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奔葛任去的。要剪彩的希望小学,跟葛任有关嘛。现在的小学,是日本人建的,他叫川井。他是日美龟式会社的老板,在日本,龟式会社仅次于株式会社,是跟美国人合作的大财团。这次,他也要去。日本人死脑筋,当初非要强调建的是“葛任小学”。我提醒他,不要带“葛任”二字,不然我就不去剪彩了。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问为什么。给老外讲中国国情,等于对牛弹琴。OK,那就只好跟他玩虚的了。我就给他说,葛任给我托了梦,在梦中告诉我的。我这么一说,鬼子只好败退了。
川井的心事我懂,无非是想纪念葛任嘛。许多年前,我和葛任在日本留学时,在他家里住过。那会儿我们刚到东京,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补习日语,由于学校床铺不够,就在他们家里借宿。当时,同住的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名叫黄炎。这个人后来在延安办过报纸,现在以探亲的名义去了美国。也真有他的,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投入了资本主义怀抱。他跟我相反。我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待了半辈子,老了老了,又回到了社会主义怀抱。嗨,我们永远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OK,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咱就不说他了,还来说川井。小日本小日本,川井一家人的个子却不低。川井的哥哥叫川田,比我和葛任大五六岁。川井呢,又比我和葛任小五六岁。他们家有幢小阁楼,前面是个小院子,我们住在二楼,拉开窗子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蚕豆花。川田、川井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老了老了还很有风韵。她穿着木屐在院子里走,就像敲木鱼。她喜欢支那文化,让儿女跟我们学汉字。川井的妹妹叫代子,那年只有六七岁,白白净净的,就像个小瓷人。当时我们和平共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中日友好写下了一笔。好多中国人都来过那个院子,最有名的就是陈独秀。他曾经问过川田,在院子里种蚕豆,收成可好?川田说,种蚕豆不是为了吃,是为了治病,蚕豆花泡水可治高血压。他母亲就有高血压,喝了蚕豆花水,很灵验。来日本前,我只知道蚕豆利胃,也利脏腑,不知道它的花还能治病。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真要说起来,我后来改学法律,还是受了川井的哥哥川田的影响。刚去的时候,我也是学医。到日本去的人,十有八九想学医。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按说我学医是顺理成章。可川田对我说,当医生最没劲了,每天见的人都残缺不全。若是牙科医生,那就每天都有人对你龇牙咧嘴。若是骨科医生,那你每天见到的都是缺胳膊断腿。若是妇科医生,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整天在女人的大腿根忙来忙去。小姐别笑,实事求是,他真是这么说的。他问我,你说说这种职业还有什么干头?当头一瓢凉水,泼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就去征求葛任的意见,可葛任的意见与川田基本相同。他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你已经掌握了不少医学知识,何不再学一门新知识呢,中国需要法律人才,你干吗不学法律呢。我想,OK!要以法治国嘛,以后搞改革开放,也需要法律人才嘛。就这样,我改学了法律。葛任呢,还是搞他的医学,业余时间写东西。什么东西?诗歌。他喜欢写诗。当时,他写了一首诗,叫《蚕豆花》,写的就是院子里的那些花。“五四”的时候,葛任又重写了这首诗,还换了个名字,叫什么《谁曾经是我》。你就是你嘛,偏要说什么谁曾经是你。可正因为它有点别扭,我才记得这么牢靠。
川田曾是藤野先生的弟子,他工作的医院在京都,但这个人屁股尖,坐不稳,常常跑回来跟我们一起玩。他是个美食家,经常带我们下馆子。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叫喜之郎,在东京鞠町区的平河町。陈独秀也常去。川井就更不用说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你去哪他就跟去哪。那里的豆腐做得不错,葛任最喜欢吃那里的豆腐。有一次,我,葛任,陈独秀,川田兄弟,还在那里留了个影。再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好多留学生都到那里吃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