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甚说甚 @ 屎白疗伤

将军,余下的就没甚么好讲了。我醒来时,天已经要亮了。小红真是好笑,当初留我的是她,此时催我走的也是她。于是乎,东方红太阳升之际,我走出了餐馆。因为战事吃紧,汉口城内,火车停开了,是餐馆老板蹬着三轮车送我出来的。对,就是那个酷似列宁的秃瓢。三轮车原来是运货的,上面还沾着鱼鳞。太阳一照,鱼鳞就像碎玻璃一般闪闪亮亮。我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这一走,莫非就如那砧板之鱼,再也没有了回头之路,再也见不到小红了?

出了城,老板就滚蛋了,只剩下我一人。有那么一会儿,我曾觉得畅美不可言,可转眼间,我就感到了孤单。唉,后面有尾巴,我觉得不自由;没有了尾巴,我又觉得没着落。贱啊,他娘的贱啊。有甚说甚,我未曾想过要逃走。我倒是这样想过:最好的结局就是,等我到了白陂,葛任已经逃走了,我扑了个空!这样,既对组织有所交代,又可不受良心指责,两全其美。想着想着,我就笑了,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可是再转念一想,倘若我迟到一步,葛任让军统给逮去了,严刑拷打之下投靠了军统,那他的一生可就真的完蛋了,我自己也难脱干系。这样一想,我就不由得三步并做了两步。走到一个叫乌龙泉的地方,我上了火车。我寄希望于速度,速度一快,你便来不及胡思乱想了。有甚说甚,从乌龙泉到大荒山,我的脑子里就跟装了糨糊似的。车窗之外,山岭连着山岭,沟渠连着沟渠,可我都视而不见。人的命,天注定,还是甚么也别想了,等见了阿庆再说吧。将军,我有甚说甚,尔后倘若不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我就直接找阿庆去了,直接将窦思忠的密信交给他了。唉,果真如此,如今我也就没有机会和将军待在一起了。

事情是这样的。坐了一天火车,天擦黑的时候,车上有一个人栽倒了,转眼间便不省人事了。我是一名医生,理应救死扶伤。我掐了他的人中,又掏出田汗送给我的葫芦,往他的嘴里灌了一口水,可他还是昏迷不醒。他的同伴举着一盏马灯,流着眼泪看着我,央求我再试上一试。我对那同伴说,他若是命大,用绣花针扎一下他的耳垂,他便会醒过来。那人哭了起来,说到何处找绣花针呢。就在此时,有一个好心人递给了我一截铁丝,是从鸟笼子上取下的,上面白乎乎的,应该是鸟粪。人命关天,也只好因陋就简了,我就朝他的耳垂扎了一下。有一滴血冒了出来,马灯一照,就像枸杞似的晶莹透亮。看着那血,我愣了好一会儿。遽然,我听到有人喊,活了,活了。当时围观者甚众,当中有一人,主动和我套近乎,还拿出一块糍粑给我吃。他先夸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问我是不是郎中。我说是。我也顺便向他打听,去尚庄还有多远。因为窦思忠交代我,到尚庄站下车,就离白陂镇不远了。我问他是干甚么的,他低声说,他是卖香菇的,也卖鸡公和鸡嬷。我不懂甚么叫鸡公。他说,鸡公就是公鸡。后来说多了,我才听出来,他的话都是反着来的,“公鸡”叫“鸡公”,“热闹”叫“闹热”,“灰尘”叫“尘灰”。将军,有甚说甚,他的名字我是后来晓得的,叫大宝。

忙完一阵,天已经黑透了。我浑身无力,在咣当咣当声中,进入了梦乡,可刚入睡就又醒了,还大汗淋漓的,就像从井里爬了出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熬到天亮时,若不是大宝的糍粑和米酒,我就要昏死了。我记得,吃完糍粑,我正和大宝说话,火车在一个叫织银的地方停滞不前了。大宝说,刚才他问清楚了,前面的铁轨几天前让人给炸掉了,尚未修复,各色人等都得下车。后来,当我见到了阿庆,我才晓得铁轨就是大宝他们炸的。可当时,大宝没漏半点口风。他告诉我,他碰巧要到瑞金进货,途经尚庄,刚好能与我同行。他问我是甚么地方人,到尚庄做甚么。我顺口胡诌,说自己是湖北人,到尚庄是为一个远房亲戚看病的。他便噢了一声,说:“湖北佬呀,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佬最有本事了。”

