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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的官兵三天以后才匆匆赶到,这时候,梅城正沉浸在刚刚开始的雨季里,连绵不断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到处都湿漉漉滴着水。人们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发生在不久前的暴力行为。梅城完全恢复了旧日的宁静,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雨哗哗地下着,抢劫杀戮以及强xx轮奸,所有这些刚发生过的暴力痕迹,似乎都被一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激烈的反洋教的情绪,因为过分的宣泄,现在已被一种普遍的恐慌所代替。后怕的巨大阴影笼罩在梅城的天空上,大祸即将来临的恐惧,不时地像小虫子一样在人们的心头爬着。没人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根据祖上传下来的经验,人们只知道大队的官兵正在向梅城逼近,人们只知道一场新的灾难又将不可避免。
董知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事情竟然闹到这一步,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丢不丢乌纱帽的问题,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和大多数不喜欢洋人的中国官员如出一辙,董知县深知洋人得罪不起的道理。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他有责任保护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洋人既然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有了三长两短,上峰怪罪下来,自然唯他是问。这纰漏捅得实在太大了一些,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必须在大队官兵还未赶到之前,把屁股上的屎尽快擦擦干净。董知县手下的两位师爷正在一旁为他出着主意,事到如今,如何推卸责任便显得至关重要。
霍管带也从小喜子的炕床上找了来,经过了一番互相旨责推倭,唇枪舌剑斗了一会儿嘴,这才在朱师爷鲁师爷的劝说下,坐下来谈问题的严重性,霍管带是个粗人,三句话一说,脸又红了:“姓董的,你我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不能把什么鸟事,都往我身上一推,就算完事。”
董知县毕竟读书人出身,又不善于言辞,叫他一顿抢白,气得嘴角直哆嗦:“霍大人怎么这么说话?”
“你说我应该怎么说话?”霍管带怎么会把小小的县太爷放眼里,他气呼呼地瞪着董知县。
“霍大人误会了,真是误会了,”朱师爷连忙上前拉住霍管带,不让他站起来,皱着眉头说,“知县大人不是要往你身上推卸,这洋人已被杀了,上峰必然怪罪,因此,这因此必须要有个搪塞的办法。”
“什么办法,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县爷的意思,不就是说我霍某人弹压不力吗?”
鲁师爷笑着说:“知县大人的意思,不是说弹压不力,而是说弹压不了。关键是要在这弹压不了上面,大做一番文章,把文章做足。”
“弹压不力也好,弹压不了也好,反正是想叫我霍某人吃不了,兜着走。别跟我绕弯子嚼字眼。”霍管带今天的大烟瘾没过足,脾气特别暴躁,“我不管你们当师爷的鸟文章怎么做,想算计我,我不会答应。”
董知县急得赌咒发誓,两位师爷在一旁好说歹劝,霍管带一边光火,一边也知道今天这事不是发了急就能过去,所以临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们一句一句,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说了半天以后,由朱师爷执笔,开始向道台大人写信,开头几句写得振振有辞:coc1据县属城关绅民某某某等联名公禀:窃梅城向无教堂,自文森特神父建教堂以来,梅城民众群起相争,各处聚众攻击,几酿大案。幸蒙本道府县遵照约章实力保护,屡颁条教,三令五申,渝令保护洋人以及教堂,竭力开导弹压,幸未激事成端。间有鼠雀之争,一经诉讼公庭,立予持平剖断。良以教民平民畴非赤子,仰休朝廷怀柔远人,郭眭友邦之意,虽畛域未能尽化,而地方尚属相安。然教民日众,教焰亦日炽,近年民教中构隙甚微,顿成冰炭。梅城为圣贤桑梓之邦,久已涵濡圣泽,一闻外洋人来此传教,不禁公愤同兴,势难相安于无事。民间蓄仇忍辱,郁遏未申,万众一心,待机而发。卑职忝司民社,责有攸归,既不能禁外教之不入,复不能强民志以率从,以致激成祸端,罪在不赦……
朱鲁两位师爷都是老公事,写起文牍公案来,都是行家里手,摇头晃脑一路极顺畅地写下去,越写越来精神,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字。然而毕竟是人命关天,洋人的性命更是了不得,四条洋人的命已没了,此事不可能轻而易举就算了结。文章开头不难,难的是下面的文章怎么做。自然要在民众和洋教的对立上做戏,偏偏又不能说洋教如何不好,只能诉说洋人如何激怒了民众。激怒二字至关重要,因为文章的临了,还得落实到这一个怒字上来演义。洋人反正都已死了,死无对证,怎么说他们都可以。况且洋人都有枪,既然有枪,首先开枪打死无辜百姓这一点便是铁案。县里明察秋毫,事先已知道洋人和民众会有冲突,由霍管带亲率兵丁保护,然而洋人不听所劝,先是用言辞激怒,继而又开枪打死人,因此群情激愤,致使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和打死洋人相比,打死教民一事,两位师爷便觉得好办得多。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一本正经地作假显然是免不了的。教民再狐假虎威,总归是中国人的后代。中国人打死了中国人,这事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想来道台大人也不会为此事大张旗鼓。再说还可以捏造被打死的不是教民,而是被洋人或教民打死的普通百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抓几个教民来恐吓一番,让其招认出洋人的种种不是,然后签字画押,和给道台大人的信一同呈上去。依照两位师爷的思路,这杀洋人是不得了的大事,毕竟事出有因,只要道台大人高抬贵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洋人当然是不好惹的,可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洋人先动手杀了人,平民百姓忍无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实在有情可原谅。两位师爷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笔下仿佛有千军万马,为遣辞造句大显神通,霍管带和董知县相对而坐,却显得无事可干。霍管带心里还惦记着在小喜子那没过完的烟瘾,打了个哈欠,突然站了起来,跑到摇头晃脑的朱师爷那里,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他正撰写着的给道台大人的信,又回到董知县面前,想不通地说:“这洋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耐,竟搞得连朝廷都奈何不得,我大清难道当真还怕了几个洋人?”
“这对付洋人吗,你我做地方官的,也只有按照上峰的旨意办。何况梅城还不像省城,在省城,这洋人是更不好惹,地方官稍拂其意,立即电报上海京都,雷厉风行,要知道,这洋人向来得寸进尺,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动不动就借端索诈,勒赔巨款。”董知县不比霍管带是一介武夫,他不敢妄议朝廷的政事,绕了个弯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朝廷实在是太软弱好欺了,”霍管带忿忿不平地说。
两位师爷写着写着,为一句话争了起来,顿时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唾沫星子直飞。鲁师爷胚火旺脾气大,向来不把年长几岁的朱师爷放在眼里,出言不逊,惹恼了朱师爷,朱师爷把笔一扔,不打算写了。董知县连忙用话劝慰,朱师爷不服气地说:“你鲁师爷有能耐,我让贤好了。我什么叫怕洋人?”鲁师爷红着脸说:“怕不怕,也用不着我来点破。”
朱师爷更不服这口气:“我是怕,都到了这刻,还说狠话,有什么用,就你鲁师爷不怕好了吧?别人都怕,就你不怕,怎么样?真要是不怕,我们今天跑这来干什么?”
“两位师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现如今不是什么事,都得好好商量吗,吵什么?”董知县此时此刻正要借重他们,一个劲地叫两位别呕气。两位师爷偏偏越劝越来劲,你一句我一句,反而话更多起来。霍管带看着眼前这两位平时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秀才,有失斯文像女人似的斗着气,又看了看董知县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算了算了,这他娘的洋人,我们大家都怕,好了吧?朱师爷你用不着急,鲁师爷呢,也用不着急。这给道台大人的信呢,还得靠你们写,唉,我日他洋人的祖宗,好端端的,这帮洋人跑到咱中国来干什么?”
