木的脸上、身上砸过去。
鲜血很快从方木的鼻子里、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淌到衣服上。
邹团结看不下去了,伸手把方木拉到一边,对杜宇说:“杜宇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就被一本书砸到了额头,“哎呀”一声缩回头去。
方木的东西很快就被扔得一干二净。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来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方木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蹲下身子拾捡着被扔出来的东西。
“滚!”杜宇提高了声音。
方木好像没听到一样,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钢笔的笔帽不见了,他在一堆衣服里仔细的翻找着。
“你离开这儿吧,”杜宇的声音小了点,可是冷冰冰的,“我们还都不想死!”
方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起来,转过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他挨个扫视着所有的人,几乎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的盯住他。
方木跟杜宇对视了几秒钟,缓缓开口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抓住他为止!”
说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几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间已经被锁住的寝室门前,飞起一脚踹过去。木门应声而开,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又返回走廊里一样样搬运自己的东西。
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帮助他。方木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走回那间原本属于孟凡哲的寝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304宿舍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后终于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东西都放在了左边的床、写字台和衣柜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后,他才想到那张床是属于孟凡哲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动手把东西移到另一张床上,但是后来,他还是脱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着自己的新窝。孟凡哲死后,这个寝室就再没住过人,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一副残败不堪的景象。墙上还有喷溅状的水渍,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墙上。
看着,想着,一夜没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方木却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对面宿舍楼的点点灯光照进这间没有开灯的寝室,有些东西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隐隐约约的晃动。
方木感到有点冷,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他习惯性的向旁边那张床上望去,却只看见一张干瘪的草垫。
原来,一个人在寝室里睡,这么冷。
和以前那个摆满了他和杜宇的东西,拥挤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显得宽敞无比。
宽敞得让人心慌意乱。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独居的那段日子里,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躺在黑暗的寝室里,默默的品尝孤独的滋味?
直到他彻底疯掉。
……
我会不会发疯?
方木从床上一跃而起,看着窗外那栋宿舍楼里模糊的灯光,感到身上暖了一点。
首先,你得弄点吃的。方木对自己说。
食堂是无论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开电灯,又翻出一包方便面,摇摇水壶(还好,杜宇没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着水壶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样东西飘落在脚下,方木捡起来一看,是一个信封。
方木向两边望望,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方木坐到床上,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邓琳玥的字迹。
亲爱的方木: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也请你相信我在这样称呼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也许这种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确信,至少在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依然是爱你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别试着去找我(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你也许从来就不曾想过在我离开后去寻找我)。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到这所学校来,申请休学的手续我会委托我的家人办好。
你也许会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辞而别,怨恨我的胆小与懦弱。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护,向往宁静浪漫的日子。当你在体育馆里救了我的一瞬间,我爱上了你。就像所有被王子营救的公主一样,我毫无选择的爱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并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勇敢与坚强。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边的一切。当你终于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我甚至没有勇气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个人逃回了寝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体育馆里还要害怕。凶手已经杀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个也许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这些问题你不肯告诉我,对我来讲,也已经不重要了。我选择逃离。尽管我曾经认为自己有勇气陪你面对一切考验,然而,当死亡如此真切的降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都会做的事情。
原谅我吧,原谅这样一个普通的,曾经自视甚高的女孩。也许你不曾爱过我,我现在真的希望你不曾爱过我,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好受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
邓琳玥 2002年12月25日信很短,方木却整整看了半个多小时。
心如止水。
方木试图告诉自己:你失恋了。你应该悲痛才对。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却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好,很好。
终于,又是我一个人了。
也许,从来就只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