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杨凤良的后人

范老所提到的杨凤良的那个孙子,原名叫杨闽,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福建人。他的祖母并不是“鲜花调”——如前所述,“鲜花调”母子早已死于阿庆之手——而是杨凤良的结发妻子。杨闽是1996年来白陂祭祖时,留下来到菩提寺当了和尚的,取法号为明海。

现在的菩提寺,位于白陂市管城区中山北路六十三号。与它斜对面的六十号,就是当年“鲜花调”开茶馆的地方,现在是一座三星级宾馆,名叫翠花园,它是一个珠宝商人投资修建的。我前后几次到白陂,都住在这个宾馆。翠花园设施齐全,内部环境也很幽雅。唯一的不方便是妓女太多,要求提供性服务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睡眠会受到一些影响。我常常从翠花园溜出来,到菩提寺内转悠。菩提寺现在的面积约有五十亩,是一个凹形院子,墙角放着陶罐。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那里正在举办书法比赛。冠军获得者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郭平先生。按郭秘书的说法,他习墨多年,获此殊荣也是理所应当。在那个凹形院子里,我与郭秘书有过几次交谈,但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明海。

在整理完范老的自述以后,我又去过一次白陂。这一次,我特意向郭秘书打听明海其人。郭秘书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业障,明海已经圆寂了。”死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可除此之外,他不肯再多说一句。在离菩提寺不远的一个茶馆里,我和另一个和尚有过一次交谈。他叫明慧,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和尚明慧,因为他现在已经还俗了,圆滚滚的脸上胡子拉碴,就像越冬后发芽的土豆。他以前是瑞金人,还俗之后在此经营茶馆。他说,因为消费者比较信任和尚,他就给这茶馆起名明慧茶馆。茶馆里面悬挂着一幅中堂,上面描绘的是青灯黄卷。它是茶馆品牌的象征。中堂前面的收银台上,供奉着红脸关公。不过这里的关公并非象征忠义,而是财神的化身。

明慧与明海关系很铁,当初去北岳恒山,就是他们结伴去的。据明慧说,刘(法清)道长的故事,还是他告诉明海的。这么说着,他一边招呼小姐往我的茶杯里续水,一边起身向收银台走去。转眼间他就拿来了一份报纸,是1995年8月6日的《华东信息报》。他说是他云游上海时在地铁站买的。那上面有一篇报道,说的就是刘法清道长:

刘少奇的孙子刘法清在北岳恒山当了道长。刘三十来岁。他刚出生,父母就被送进“牛棚”。不久,父亲刘允斌被造反派整死。后来,妈妈把他带回青海草原自己的家里。牧民们施舍给他吃的,喇嘛庙里的活佛教他识字念经。后来参军,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战。退伍后又回到青海草原当乡长。六年前,在宝鸡龙门洞出家入道。龙门洞是他幼时与奶妈路过的地方。刘法清修道习经,云游四海名山古刹。去年春天落脚北岳恒宗殿。共和国主席的孙子头戴两片纯阳巾,穿着布衲子,腰系丝绦,身佩七星剑。

前和尚明慧说,他们在北岳恒山并没有见到刘道长。回来之后,明海拿着这份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明海感到,除了名字、宗教以及个别细节的不同,报纸上说的简直就是他自己:他的祖父虽然不是国家主席,但当过外交官;他的父亲也是被整死的;母亲曾带着他在武夷山丛林中以野果和植物根茎果腹;他自己呢,不光参加过对越还击战,而且还被炸掉了一截腓骨,外加几根脚趾,至今走路还像鸭子;虽然他没有当过乡长,但这并不说明他与乡长没有瓜葛。他声泪俱下(这实在有失佛门尊严)回忆起,因为祖传的宅基地问题,他和当地的乡长有过一次争执。争执的结果是,他被五花大绑地扭进了派出所。如果他不认罪,那么手电筒就会一直照着他的瞳仁。前和尚明慧说,他也不知道明海讲的是否确实,因为《楞严经》上说:“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大乘稻芊经》上也说:“若见因缘即能见法。”我不懂其意,明海就解释说,这意思是说,意识产生物质,物质又产生意识。他担心我还没有听懂,就对我循循善诱:“比如,我想挣钱娶媳妇,就开了这家茶馆。挣了钱,女人一多,我就不想娶媳妇了。既然隔着篱笆就可以挤到鲜奶,我为什么要养一头奶牛呢?这就叫‘由心生故’,这就叫‘若见因缘即能见法’。”

明海觉得,既然他们遭遇相同,那么刘法清能当道长,他也应该在菩提寺弄个一官半职。除了念经以外,他最热心的工作,是组织文化活动。那次书法比赛,就是他牵头组织的。为此,他将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事先,他和郭秘书有个约定,郭秘书拿到一等奖以后,就去给有关方面做工作,任命他为菩提寺的住持。他担心郭秘书变卦,还将寺内的一些陶罐送给了郭秘书。郭秘书请他放心,说,从提拔年轻干部的角度考虑,这住持非他莫属。后来,郭秘书如愿拿到了一等奖,但“住持的职称”(明慧语)却给了另外一个和尚。他去找郭平论理,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准确地说是三个人,还有随后赶来的住持。前和尚明慧说,郭秘书有一句话不够恰当。就是他提到明海是个瘸子:“白陂马上就改成市了,让一个瘸子当住持,对城市形象不利嘛。”明慧说,就是这句话,把明海气住了。“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圆寂的?”我问前和尚明慧。

“圆寂?谁圆寂了?”前和尚明慧问我。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比钢珠还圆。我只好告诉他,我是听郭秘书说的。前和尚明慧随即抚膝大笑。说,明海并没有圆寂,而是像达摩那样“一苇渡江,只履西归”喽。我不懂这个典故,前和尚明慧就解释说,菩提达摩曾与梁武帝萧衍论说佛理,话不投机,就折一根芦苇化做船,渡江而去喽。他告诉我,明海是跟着一个来此旅游的美国人走的。按明慧的说法,明海当和尚已经当够了,现在想当个传教士,美国的传教士。他有个英文名字叫George Deng,邓之乔。这名字有点怪,前和尚明慧说,他琢磨来琢磨去,有一天正沏着茶,突然顿悟了,它的意思就是“等着瞧”。“等着瞧,瞧什么?”我不明其意。前和尚明慧就解释说,按佛教上的说法,这就叫“若动而静,似去而留。可以神会,难于事求”。

因为白凌曾经告诉我,范老在白陂期间,也曾到明慧茶馆喝过茶,我就问前和尚明慧对范老有何印象。前和尚明慧还记得白凌和日本人川井,却想不起来范继槐是谁。经我提醒,他终于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原来是那个家伙啊,他是郭秘书带来的。老家伙有三多:话多,痰多,尿多。”还说,趁范继槐出去撒尿的工夫,郭秘书发展他加入了组织。我还以为什么组织呢,原来是华伟消费联盟。他说,虽说国家已经取消了这个组织,但郭秘书要他加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加入。他对我说:“同志,待会儿你不埋单可以,但要买上一盒阿拉斯加海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