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哈莫斯的一次恋爱冒险,他笔下的中国妓院
哈莫斯爱上了玛丽小姐,这是他在中国的故事中,最富有浪漫色彩的一个乐章。故事的开始就和它的结束一样突然。在从武汉开往上海的江轮上,哈莫斯有幸认识了正和未婚夫一起游览三峡归来的玛丽小姐。这时候,哈莫斯已不再年轻,他站在船头上构思着他的文章,突然被玛丽小姐的笑声吸引住了。这位天真的比利时姑娘爽朗的笑声,竟然盖过了老式的轰轰作响的机器噪音。在中国,可爱的来自外国的女孩子实在太少了,以致于哈莫斯相信自己倘若真决定在中国待下去,就必须做好一辈子打光棍的准备。他不属于那种性欲冲动的男人,起码在年轻的时候是这样,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在想入非非的时刻,就通过读书来排遣。出身于平民的哈莫斯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珍惜,他童年时期所受的教育,使他相信自渎意味着自己受到了魔鬼的诱惑。迷恋了中国的古老文化以后,哈莫斯又从中国古代圣人那里得到启示,坚信“天元之寿精气不耗者得之”的遗训。
然而玛丽小姐放肆的笑声,这一次几乎使在女色面前很少动心的哈莫斯不能自制,江风吹过来,不住地撩着玛丽小姐身上穿着的白色长裙,他的眼睛一次次发直。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哈莫斯通过谈话,了解到当玛丽到达上海以后,便要和她的未婚夫去教堂结婚。玛丽的未婚夫看上去是一位比哈莫斯年龄还要大的波兰籍犹太人,在江轮上,他像父亲照顾女儿一样地照顾着玛丽。这是一位在中国发了大财的商人,他一眼就看出了哈莫斯不名一文,不加任何考虑地就把未婚妻交给哈莫斯照管,他自己却毫不掩饰地去追逐别的女人。看得出已经发胖而且秃顶的犹太商人,是个见了漂亮女人就心花怒放的好色之徒,而玛丽小姐似乎对未婚夫的放荡行为也不是太放在心上。
在漫长的旅途中,除了睡觉和吃饭,哈莫斯都是和玛丽小姐在一起。犹太商人好像因为有了哈莫斯陪着他的未婚妻,放心大胆地和船上一名有钱的寡妇打得火热。在江轮最后到达上海之前,哈莫斯做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恰到好处地向玛丽小姐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慕之情,恰到好处这词绝非夸张,因为他发现她原来是和自己一样寂寞,一样心怀鬼胎,当哈莫斯犹豫着是否应该向玛丽小姐大献殷勤的时候,热情的玛丽小姐已开始首先主动勾引起他来。哈莫斯做的第二件事,是说服了那位犹太商人在梅城买下了一栋别墅,以便在炎热的夏天可以带着他的太太去度假。
一年以后,哈莫斯在梅城又一次会见了正在那避暑的玛丽。经过一年多的秘密通信,他们在那座落成不久的新别墅里,就在犹太商人的眼皮底下,毫不犹豫地偷起情来。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即使是在避暑胜地的梅城,人们做什么事也是挥汗如雨,热得喘不过气来。犹太商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泡在一个装满凉水的木桶里,他一开始就把哈莫斯看成了一个书呆子,而且是一个没有钱只能写几个字骗骗人的书呆子,作为一个相信钱是万能的犹太商人,他不相信自己年轻的妻子会看上哈莫斯。“这家伙不是个性无能,便是一个该死的同性恋,”犹太商人向哈莫斯问起梅城中妓女的情况,哈莫斯答非所闻,惊慌失措极度尴尬,犹太商人因此不容置疑地提出了自己的结论,他冷笑着对玛丽分析说,“只要想想一个经常在外面周游的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身边只有一位年轻的中国仆人陪着他,就不难想象这没出息的家伙,会干些什么!”