大队的官兵三天后到达时,雨还在哗哗下着。一位姓姚的统领,率着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人马,小心翼翼驻扎在离城外两里路的村庄上,不敢贸然冲进城去。姚统领派了几名探子前去打探消息,梅城中过分的平静,让姚统领感到十分的疑惑,雨实在太大了,被大雨浇得苦不堪言的官兵,既害怕中了传说中的乱民的埋伏,又盼着能及早地冲进城去,胡乱杀他一气,然后换上一身干衣服。探子回来以后,汇报了梅城内部的情形,姚统领更加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犹豫着,董知县和霍管带领着手下,冒雨赶到大队官兵驻扎的地方迎接,姚统领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不需一枪一卒,兵不血刃地就能占领梅城,对于领着兵又不想打仗的统领来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姚统领乐不可支,庆幸了一会儿自己的好运气,突然变高兴为不高兴,板着脸问董知县:“既然如此,还要我们马不停蹄地赶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董知县和霍管带无话可说。梅城出奇的平静和太平,实在有些接近荒唐,简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该溜的人早溜了,没事的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一切都安排就绪,霍管带胡乱抓了几个人关在牢里,再加上大牢里过去就押的那两名死囚,凑乎着便能算是已经抓住了这次肇事的要犯。那几位洋人的尸体,董知县也做了极为妥善的布置,他让人找了几具最上等的捕木棺材,又用最好的绫罗绸缎将尸体裹起来,反正花多少钱无所谓,只要能马马虎虎遮人眼目就行。然而姚统领不是那么轻易就好糊弄的,不能董知县说没事了,就真的没事了。姚统领既然领了大队官兵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好好地开开杀戒事情就不能算完。
姚统领心不在焉地听董知县把话说完,立刻下令全体集合,不管三七二十一,杀进城去。吃粮当兵的向来有个惯例,打了胜仗以后,三日不封刀。姚统领吃辛吃苦,千里迢迢把人马领来捉拿造反的乱民,不狠狠地捞一票,绝不能善罢干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姚统领才不管现在的梅城究竟是太平还是不太平,他说是不太平就是不太平,他说是城里还有乱民,就是一定有乱民。一声令下,大队人马己呼啸着进了城,冒着大雨沿街上像撵鸭子似的跑开了。又是一声令下,大兵三五成群横冲直撞,想到谁家搜索便大摇大摆地闯进去。
陷于宁静之中的梅城,终于又一次鸡飞狗跳,重新变得喧闹起来。搜索乱民本来就没什么标准,大兵们专拣那些富裕的人家,吆五喝六地冲进去,翻箱倒柜瞎折腾,然后顺手牵羊大发横财。梅城的老百姓叫苦不迭,眼睁睁送走这几位,门还没关上,新的几位已经叫喊着又来了。雨哗哗地下着,淋得湿透了的大兵憋足一股怨气,都发泄在了梅城的老百姓身上。有两位大兵闯到了花柳巷小喜子的住处,鞋也不脱,湿漉漉跳上了炕床,拿起霍管带留下的烟枪,你一口我一口烧了起来。小喜子气得跳脚,什么样的狠话都说了,两位兵大爷只当没听见,过足了瘾,如狼似虎地到处乱翻,翻到了小喜子的首饰盒,把首饰盒中的收藏往炕上一倒,就地分起赃来。小喜子眼睛急红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要抢,她哪是大兵的对手,东西丝毫没夺回来,胸口反而被那位拦他的大兵趁机捏了好几下。
比小喜子更糟的,是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成了大兵们立地正法的牺牲品。漫长的雨季虽然刚刚开始,可是大兵们的情欲却旺盛得难以让人置信。一旦对财产的搜索已经满足,三五成群的大兵便开始像公狗似的向女人袭击。已过去的初十日庙会那天有过的混乱,在大队的官兵到达梅城的第二天,不仅得到进一步的蔓延,而且更加生气勃勃地向前发展。恐惧几乎笼罩在梅城每一位女人的身上,遭殃的已不再仅仅是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连牙已掉的白发老太太,乳臭未干还没发育的小女孩,也跟着一起受罪。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矮脚虎。她没有大喊大叫拼命抵抗,也没有在事后投河上吊寻死觅活。在打发了两位迫不及待的老总以后,矮脚虎系上裤带,趿着皮鞋,气汹汹地冲到武庙告状,武庙是大队兵营驻扎的所在地,她的这一状告到了点子上,三日不封刀的期限已经到了,姚统领大发雷霆,下令立刻恢复秩序。
在恢复秩序的第二天,三位不知死活还敢违抗命令强xx李寡妇的大兵,被拉到了大街上砍掉了脑袋,脸色蜡黄绝对憔悴的李寡妇,成了梅城为数众多的受难者中,唯一为了失节,当真上吊身亡的女人。随着三位为非作歹的大兵被血淋淋地砍头,李寡妇活生生地悬梁自尽,梅城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矮脚虎大无畏的告状,不仅使小小的梅城结束了灾难,而且使年过花甲的统领大人,陷入到了突如其来的爱情之中不能自拔。他有失体统地将她扣押在兵营里,一门心思地想纳她为妾。姚统领追求矮脚虎成了梅城中公开的笑话,人们都知道他被矮脚虎迷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有人亲眼看见姚统领在矮脚虎的房间里下跪,又瘦又高的姚统领跪在地上,几乎和矮脚虎一般高。然而临了,矮脚虎却还是扬眉吐气地离开武庙。姚统领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一次次涎着脸上门,又一次次被矮脚虎毫不客气地拒之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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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官兵在梅城横冲直撞的日子里,梅城中深深陷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男人,莫过于春在茶馆的小老板裕顺。自从初十庙会以来,裕顺的内心就一直没有太平过。深深的恐惧和妒嫉折磨着他,刚开始,他因为自己的媳妇不止一次去过教堂,一直担心愤怒的群众会借机哄抢他苦心经营的茶馆。紧接着,胡大少又欺人太甚地睡在了他的床上,并且附带着连他的漂亮媳妇一起睡了。强烈的妒嫉煎熬着裕顺的心,这位老实巴交身有残疾的茶馆老板,不止一次差点就失去理智。他不止一次想用砍柴的爷子劈死胡大少,不止一次想去官府告密,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干脆一把大火,将自己的命根子茶馆烧掉拉倒。
拥有一位让梅城中许多男人都垂涎的漂亮媳妇,一直是裕顺活着的骄傲。作为一个天生佝偻的残疾人,裕顺不得不感谢自己的桃花运。这媳妇是他托人花钱从穷乡僻壤的山区买来的,裕顺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令人回味的新婚之夜,盖着红纱将永远属于他的新媳妇,静静地坐在新房中,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裕顺胆战心惊地揭去她头顶上红纱的一角,媳妇过分的漂亮惊得他赶快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裕顺的心口咚咚直跳,好像有一面小鼓在里面擂着。他沉默了好一会,不知如何是好,都到了这一刻,说什么也多余,他突然十分粗暴地将她掀翻在床沿上,然后一件接一件地剥她的衣服,接着把自己的一只瘸腿翘在床前的一张小椅子上,十分痛快同时十分尽兴地占有了她。
产生放一把火烧掉自己茶馆念头的真正原因,是胡大少竟然选择了裕顺的家,作为他躲避大兵搜捕的藏身之处。胡大少使得裕顺的恶梦变成了现实,又使他的现实变成恶梦。软弱无能的裕顺深知自己不可能一斧子劈死了胡大少,也知道他不可能去告密,更不可能放把火使自己苦心经营的茶馆毁于一旦。在大雨哗哗下的日子里,穷凶极恶的大兵在街面上窜来窜去,不时冲进茶馆来浑水摸鱼地捞上一把。裕顺知道自己除了忍气吞声,还是忍气吞声。天下最倒霉的事偏偏轮到了裕顺的头上。胡大少显然已成了官兵捉拿的要犯,光凭窝藏钦犯这条罪名,就足以让裕顺吃不了兜着走。裕顺知道自己实在是太无能太窝囊,他的无能和窝囊就在于既不能赶胡大少走,又不得不乖乖地管吃管住好生侍候,将胡大少千方百计地藏好。
胡大少就藏在春在茶馆的小阁楼上。小小的阁楼堆满了杂物,小得让人甚至都抬不起头来,一股浓重的霉味,老鼠吱吱地叫个不停。胡大少对于即将来临的末日,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并不在乎结局会怎么样,外面纷乱的世界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当搜索的大兵冲进茶馆,吆喝着东翻西找的时候,胡大少甚至会探出头去,居高临下地看看热闹。事实上,在官兵挨家挨户捉拿要犯的日子里,裕顺远比胡大少更为担心他会被捉住。他不得不苦苦哀求胡大少藏在阁楼上别动弹,不得不哀求他好好地忍耐忍耐,太太平平度过这灾难的日子。在和闯进来的大兵敷衍的时候,裕顺老是不住地抬头对阁楼偷看,他每次都感到大祸就要临头,然而每次又都是有惊无险。
无数次地担惊受怕,裕顺有时候竟然连出于本能的生气和吃醋,都会暂时忘得一干二净。街上到处贴着杀气腾腾的告示,精力旺盛的官兵,不仅在湿漉漉的大街上公然追逐女人,而且毫不客气地向任何敢于逃跑的男人开枪射击。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好像天幕被戳了个大破洞,哗哗哗的雨水一古脑地往梅城倾泻,结果只要是低洼的地方便都成了池塘。在这样灾难深重的日子里,往日的茶客再也不敢上门,春在茶馆空荡荡一片萧条。胡大少孤身一人躲在小小的阁楼上,虽然寂寞却不肯就此老实,他不时地让裕顺媳妇爬上扶梯,为他送吃送喝并且倒尿盆。大雨连绵丝毫没有妨碍胡大少兴致极好地大碗大碗喝茶,他成了灾难的日子中春在茶馆里独一无二的茶客,裕顺常常被头顶上轻脆的撒尿声,冷不丁地吓一大跳。
通往阁楼的扶梯是用竹子绑成的,裕顺媳妇每次往上爬的时候,都吱吱嘎嘎地叫个不歇。躲在阁楼上的胡大少扮演着恶魔的角色,一旦他听到竹梯开始叫了,便悄悄探出头来,迫不及待伸出手,像捞小鸡似的把裕顺媳妇一把拎上去。有时候胡大少的手会捞空,因为裕顺媳妇对他早有防范,她把装有食物的篮子顶在头上,一旦胡大少拿到了篮子以后,她已经十分机灵地开始往扶梯下去。有时候却不能幸免,裕顺媳妇稍一犹豫,已像落入虎口的猎物一样,被胡大少拎到阁楼上好一番肉搏。
发生在阁楼上的肉搏其实是一种没必要的假象,肉搏不过是一种极度矫情的虚假姿态。事实上,就像胡大少迫切需要裕顺媳妇一样,裕顺媳妇同样也为胡大少身上体现出来的男人活力所折服。她夸张地反抗着,把阁楼的地板震得嘭嘭直响,她的低声的尖叫,与其说是一种痛苦的表示,还不如说是一种高xdx潮来临时,饱胀的情欲得到满足的呻吟。她和胡大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阁楼上滚来滚去,不止一次差一点摔下来,阁楼上的灰尘像下雨一样纷纷往下落,裕顺痛苦不堪地听着,恨得咬牙切齿。
3
恢复了秩序的小城显得比大队官兵到来前,更加宁静和太平。人们所担心的事似乎已经结束,灾难的阴云正在人们的心头逐渐消失。初十庙会那天的骚乱,穷凶极恶的官兵的四处搜索和趁火打劫,转眼之间都成了人们议论的旧话题。雨季进入了漫长的僵持阶段,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没有完没有了,到处都是积水,房间里也在渗水,一股浓郁的霉味弥漫在梅城的空气中。街上重新有人开始走动,孩子们开始光着脚丫,在水洼里捕捉从河里漫上来的小鱼。
开始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梅城的街头,首先是道台大人派来协助办案的官员,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位瘾君子,每天都打着哈欠从县衙门进进出出。很快又有洋人到来,最先来到的那洋人是《泰晤士报》驻中国的新任记者哈莫斯,一位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和年轻的哈莫斯结伴而行的是上海《申报》的一位办事员,此人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记者之一,他一边替哈莫斯翻译,一边以枚生的笔名给《申报》写信,报道梅城教案的种种消息。枚生是梅城一书生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杨锡祉,是一位来自檀香山的华侨。
梅城教案很快变成了一个固定的词组,开始反复出现在官方的文件上。在梅城的老百姓试图忘却一切的时候,梅城教案已轰动了朝野,成了中外引人注目的大事件,道台大人很快发现事态要比想象中的严重更严重,他一次接一次下达要严肃处理的批文,一次比一次严厉,事隔不久,又不得不下令对董知县和霍管带撤职查办,对初十庙会的肇事者,除了严惩不贷,其家产一律没收充公。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可怕,当新任命的储知县匆匆走马上任,糊里糊涂还不知道怎么着手办公的时候,大英帝国的军舰已经沿着长江,驶到了离梅城不远的地方停泊下来。英国之外,在北京的英德俄普日比等驻华大使,一起联名向清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列强的军舰像候鸟似的,一起驶往了天津口岸,武力威胁有效地配合着外交讹诈。清政府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慌忙派钦差大臣主持交涉梅城教案。
哈莫斯和杨锡祉就驻在县衙大院内的西花园里,因为哈莫斯是教案后第一个来到梅城的外国人,无论是很快就被撤职查办的董知县,还是赶来顶职的储知县,都把他当做大人物对待,随着哈莫斯一起沾光的是杨锡扯,他不时地被董知县偷偷请去问话,手足无措的董知县想从杨锡祉的嘴里,探听到洋大人对已发生的梅城教案究竟抱着什么态度。
哈莫斯作为一名职业记者,他感兴趣的只是梅城教案的事实真相,以及如何妥善尽快了结这一不愉快的事件。在给《泰晤士报》的报道中,他站在了大英帝国的立场上,描述了中国老百姓激烈的反基督情绪。和中国官方对外国人过分的友好形成尖锐的对比,几乎所有的中国平民都仇视他们心目中的洋人。洋教在中国是一个极含贬义的字眼,整个中国像是一堆干柴,只要一点点小小的火星,就可能引起一场轰轰烈烈难以收拾的大火。事实上,因为大家守口如瓶,哈莫斯对梅城几位洋人怎么被弄死一无所知,因此他只能凭借想象,在报道中用浪漫主义的笔调,描述安教士夫妇以及文森特和沃安娜的死。尽管他本人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哈莫斯的报道中,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用那种十分煽情的语句,描述遇难者受上帝的委托向愚昧的中国人传播福音时的献身精神。
作为哈莫斯的合作伙伴杨锡祉的态度便暧昧得多。由于他给《申报》写的报道,是以梅城某一位亲眼目睹教案的书生的口吻写成,他的文章给人的印象要真实而且有趣得多。然而事实上仍然和哈莫斯的文章一样,他们虽然人已经在了梅城,可对于事实的真相,将永远是局外人,永远一无所知。在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季里,杨锡祉和哈莫斯除了关门杜撰文章之外,没任何有趣的事可以做。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为了解闷,杨锡祉领着哈莫斯走出县衙门,向统领大人借了两匹军马,趁着不下雨的间歇,在城外骑马玩。姚统领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他知道洋人的事马虎不得,怕再出什么意外,乖乖地派了一小队官兵护驾。