犹大商人只在梅城待了几天,便借口要回去处理一批生意,迫不及待溜回上海。玛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赶回上海是为了别的女人,因此态度坚决地表示要和他一起走。“你别得意,以为这只有哈莫斯一个男人,要是你真扔下我不管的话,我就去找别的野男人,”她向丈夫发着嗲,故意缠着他不放,心里却恨不得他立刻就走。
结果就像一年前初次见面时一样,犹太商人宽宏大量地把玛丽又一次交给了哈莫斯。在码头上,犹太商人挺着胖胖的肚子,频频挥手和妻子以及因为羞愧而脸红的哈莫斯告别。天气忽然之间就凉爽起来,犹大商人用手围着嘴,对自己的妻子喊道:“多待些日子,想什么时候离开再离开好了。”
“我不走了,我就住在这了,免得在你面前让你看了不顺眼!”玛丽仍然说着气话,依依不舍地向已经鸣响汽笛的江轮挥手。
这是哈莫斯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情网,他被玛丽出色的表演,弄得神魂颠倒,年轻了二十岁。充满活力的玛丽就像一头不肯安生的小母马,她唤醒了哈莫斯被压抑了多年的情欲,仿佛最高明的教师一样,很快就治愈了哈莫斯的早泄。热情有余能力不足的哈莫斯最初总是在刚进入的时候,就让人感伤地一泄如注。他被一种莫名的犯罪心理纠缠得心烦意乱,老是担心在做爱时被女仆人发现,担心犹太商人会出乎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害怕玛丽的怪笑。玛丽在做爱时常常会发出一种干巴巴的笑声,她的本意也许只是想让哈莫斯变得放松一些,然而客观的效果,却是他感到更加紧张。
玛丽在梅城一待就是三个月,她借口梅城气候怎么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向犹太商人报怨,让他赶快放下手中那些该死的事务,到梅城来好好地和她待上一阵。所有的信都是哈莫斯起草的,信写得情意绵绵活灵活现,恰到好处的夸张,最大限度地表现了独守在梅城的玛丽的思念。也许犹太商人就没想到玛丽会在梅城干些什么,也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么,反正他回信说,只要玛丽高兴,她乐意在梅城待多久都可以。
三个月里,犹太商人曾去梅城看望过一次年轻的妻子,让他感到吃惊的,玛丽并不像她信中描绘的那样憔悴,恰恰相反,她的气色不仅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和过去相比胖多了。所有的一切都证明,梅城的生活对玛丽的健康是多么有利,以致于犹太商人不得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玛丽继续在梅城住上一阵。犹太商人终于明白玛丽不肯离开梅城的真正原因,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正在写一本上个世纪法国风味的小说,当然只是一篇短篇小说,上面布满了完全是由于手误抄错的错字和别字。毫无疑问,它是根据哈莫斯的一封底稿抄袭而成。当犹太商人无意中提到哈莫斯这个话题时,玛丽很随意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丈夫打发了:
“别提你那位该死的同性恋,梅城这地方不是男人待的地方。”
三个月以后,哈莫斯发现玛丽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他发现过去的三个月中的浪漫故事,不过是一个放荡女人生涯中的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通宵达旦的寻欢作乐,枕头边一次次信誓旦旦的诅咒,都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说破就破一无所有。为了讨玛丽的欢心,哈莫斯不惜带着好奇的她去访问妓院,访问县政府,在小小的梅城里到处招摇。玛丽对哈莫斯的热情,消逝起来就和开始时一样快,当哈莫斯在情网中越陷越深,提出让玛丽和犹太商人分手,自己准备正式娶她为妻的时候,玛丽就像他们刚做爱时,由于配合得不好,发出怪笑一样大笑起来,笑得哈莫斯自惭形秽信心全无,临了落荒而逃,再也没有脸去见玛丽。
陪玛丽去妓院是哈莫斯在梅城里做的轰动一时的荒唐事,完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哈莫斯,当时什么也顾不上。为了满足玛丽的好奇心,哈莫斯在第一次涉足中国妓院的时候,竟然是和一个洋女人一起去的,不用说,哈莫斯和玛丽出现在妓院中,立刻引起了妓女和嫖客的骚乱。鸨母十分尴尬地接待了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属于惹不起的洋人,才没有把他们轰出去,玛丽兴致勃勃地询问了妓女的接客标准,从价格到时间,以及接待的人数,好像她自己就准备下海当妓女,或者准备自己开妓院一样。鸨母忐忑不安地回答着她的提问,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祸福。
“为什么你不写一本关于妓院的书呢?”从妓院出来,玛丽随口说着。