哈莫斯留给梅城老百姓的最初印象,就是这位年轻的洋人原来也会骑马,而且骑得比那位和他一起来的会说洋话的中国人好得多,南方漫长潮湿的雨季,显然使哈莫斯和杨锡祉感到不适应,因为他们在各自留下来的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了阴雨连绵的可恶。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写道:“连日的细雨,给人的印象就好像这座叫做梅城的小城市,永远也不会有太阳一样,结果,几位遇难者的葬礼不得不在大雨滂沱中进行。”而杨锡祉给《申报》的最后一篇报道,结尾处却是酸溜溜这么写的:“对此柳丝牵愁之日,不少心轮梦毅之劳。暮雨朝云几日归,如丝如雾湿人衣。枚生前录教案一事,现已几近尾声。”
由于哈莫斯和杨锡扯亲眼目睹了葬礼的全过程,因此在他们留下的文字记录中,只有关于这一段描写值得相信。在葬礼之后的若干年里,梅城的老百姓总是津津有味谈论这次不同寻常的盛事。人们对葬礼的辉煌记忆犹新,对几位洋人在死后能够得到如此的厚葬羡慕不已。两位从省城教会组织赶来的神职人员主持了仪式。这是一次十分荒唐的大出殡,中西合璧洋相百出。知县大人和统领大人自然是得到场的,他们一出场,各人都有了一大帮随从。反洋教的气焰受到了彻底的打击,可是残留在教民内心中深深的恐慌仍然还没消失。虽然官府派人做了动员,然而一时间,却找不到一位敢于承认自己还是教民的教民。
于是只好出白纸黑字的告示,让全城的人都披麻带孝,一起出来替死去的洋人送葬。声势浩大的出殡开始了,四具沉重的楠木棺材,还有两具杉木棺材,在一声长长吆喝中被抬了起来,吭哧吭哧地向墓地走去。穿着黑衣服的从省城来的神职人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雨哗哗哗地下,使得刚走出去不远的送葬队伍,不得不停在街当中避一会儿雨。那两具杉木棺材中长眠的,一位是洪顺神父,另一位是几乎烧成焦炭的安教士家的年轻女仆,因为挡雨的器具不够了,所有的棺材只好放在雨中淋着。在四具楠木棺材上,罩着黑色的短毛天鹅绒幛子,尽管还有蓑衣作保护,但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打在棺材上噼里啪啦乱响。好不容易雨变小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又一次开始起程。
董知县和姚统领守在离教堂不远的空地上,伸长了脖子迎接送葬队伍的到来。在他们身后,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随从。大片大片的穿着孝服的梅城老百姓,老实巴交地站在雨地里淋着,花钱雇来的专门负责嚎丧的,远远地看见队伍过来,迫不及待呼天抢地地哀嚎开了。除了嚎丧的之外,全县的几个“六苏班子”,不甘示弱地同时吹打起来。“六苏班子”又叫吹鼓手,每个班子固定由六个人组成,两人吹唢呐,一人吹笙,一人吹萧或笛,一人打钹俗叫大叉子,一人敲铜鼓或皮鼓或两鼓同敲。“六苏班子”吹奏哀乐助丧,碰到一起,冤家路窄,一定要比试比试,因此全县的“六苏班子”聚会,其热闹从未有过。
那边抬着沉重棺材的队伍,被这边又哭又喊吹吹打打的气氛一激,顿时兴奋起来,吭哧吭哧的步伐变得一致,变得铿锵有力。终于到了目的地,墓地选在教堂的边上,就在被烧毁的安教士家的前门口。六个墓穴已经事先挖好,两位神职人员表情严肃。看着干活的人缓缓将棺材放下,同时指示一位年轻人,将特地从省城带来的十字架插在墓穴的前面。墓穴里已经积了不少水,湿漉漉的棺材沿着墓穴的边缘缓缓地滑下去,发出了哗啦啦的水声。一位干活的人十分狼狈地摔了一跤,立刻引起了一阵连锁的小混乱。一位年龄看上去略大一些的神职人员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
“让主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吧!”
最后一具楠木棺材已触到了穴底,重重地响了一声。“让他们生活在永存的灿烂的灵光中吧!”那位年龄略大的神职人员开始在棺材上撒泥上,他很细心地在每具棺材上,撒下横竖两道形成一个十字,然后慢慢地摇着圣水杯,把圣水洒在了早湿透了的天鹅绒盖幛上,洒在墓穴周围的土地和被踩得全是稀泥的青草上,用低沉的声音喊道:“安息吧!阿门!”
“阿门!”只有几个人低声应答,附和着神职人员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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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莫斯和杨锡祉在葬礼进行的当天,便随同两位神职人员一起离开梅城,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乘船去省城。胡大少则是在葬礼进行后的第二天被捕的,当时他和裕顺媳妇一起,大大咧咧地想从东城门口混出去,被守卫城门的官兵当场擒获,胡大少的被捕使得董知县大为惊喜,因为这一次总算真正抓到了教案的主犯。在此之前,所谓擒拿凶犯归案全是空话。比董知县更兴奋的是姚统领,捉拿到胡大少,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手下的功劳,他一边火速派人向省城报告,一边让手下备酒备菜,又让人去请矮脚虎。矮脚虎听说已捉到了胡大少,一肚子不乐意,推托身体有点不舒服,搭架子不肯来,姚统领知道了,屁颠颠地携酒带菜,亲自屈尊去看望矮脚虎。
胡大少想从东城门口混出去,完全是昏了头自己找死。他逃过了官兵在城内梳头似的搜索,临了,却愚不可及地自投罗网,送上门去叫人家活生生擒获。没有人相信胡大少竟然还会躲藏在梅城城里,甚至在姚统领和董知县给道台大人写的报告中,也认定胡大少已远逃他乡。只有头脑不健全的人,才敢在闯了如此滔天大祸后,还会傻乎乎地藏在梅城等着瓮中捉鳖,也只有头脑有毛病的人,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梦想着从官兵的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离开春在茶馆,是胡大少和裕顺夫妇共同的愿望。困在潮湿不透气的阁楼上,胡大少有一种还不如痛痛快快被官府捉去的别扭。他不是那种能想到将来应该怎么办的人,即使是对迫在眉睫的下一步,也懒得好好去想。胡大少属于那种敢做敢当的男人,从来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仅如愿以偿地占有了裕顺媳妇,而且陷于激烈的情感世界中难以自拔。这是他第一次陷入对女人爱情的沼泽之中,在这以前,女人只是他盲目追逐和胡乱发泄的一种对象。他像一个典型的街头无赖少年那样,随意地打发着自己的情欲,除了矮脚虎,这个梅城第一风流娘们让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变成了初尝禁果的男子汉,胡大少成功地追逐过无数位风骚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是梅城中最著名的泼皮光棍,他的胆大妄为,向来是女人们背地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胡大少对于裕顺媳妇突如其来的迷恋,不只是因为他原来就对她怀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也不只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雨季的爱情使胡大少忘乎所以,他不顾一切地贸然行事,根本就没拿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当回事。事实上,他和裕顺媳妇在小得转不过身来的阁楼上的肉搏,与其说是一种占有反占有的较量,还不如说是一种奇异的欲望能量之间的交流。打来打去说穿了不过是装模作样,是放肆做爱的必要前奏,这种装模作样和必要的前奏很快被裕顺慧眼识破,老实巴交的茶馆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他很吃力地仰起头来,任凭灰尘下雨似的往眼睛里落。作为一个天生佝偻的残疾人,裕顺要仰起头,人就必须几乎朝天平躺下来。裕顺流着眼泪请胡大少赶快离开,他请求他就算要睡自己媳妇,也应该换一个地方。他的眼泪使胡大少感到深深地难为情,就像裕顺再也不能容忍他和他媳妇在自己的头顶上继续做爱一样,胡大少也感到必须改变,或者必须重新找到一种新的表达爱情的方式。
裕顺媳妇对两个人像小鸟似的在半空中做爱也感到了厌倦,她事实上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尽管还是做出很被动和反抗的样子,然而她对胡大少的迷恋,并不比胡大少对她的迷恋逊色。她早就感到了他对她的特殊眼色,从一开始,裕顺媳妇就知道这种特殊的眼色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胡大少的心里想对她干什么。她早就听说过胡大少如何追逐女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迟早一天会如愿以偿。她知道自己是一只无辜的羔羊,知道自己迟早会躺在砧板上任他宰割。在所预料的那个结局还没到来之前,裕顺媳妇便先迫不及待地做起梦来。梦中的胡大少比现实生活中的胡大少更粗鲁更野蛮,而她对他的反抗,也比现实中更激烈更誓死不从。
裕顺媳妇对丈夫不多的内疚很快消失殆尽。她把自己的贞操看得非常重,因此对于她的失身,首先要怪罪她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裕顺愿意,她想象自己也能像那些贞烈的女子一样,投河上吊寻死觅活。她知道裕顺虽然妒嫉得要命,可是他毕竟更舍不得她去死。“你用不着拦着我,我没脸再活了,你让我死了算了。”第一次失身于胡大少以后,以及后来的每次从阁楼上下来,她都用过类似的语调向裕顺哭诉。这种哭诉很快就像演戏一样越演越假,然而这却是裕顺媳妇唯一可以用来掩饰的遮羞布。“再不把他赶走,我就没办法活了,”她很严肃地向自己的丈夫发出严重警告最后通牒,“我不能老是在自己男人的头顶上,像不要脸的女人一样,让别的男人任意糟踏。”她的建议是把胡大少送去她的娘家,那是一个偏僻的山区,是土匪和强盗出没的地方。胡大少去了以后,不仅可以逃脱官府的追捕,而且可以干脆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裕顺不得不表示由衷地赞同,尽管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媳妇的用心所在,但是他仍然认为这是一大堆不好的选择中,还算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女人如衣服如自己穿过的鞋,裕顺强烈的嫉妒之余,难免产生那种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念头。只要自己的茶馆还在,只要他裕顺还有钱,就不怕找不到大闺女做老婆。自己的媳妇想做压寨夫人就让她去做好了。他的忍受已经到了头,当阁楼上的楼板震动着,灰尘像细雨似的纷纷往下落的时候,裕顺有一种自己叫人强xx的怪念头。他觉得真正在半空中痛苦挣扎的其实是他自己,被奸污着的是他的肉体,受煎熬的是他的灵魂。不管胡大少去哪,只要他能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只要他的耳边不再响起那种听似痛苦,事实上却是欢乐的淫声浪语,裕顺什么样的委屈条件都能接受。
裕顺媳妇仔细考虑过从东城门混出去的可行性。她有意识地从东城门进进出出,一天来回折腾好几趟。大雨使得守城的官兵形同摆设,城门口贴的通缉告示,在风吹雨打中早已模糊不清。前一天进行的葬礼过于隆重,隆重得一旦葬礼结束,小小的梅城就好像进入了沉睡的安眠状态。所有醒着的人都张大着嘴在打哈欠,许多人因为淋雨而重感冒,人们说着话便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裕顺媳妇假装有急事要赶回娘家,她找来了两名轿夫,让其中一名轿夫坐在春在茶馆里,由裕顺陪着喝茶,然后让胡大少扮演那名轿夫的角色,抬着她向东城门走去。
命中注定胡大少出不了梅城,当抬着裕顺媳妇的轿子出现在东城门口的时候,守护城门的大兵丝毫没有对胡大少起疑心,他们感兴趣的是站岗放哨已经腻了,正好有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可以调笑一番解解闷。雨若有若无地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大兵兴高采烈,伸长了细脖子走过来,油腔滑调地非要裕顺媳妇说出回自己的娘家看什么人。“这么急,只怕是要赶回去会相好吧,”瘦瘦高高的大兵伸出手去,就势在裕顺媳妇的脸上捞一把,裕顺媳妇连忙往后躲,大兵得寸进尺,又干脆嘻嘻哈哈再摸一把,引得其余的几位大兵不住傻笑。如果这时候是下大雨,也许就会是另一番局面,大兵们顾着躲雨了,便不会出来和他们纠缠。如果裕顺媳妇安生一些,让大兵吃两记豆腐也就算了。那些大兵已经准备放行,三个时辰以后,胡大少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然而裕顺媳妇突然很凶恶地骂起街来,大兵的话越说越粗俗,越说越下流越不像话。一个大兵公开地表示她用不着赶回去,天说下雨就要下雨,路上全是泥泞,只要她乐意留下来,他们一班弟兄可以包她满意。
“叫你娘留下来好了,”裕顺媳妇怒不可遏,突然张口就骂,“让你的一班弟兄包你娘满意吧!”
“我的娘早就入了土,你现在不就是我的娘吗?”
“漂漂亮亮的小媳妇,怎么竟然开出口骂人?”
大兵们一个个像刚吸了鸦片似的,顿时又来了劲。瘦瘦高高的那位大兵这次是真动了手,他在裕顺媳妇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板着脸说:“凡是从这城门洞里出去的人,不管你什么来头,都他娘地要查一查。小娘们,实话告诉你了,女人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你再猖狂也没用。”裕顺媳妇叫他这么一咋呼,想到胡大少正扮演着轿夫的角色,陡然有些害怕,她一软下去,那帮大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来劲,将裕顺媳妇围得更紧。
胡大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欢的女人,岂是别人的脏手可以随便碰的,他早忘了自己的身份,头脑一阵发热,冲了过去,红着脸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敢这样?”
大兵们都觉得好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找事也不看看地方,称英雄也不问问对方是谁,一个臭抬轿子的,也敢出来说话,真是太不把丘八大爷放眼里了。于是一哄而上,围住了胡大少,有理无理地想找他的碴。“这位爷,你说我们弟兄们敢怎么样了?看不出,想打抱不平是不是?”瘦瘦高高的大兵伸手想揪住胡大少的领子,胡大少学过几天武功,身子猛然一侧,让了过去。那丘八大爷怎么能出这样的丑,气势汹汹再一次扑过去,胡大少又是一闪,朝他脑门上就是一拳。裕顺媳妇连忙跳下轿子去拉,越拉越乱。这时候,逐渐过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大兵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他们要抓的钦犯,梅城的老百姓却都认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谁见了他不要眼睛一亮,人越围越多,终于有一个人不知深浅地叫了一声:
“他娘的,那不是胡大少吗?”