和玛丽分手以后,玛丽在妓院门中随口说过的那句话,老是不停地在哈莫斯耳边回响。哈莫斯突然想到,玛丽的建议不失为是一个好主意。一位来自巴黎的出版商曾向他提过类似的建议,并许以丰厚的稿酬。不久前,一位法国的浪荡子写的一本关于欧洲妓院的小册子,成为该出版商有史以来发行量最大的一本畅销书。哈莫斯虽然已经在西方建立了自己的汉学家的声望,但是如果仅仅做一些学院式的东方研究,没有广大西方读者的支持,再大的汉学家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一个小小的例子,可以充分说服哈莫斯尝试表现中国妓院的生活,尽管哈莫斯已经有多种著作问世,但是迄今为止,卖的最好的一本书,却是他最新翻译的一本《中国的俚语研究》,这本书因为记载了许多下流话,评价不高销路颇好,结果一本根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反而让哈莫斯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
失恋的哈莫斯也需要通过写作,医治自己心灵上所受的伤害。他的年龄不小了,可是玛丽毕竟是他的第一位情人。几年后,哈莫斯决定在梅城定居,他正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位公民,这就能说和他想追回失去的时光无关。和玛丽分了手的哈莫斯,一个月以后,成为省城一座新成立的大学里的第一位外籍教授,给学生上课谈西方哲学的流变。由于哈莫斯对西方哲学既无了解,而且毫无兴趣,因此只好用他的母语英文在讲台上大胆老脸地胡说一气。好在那些学生的英文程度实在不怎么样,十句中,也不过只能生吞活剥的知道六七句,他因此也就特别显得有学问。校方本来只想请个洋人装装门面,派人去听课,听他咿里哇啦地说着洋文,顿时佩服得不得了。
《中国妓女的生活》是哈莫斯当大学教授后写的第一部学术专著。虽然这本书影响很大轰动一时,它和哈莫斯后来写的一本爱情虚构小说《忏悔》,成为他在西方最有号召力的两本书,但是它们共同点都在于是打着真实的幌子,事实上却绝对地不真实。《中国妓女的生活》是一本大杂烩,里面充满了道听途说和想象力,有不少资料都是从晚清的狭邪小说上抄来的。习惯于骗人的哈莫斯从来没有嫖过妓,而对于中国的妓院来说,任何不是到妓院去寻花问柳的男人,都将被认为是不受欢迎的人。《中国妓女的生活》里描写到的所谓第一手资料,都是哈莫斯通过间接的办法得来的,他是一个在女人面前生性腼腆的男人,进了妓院便立刻成为一个害羞的小男孩。他所擅长的骗术对卖身的妓女毫无用武之地,一切都是赤裸裸的现货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付了钱,剩下了事便是关门撒野。哈莫斯曾经尝试冒充嫖客和妓女一起进过房间,付了钱以后,他显得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准备好的问题无影无踪。语无伦次的哈莫斯让久经沙场的妓女感到好笑,她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让他不必紧张,结果失态的哈莫斯只好托口突然肚子疼,在妓女不怀好意的笑声中,夺门而去逃之夭夭。
为了获得所谓第一手资料,在写《中国妓女的生活》一书时,哈莫斯不得不向他的学生和同事求教。大学生嫖妓自然不会是件好事,但哈莫斯很快就发现他的学生们在这方面,要比他有经验得多。中国人的性放纵,远比西方人所想象的开放。而且嫖了妓的人往往乐意向人们诉说自己的冒险故事,只要哈莫斯答应保密,大学生们便津津有味地一吐为快。同样的道理,道貌岸然的大学教师中间,也不缺乏冶游的好手。嫖妓对于中国男人来说,实在是一桩风雅的事情,哈莫斯在序言中写道:coc1中国男人的这种世界观,催化了中国境内的妓院的繁荣。由于中国男女的婚姻,都是由通过媒妁之言父母做主,也就是新文化屡屡呼吁要推翻的包办婚姻,客观上,中国的男人既然得不到法定妻子的爱情,便只有掉头向妓女去寻求温暖。这种说法可能不道德,但是无疑言之成理,击中了社会弊病的要害。中国的妓院的生活要比西方人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中国的妓女也比西方的娼妓有感情得多。coc2
在“奇异的中国妓女”这一章中,哈莫斯用大量的篇幅,几乎纯色情的笔调,描写了所谓中国妓女的奇异之处。和那些被誉为“嫖界指南”的下流书差不多,为了吸引西方读者,哈莫斯的笔端时不时地流露出了玩赏的味道,传说和无聊的想象被揉和在了一起,写到山西妓女时,有一段是这么写的:coc1中国山西大同府的妇女的性器官,有重门叠户之宜。我曾熟悉的一位知县,在大同府做官时,为山西妇女的这一奇异之处,赞不绝口。他亲口对我说过,重门叠户可以在三重门,每一重门都可以为之制一联一匾。第一重门联为‘鸟宿林边树,僧敲月下门’,匾曰‘别有洞天’;第二重门联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匾曰‘渐入佳境’;第三重门联就是‘云无心兮出岫,鸟倦飞而知远’,匾曰‘极乐深处’。coc2
《中国妓女的生活》算不上一本好书,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它只是一本胡乱拼凑起来的大杂烩。然而它毕竟和当时风行中国的那些狭邪小说不一样,哈莫斯毕竟不是嫖客,虽然有许多格调低下的地方,虽然有许多中国旧文人的诗词很难翻译,哈莫斯不得不在自己的著作中,附上大量看上去学术气很重,而西方读者根本看不懂的原文,然而总的来说,仍然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学术著作。它的致命弱点是不真实,可是它说到底,还是一部打着研究东方文化招牌出现的作品,有意无意地对中国的妓女现象进行了观照,抄袭也罢,道听途说也罢,《中国妓女的生活》反映了中国文化中有其独特性的一方面,它比哈莫斯后来定居梅城时写的那本《忏悔》好得多。《中国妓女的生活》是一面变了形的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撇开那些被扭曲了的下流货色,我们多少能看到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