5
胡大少被捕获的消息尚未传到道台大人那里的时候,对董知县和霍管带撤职查办的公文,已在来梅城的路上。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道台大人的意外,随着洋人不断地增加压力,撤职查办的公文刚刚到达梅城,道台大人自己也是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地被怒气冲冲的钦差大臣解了职。遇难的洋人虽然已经入土为安,但是活着的洋人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棘手的解决教案遗留问题只是刚刚开始。教案的事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新委任的储知县愁眉苦脸走马上任,胆颤心惊如坐针毡似的坐在了县太爷的椅子上。面对一大堆漫无头绪的上峰的公文,面对一大堆洋人的强词夺理的蛮横要求,储知县决定通过胡大少顺藤摸瓜,进一步通缉其他要犯。同时,为了避免洋人的再次挑刺,储知县不惜动员了全城的人力,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遭到严重破坏的教堂。雨季还没结束,被烧毁的安教士家旧址上,两栋新的建筑已经开始奠基。
胡大少捉拿归案,心有余悸的梅城教民又一次重见天日。一度嚣张过的教民气焰,在初十庙会的仇教风波大受挫折,现在又如火如荼蓬勃发展起来。教会的势力不仅得到恢复,而且令人难以置信地在短期内得到扩张。在雨季结束的前一天,一位叫做浦鲁修的教士,打着一把油布伞,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上。和若干年前文森特神父出现时的情景相仿佛,浦鲁修教士也是四十多岁,身边带着一位年轻与他相差不远的中国仆人。浦鲁修教士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亲眼见过文森特神父来的老一辈人,都以为洋人使用了什么魔法,迫使历史的车轮倒转,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重新复活。老一辈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早已死去的文森特神父,看上去和这位新来的浦鲁修教士,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黄头发,都是蓝眼睛,都穿着一身黑布的中国长袍,连针脚和做工看上去都没有区别。
教堂塔楼的钟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漫长的雨季便正式结束。梅城教案的结局,不仅没有使梅城从此消失洋人的足迹,恰恰相反,因为教案的巨大影响,反而吸引了更多的洋人络绎而来。教堂的钟声很快响彻梅城,在浦鲁修教士进驻教堂一年以后,一个更大的钟专程从省城送来。随着大钟一起来到的,还有两对洋人夫妇,带着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小孩,搬进了刚刚竣工的新房子。
教堂的地产在很短的时期内,蚕食着周围的地盘,很快扩大了一圈。临近教堂的居民,在告示限定的期限内,一次次被迫搬走。告示是储知县亲自颁发的,写得明明白白不容半点马虎,对于任何违抗者都将坚决严惩不贷。教民的数量犹豫了一段时间,开始急剧增加。尽管洋人会吃小孩的说法,还在老百姓的口头流传,但是梅城第一家婴儿堂还是出现了。教城教案的直接后果不过就是,随着四位洋人的被杀,知县大人和管带大人撤职查办发配新疆,胡大少为首的七人被砍头,新的洋人又重新出现,教堂比以前更不可侵犯。哈莫斯在《泰晤士报》关于梅城教案的报道,以及对漫长雨季的抱怨,不仅没有使传教士们对梅城感到害怕,而且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巨大热情。
在第二年的雨季到来之前,随着大钟一起来到梅城的那位叫做鲍恩的洋人,花了极少的钱,买下了城外离长江不远的一座荒山。与其说买,还不如说是储知县把它作为礼物,赠送给了鲍恩。鲍恩在荒山上种植了从英国引进的葡萄,几经挫折,当葡萄园开始丰收的时候,一家后来闻名国内并且带来巨大利润的酒厂,在一种强烈的腐烂了的葡萄的酸味中应运而生,多少年后,梅城出产的葡萄酒将享有世界声誉。荒山面对长江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座座样式别致的洋房别墅。虽然这里离省城路途遥远,但是对于享有火炉之誉的省城来说,传教士们发现梅城称得上是天然的避暑胜地。一座座新建的洋房别墅,很快又从传教士逃避酷暑的专利,发展到吸引了在中国的一切外国人赶来投资。
新的豪华别墅雨后春笋一般地涌现,属于洋人的地盘越来越大。在此后的一百年里,当地居民和洋人的冲突,从激烈到平缓,又从平缓到激烈,不断起伏循环发展。在梅城后来出现的洋人中,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传教士,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都可能突然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休假的挪威水手,衣衫笔挺提着手杖胸前挂着怀表的英国或法国的绅士,犯了案子的在逃犯,某个国家的领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金发碧眼的白俄妓女。在梅城的西北角上,出现了一个类似租界的地方。一旦到了酷热的夏天,避暑的洋人像候鸟一样,从上海从南京从武汉,沿着长江纷纷涌入梅城。
梅城最初的教民们,经过初十庙会的那场血的洗礼,随着洋人的势力逐渐膨胀,终于羽毛丰满,成为这座小城未来的新权贵,等到大难未死的杨希伯寿终正寝,他急剧增加的财产,已多得使他唯一的继承人莺莺,也绕不清究竟有多少。杨希伯神气活现一直活到了八十九岁,他看着胡大少等人被砍头示众,看着满清政府可怜兮兮地垮台,看着称之为奸雄的袁世凯称帝和太快地完蛋。当最直接的仇人老二的脑袋旋转着落地的那一刹那间,杨希伯十分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浓痰。从此,憋足了一口浓痰,猛地吐出去,便成了他众多的坏习惯中最难让人接受的一个恶习。无论是对那些不断新上任的知县,或者对后来叫民政长,叫县长的地方最高长官,还是对浦鲁修教士,对教堂甚至对绑着基督形象的十字架,杨希伯都会出其不意地随地吐痰,猛地把浓痰吐出去,已经成了杨希伯晚年的一种炫耀自己力量的享受。他知道别人都讨厌他这么做,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权力这么做。
杨希伯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自己会断子绝孙。唯一的儿子被教案中的暴民像宰狗一样杀了以后,他一度相信自己命中还会有儿子,尽管年岁不饶人,可是杨希伯的情欲却常常像年轻人一样旺盛。虔诚的信教丝毫也没有使他改变好色之心,一段时间内,他像帝王一样广征民女。他十分努力地在年轻健壮的女人身上辛勤耕耘,梦想着能留下一个儿子来继承越来越庞大的家产。梅城教案以后,连续几年都发生了水灾,大水冲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结果教堂每一年在发大水的季节,都成了收容难民的救济院。虽然杨希伯每次都是捐款的大户,然而谁都知道他的暴富,显然和他侵吞了赈灾的公款有关。他一次次地像救世主那样出现在难民的身边,用挑剔的眼光,搜索每一位可能为他带来子嗣的女孩子。
一直到了八十岁以后,杨希伯才明白生儿子肯定是下一辈子的事。一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自己的后院养了一大群活蹦鲜跳的小妾,有一天下午,是漫长雨季就要结束的日子,杨希伯和一名心爱的小妾欢乐以后,深深地陷入梦想,当他被一场恶梦猛然惊醒。他又被正在手淫的小妾不可压抑的呻吟声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妾忘情忘形地动作着,人像一只龙虾似的弯拢起来,她的脚突然一伸,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发现杨希伯迷惘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杨希伯从心爱的小妾身上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含意。他没有暴怒,没有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生气。杨希伯毕竟八十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有些想法和年轻时截然两样,他把小妾的举动当做是一种天意,一种神的暗示。他顿时领悟了自己一种新的享受的可能性。没有子嗣是老天爷安排的,杨希伯没必要去和不能战胜的东西对抗。他意识到自己已没必要吃辛吃苦,亲自像牛马那样为女人干活。一个不懂得保存自己精力的老人真是愚不可及,杨希伯决定放弃力不从心的体力活动,而转为纯精神方面的享受。他从女人的陷阱中,知趣地跳了出来,成了一位处于高度自由境界中的超人。
杨希伯的后院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淫荡的气氛。但是杨希伯已由实干家,上升为无动于衷的看客。他让自己的小妾们从硬着头皮,到习惯成自然地赤身裸体在他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别出心裁地让小妾们该干什么干什么,金钱已麻痹了女孩子们的羞耻心,她们在他的唆使下,毫无顾忌地尽情放纵自己。他终于变得越来越老,变得真正地老了,当杨希伯尝试着让人牵来一只心情急躁的小公羊,和他的那些爱妃们一起游戏,自己仍然不能感到兴趣的时候,他突然心灰意懒,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十分果断地遣散了后院中所有的尤物,过起了老和尚一样的独居生活。他开始真正地相信起上帝来,每当听见教堂的钟声,他便不由自主在胸前划起十字,口齿不清地念着祷告词。由于耳朵变得越来越聋,他的耳旁常常响起纯属错觉的钟声,因此在濒临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家里的负责侍候他的仆人,老是看见他没完没了地在胸前乱划十字。
“阿门!”他时不时会冒出这么一句,拖长了语调,冷不丁吓人一跳。
6
储知县深知只杀一个胡大少,不足以平息朝廷对梅城教案的盛怒。洋人也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为首的带头人,事情就此便算了结。妥善处理好梅城教案,是储知县如何走好险恶官场这条钢丝绳的关键。他必须赢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必须获得洋人的充分谅解,除此之外,他还不能太得罪梅城的老百姓。举人出身的储知县,做候补知县已经许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扶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把教案遗留下来的难题一一解决。首先自然是进一步地缉拿凶犯,胡大少虽然已经擒获,可这毕竟是前任知县的功劳,储知县明白自己若想讨上峰的好,必须亲自去抓获几个凶犯才行。大牢里已在押了好几位所谓的凶犯,经过严刑拷打,储知县发现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其他全是莫名其妙的替罪羊。在这些替罪羊中,有老实巴交完全无辜的老百姓,也有教案前就关押在大案里的囚犯,这一发现成了储知县的前任革职充军发配新疆的重要契机。储知县亲自审案,一发现蛛丝马迹便紧拉住死死不放。和昏庸无能的前任相比,储知县身先士卒事必躬亲,很快在毫无头绪的混乱中理出了线索。
老二是继胡大少之后落入法网的又一名要犯。为了查出老二隐藏的地方,储知县派人将老二的媳妇牛氏捉了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沾了水的小竹板子打手心,打得皮开肉烂,再带到大堂上。储知县厉声喝道:“本县也没时间一趟趟上你家去捉人,今日将你捉了来,对于你男人的下落,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我不相信就凭我一堂堂知县,治不了你这一刁妇。”早在当候补知县的时候,储知县对如何用刑,就有一番很深入的研究,他知道重刑之下无勇夫,只要用刑用得狠,任你是铁打的汉子,有什么都得乖乖地说什么。储知县让手下拿出一铁熨斗来,又吩咐升起一盆炭火,将熨斗搁在炭火上烧着。那铁熨斗是特制的,有一个长长的把子,熨斗底端有十几个凸出的铁xx头,一个衙役蹲在炭盆边上用扇子扇着,不一会,那熨头上的xx头便烧红了,储知县不耐烦地说:“大胆刁妇,你睁大眼睛看好了,到底是招,还是不招?”牛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喊冤,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储知县说:“饶你命有何难,老老实实供出你那该死的男人藏在哪儿就行。”牛氏还不肯说,一口一个自己实在不知道。储知县大怒,喝令剥去她上身的衣服,叫一个人提着她的头发,两个人架住了她的膀子,同上在了天平架上一样,另一个人手执熨斗站在她的前面,气势汹汹地等着县太爷的进一步指示。
储知县最后一次问起招不招,牛氏一泡尿已吓了出来,地上立刻湿湿地一大滩,哭喊着又叫了一声冤枉。手执熨斗的那位差役,回头看了看早已不耐烦的储知县,储知县板着脸说:“冤枉不冤枉,我却没有这好耐性和你磨蹭,替我先拿她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我倒要看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执熨斗的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xx头,在牛氏的左边的膀子上搁了一搁,牛氏立刻杀猪一般大叫起来。一阵青烟吱吱叫着升起来,等那熨斗拿开,牛氏左膀上被熨过的地方,一个个指头那么大的烫伤,都发了黑了。储知县又命令在牛氏右边膀子上,照样也来这么一下。牛氏又是一声惨叫,连声叫:“我招,我招,我全招。”
“果然是大胆的刁妇,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吃了这点点苦头,就要嚷着招了,”储知县怕她还会有所隐瞒保留,吓唬说,“光是膀子上还不行,来,烧烧红,再给我烫烫她的xx头子。”
牛氏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储知县明白她这是真打算招了,吩咐手下先把熨斗搁一边。牛氏如倒蚕豆一样,把男人老二现如今藏在什么地方,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全都如实招来。储知县立刻领了人去捉拿老二,这一次是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藏在亲戚家的老二擒拿归案,老二知道是媳妇牛氏出卖了自己,在押解去大牢的途中,以及后来在刑场上被砍头前,都扯足了嗓子大声咒骂牛氏。“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老子做了鬼,也不得放过你的!”在打入死牢的那段日子里,老二把他的宝贵时间,都花在了对媳妇牛氏的仇恨上,他觉得自己和杨希伯之间的个人恩怨已经了结,正因为如此,他更觉得天底下,自己唯一不能饶恕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妇牛氏。他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出了大牢,先把牛氏挂在大梁上一顿抽打,然后三天不许她吃饭,凡是吃饭的顿头上,便用棍子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储知县乘胜追击,将老二痛打一顿扔进大牢,继续马不停蹄地去捉拿杨氏二雄。杨氏二雄所在的七里村离梅城不远,然而储知县领着人马已扑了好几回空。为了擒获杨氏二雄,储知县每次去,一定抓几位杨氏二雄的家属回去大刑伺候。杨氏家属竟然一个个都是钢筋铁骨,男人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了,女人的身上被熨得伤痕累累,硬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招。储知县也不心急,三天两头派人去七里村抓人,和杨家沾亲带故的,只要被储知县打听到了,有理无理,一律带到大堂上大刑侍候,往死里折腾一番。
杨氏二雄中老二杨德武眼看着耗下去不是事,好汉做事好汉当,老这么拖累家人也说不过去。他的一条腿在攻打教堂的时候,被打断了,弟兄俩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杨德武去投案自首。头掉了碗大的一个疤,他反正已是个废人,于是和家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顿告别酒,由哥哥杨德兴扶着,向祖宗的牌位磕了几个头,让族人将他抬到县衙门去。储知县喜出望外,但光抓到一个弟弟还不过瘾,对断了一条腿的杨德武依然大刑伺候,逼着他交出哥哥杨德兴的下落。杨德武一口咬定哥哥已经死了,储知县当然不相信,活着要见人,死了必须见尸。
“别跟我来这套,”储知县冷笑着说,“见着了你哥哥的尸首,你再说他死了也不迟。”
于是用轿子将杨德武抬到所谓埋着他哥哥的一座坟前,挖开来一看,果然用极薄的木板做成的棺材里,埋着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杨德武暗自得意好笑,储知县捂着鼻子上前看了半天,不相信地对杨德武说:“凭什么你说这尸首是杨德兴,他就是杨德兴,大胆刁民,什么下作的事情做不出来,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储知县让忤作仔细检验,不得出任何差错。
忤作遇到一位如此顶真的县大爷,不敢有半点马虎,用不了多久,就判断出这是一具冒充的尸首。杨德兴正当壮年,而尸首已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身高也完全是两回事,杨德兴人高马大,尸首却生得十分矮小。储知县很得意自己料事如神,又从七里村抓了两个人走,临走,冷笑着留下一句话来:
“从今日起,本县每隔一日,就到你们这逮两个人去过过堂。杨德兴喜欢和本县捉迷藏,本县就奉陪他好好玩玩。”
过了没几天,杨德兴由族人五花大绑地绑着,像押贼似的送到了储知县的面前。正赶上储知县那天心情不太好,问了没几句,便大喊一声:“拉下去,打!”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了一声,立刻把杨德兴拉下按倒,劈劈啪啪一五一十实实在在一顿小板子,把杨德兴打得血肉横飞死去活来,然后再押进死牢,和弟弟杨德武关在一起。兄弟相见,英雄气概也没了,抱头痛哭了一场。知道是死罪,哭完了,轮流说了一番互相鼓励和打气的话,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以后又是条好汉,只要那该死的储知县,少打几顿令人生畏的小板子,死倒不足惜了,又相约来世还做兄弟,想造反照样造反,不想造反的话,就本本分分种田,老老实实过日子。
7
阿贵自从亲手砍了洪顺神父,陡然间也成了平湖村的人物。他的胆小原来出了名的,然而既然连和洋人差不多的神父都敢一刀砍了,大家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认识。首先最拿他当回事的是红云,这女人天生喜欢强悍男人,嫁给了阿贵以后,最咽不下的一口气,就是赚男人太窝囊,嫌他不敢和别人吵架和打架。在胡大少第一次睡了裕顺媳妇的那个晚上,红云兴冲冲赶到家里,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裹,里面放着抢来的城里人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装细软的首饰盒,到吃饭用的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黄黄的油灯下,红云陶醉在意外的欢喜之中,她逐个地试戴着首饰,对着一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横看竖看。
从那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里,红云一边在穿着一对银耳环,一边注意到了阿贵木然的表情。在初十庙会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阿贵的面部表情,常常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这是一种让人看了不知所措的神态,阴沉麻木而且暗藏了一股杀气。真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阿贵无所事事地看着红云的背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红云感到更吃惊的是,就像用大刀砍了神父一样突然,阿贵突然第一次不经允许,把戴好耳环又正在试着衣服的红云,像扔一袋粮食似的,扔在了床沿上,当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面,用最快的速度把事给办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么粗野,而且也是第一次一边干活,一边肆无忌惮地喊起了他侄媳妇的名字。
侄媳妇的名字叫阿玉,虽然辈份小了一辈,却比阿贵还大一岁。阿玉是阿贵懂事以来,看中的第一个女人,记得还是在她刚嫁到平湖村的那一段时候,有一次,阿玉在茅坑边倒马桶,阿贵从一边走过,一眼看见了正弯着腰的阿玉的那两只大xx子。女人的xx子阿贵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一次阿贵却心驰神往,脚生了根粘了胶似的,再也挪动不了。阿玉手不停地刷着马桶,白晃晃的xx子像一对不安分的兔子,在大襟衣服里蹦来蹦去。那一年的阿贵正好十八岁,阿玉那硕大无比晃动的一对xx子,从此就一直是他的梦想。娶了红云以后,阿贵在做爱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玉,一想到那对白晃晃肉鼓鼓的大xx子,他的兴致陡然便会好起来。红云在阿贵粗野的动作中,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他所喊的“阿玉”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太不是时候,她忍受着男人强烈而短暂的冲击,脑子里还在想着她的首饰。随着阿贵一声拖长了的“阿玉”,红云总算在身底下摸到了那面带了裂纹的小镜子,她小心翼翼地拱起身子,摸出了小镜子,举在手上,照了照自己的耳环,又十分好奇地照了照阿贵拖着一条大黑辫子的后脑勺。她注意到突然有只苍蝇飞到了阿贵的后脑勺上,连忙用另一只手拍苍蝇。
初十那天梅城所发生的暴力,经过民间的口头传播和渲染,很快有了各色各样的传奇色彩,平湖村的重大议论焦点,从夸张描述初十那天杀洋人烧教堂打教民,发展到仅仅谈论阿贵如何如何,谈论阿贵怎么样怎么样。人们相信初十那天,阿贵夫妇趁火打劫发了大财,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在家中的角落里埋藏着。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红云天天在家穿金戴银,像城里人一样涂脂抹粉,把个脸打扮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红得像是在舞台上做戏。随着风声一天天紧起来,暴乱首领胡大少缉拿归案,大家对阿贵暂时的刮目相看,开始不复存在,对阿贵的鄙视重新恢复,那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嫉妒,很快被普遍的幸灾乐祸所替代。
各种对阿贵不利的消息在平湖村到处流传。人们相信官兵随时随地都会前来捉拿钦犯,因此在阿贵落入法网之前,尽快地把他的金银财宝分光,无疑是一件最得人心的痛快事。人们从好言好语的暗示,到明目张胆的威胁,各种能想到甚至不能想到的话都脱口而出。既然杀头对阿贵不过是迟早的事,他就有义务把自己的不义之财,捐献出来供族人享用。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与其被官府抄了去,趁早留给自己人起码是个聪明理智的善举。
当储知县以大刑侍候,马不停蹄地到处追拿教案元凶之际,阿贵远在偏僻的平湖村,最先感到的压力,不是储知县如何善于用刑,而是提心吊胆地害怕族人会去告密。由于阿贵不可能把初十那天得到的不义之财,拿出来均分共产,告密的情绪正像瘟疫一样,在平湖村四处蔓延。那一段时间内,阿贵幽灵一般从村子里走过,脸上毫无表情,成了人们眼里真正意义的行尸走肉。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家从未认识过的人,目无一切,紧锁着眉头,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自从用刀砍了洪顺神父以后,阿贵对红云的那份畏惧已经消失,怕老婆的恶名再也不复存在。在胡大少被擒获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也是梅城里举行盛大葬礼的日子,阿贵在油灯跳跃的黄光下,木然地看红云化妆打扮,看她对着那面已经有了裂纹的镜子又一次试戴耳环。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阿贵第一次,并由此开始了以后无数次地对红云的殴打。他粗暴地扯下了她刚戴上的耳环,把她的耳朵像撕什么似的,拉开了好大的一个豁口,鲜血滴水一般洒得到处都是。老实巴交的阿贵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充分享受了虐待老婆的甜头。他用拳头彻底击垮了红云的傲气,打得她看见阿贵的影子就想逃,听到他的叹气就心惊肉跳。末日中的阿贵百无聊赖地等待官兵的到来,官兵迟迟不出现,痛打老婆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当这种消遣还不足以排除内心的恐惧时,阿贵便将在初十那天趁火打劫抢来的金银财宝,通通扔进了臭气洋溢的粪坑。
阿贵留下的唯一首饰,就是那支长长亮亮仿佛匕首的银簪。所以没有把这把银簪扔进粪坑的原因,是他往粪坑里扔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阿玉。阿贵突然想到了阿玉那对晃悠悠硕大无比的xx子。平湖村民风古老纯朴,在男女关系上,向来看得很淡很随便,老公公扒灰,小叔子偷嫂子,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妹通奸,偶尔发生,引不起什么愤怒,反而被人津津乐道,反而被当作什么了不得的风流韵事。阿玉的男人就明目张胆地勾引过红云,两人甚至当着阿贵的面动手动脚,打情骂俏乐不可支。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就是说当阿贵决定投河自尽的那天,阿贵突然想到了要把银簪送给阿玉。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阿玉正抱着娃儿在枣树下喂奶,阿贵木然地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侄媳妇的xx子看。阿玉让他看得不好意思,一双媚眼火辣辣地看着他,说:“九叔的眼睛往哪儿看呀,难道你也跟娃儿一样,想吃两口奶不成?”
阿贵木然地站着,半天不吭声,阿玉又说:“九叔,你发了财是不是?”“我杀了人,”阿贵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以为侄媳妇会害怕,然而侄媳妇根本没当一回事,“我真的杀了人,就一刀,一刀就把个人给砍了。”
阿玉对杀人毫无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传说中,红云得到的金银首饰。“九叔发了财,就想不到阿玉了,”她挑逗地说着,继续火辣辣看着阿贵,“都说红云婶婶,现在富贵得跟皇宫娘娘似的。”
阿贵从怀里摸出那根银簪,气喘吁吁地往阿玉的头上插。阿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说:“哎哟,九叔是真想到阿玉了。”阿贵刚刚把银簪插好,阿玉赶紧拔下来细瞧,不相信地说,“这簪子,九叔真的舍得就给阿玉了?”她知道男人绝不会白给女人东西,心里喜欢那根银簪,同时又害怕阿贵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当然真提出什么要求也可以,不过最好是在银簪之外,再能有一些什么。然而阿贵突然一抱脑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死到临头了,我说死就要死的。”
这是阿贵在砍了洪顺神父之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意思。在这之前,阿贵只是用皱眉头和不吭声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他突然孩子气地在阿玉面前抱头痛哭起来。远远地有人走过,幸好没有看见蹲着的阿贵,那人和阿玉调笑了几句扬长而去。阿贵仍然抽抽答答哭个不停,阿玉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位岁数比自己小,辈份比自己大的九叔,她将怀中正吃着奶的娃儿放下地,用手中的银簪指着阿贵,让娃儿过去羞阿贵,羞他这么大的人,还会像娃儿一样蹲在地上哭,那娃儿已经会走路了,只觉得那银簪好玩,伸出手要去抢,阿玉东藏西塞地不肯给他。就在阿玉和小孩子逗着玩的时候,就在小孩子一个鱼跃抓住了银簪的那一刻,阿贵停止了哭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以膝盖代步,一直移到了阿玉面前,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撩开了阿玉胸前的衣服,捧着那对向往已久的xx子,大口大口地吮起来,一边吮,一边哽咽。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在河里发现了阿贵的尸体。阿贵在自己的颈子上套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块大石头。没人知道阿贵什么时候投河的,人们发现他时,只是远远看到河面上浮着的他那圆圆的屁股,像个球似的让人难以捉摸。大家围在河边指手划脚,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谈论了半天,这才找了条船划过去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