下了车,我就跟着他进了织银镇。他把我带进了一个米粉店,那里有两三个人在等他,都牵着马。吃完米粉,他们就带我进了山,还把小马驹交给我骑。太阳已经升高了,人的影子、马的影子投在地上,给人的感觉是在做梦。我再次想到,这样慢吞吞地走,等到了白陂镇,葛任或许已经病死了。果真如此,我也就无事一身轻了。那时候,我们正在爬坡,穿越坡上的一片栎树林。我闻到了一股植物的药香,像是野蔷薇。又穿过了一片树林,我看到了一片空地,低矮的树丛全都倒伏在地上,好像毛驴刚在上面打过滚似的。在一条河边,有两三间用原木搭成的小屋。听见马叫,有一个女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女人端着一个大水瓢,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银镯子。她自己先喝了两口,尔后朝队伍走过来,将水瓢伸到我的坐骑跟前,让小马驹饮水。

尔后,他们将我请进了一间小木屋。木屋的墙上糊着两张画,一张是莲花座上的菩萨,另一张是红脸关公。一个壮年男子斜躺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拎着一杆翡翠烟袋。此情此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是的,将军,我顿时想起了葛任的祖父,那个搞得家破人亡的大烟鬼。可眼前的壮年男子虽说脸色发黑,却显然不是吸大烟所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只是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受了重伤。他自然是这里的领袖,刚进来的人,无论老少,对他都很恭敬。他们先围着他嘘寒问暖了一通,尔后才面向菩萨叩头作揖。我立即想起,我在后沟过的最后一夜,当时也曾对着墙上的列宁鞠躬作揖。入乡随俗,我也作了作揖。带我来的那人说:“司令,人带来了。外乡人,是个九头鸟。”这一下我明白了,他是带我来给司令看病的。事已至此,又有甚么办法呢,既来之,则安之吧。可就在我要凑过去的时候,我的脑门遽然让一个硬家伙顶住了。

甚么叫艺不压身?有甚说甚,倘若我未能医好他的病,我就别想活着出来。那当司令的自然不相信我,他撇了撇嘴,他的手下便将我的衣服扒光了。田汗送给我的那个酒葫芦先掉了出来,有一个人飞快地把酒葫芦踢了出去。他定然以为,那里面装着甚么凶器。如今我身上只剩下了裤衩。谢天谢地!因为屋里有自己的女人,他们没有将我扒光。前面说了,我的裤衩里装着一个宝贝呢。对,就是窦思忠的那封密信。他们不晓得这个秘密,以为是因为阳物硕大,那里才鼓鼓囊囊的,于是哄然而笑。笑过以后,大宝就和颜悦色了,还要帮我穿衣服。我边穿衣服,边对头领说:“若好汉不弃,我愿为好汉疗伤。”

他伤在左肋,靠近胸口。伤口四周已经灰中带黑,就像地窖里霉烂的地瓜。我对他说:“这是金疮,乃金属利器所伤。”此话一出,他的部下便啧啧称奇。至于是何种利器所伤,我一时说不上来。后来我才晓得,他是在炸桥时被桥上飞来的物件刺伤的。当时,我问他是不是有点痒。他说:“是啊是啊,又疼又痒。”我告诉他疼是轻,痒是重,不疼不痒要了命。在莫斯科高山疗养院时,从一名俄罗斯军医那里,我学到了一个治疗金疮的偏方。只是那偏方过于偏了,都有点邪乎了。将军真是心明眼亮,太对了,自然少不了粪便。不,这次不是驴粪。是鹰屎,苍鹰拉的屎,鹰屎味寒有小毒,对生肌敛疮有奇效。我说明之后,那头领像窦思忠一样,先是狐疑,尔后才点头。大宝领着几个人,拎着枪就冲了出去,跃到了马背上。我又叫住了他们,对他们说,要的是山岩之上业已发白的鹰屎,再要一只雄鹰,活的。

别说,他们还真他娘的孝顺,天黑之前,他们就捧着鹰屎回来了,我捏了一点尝了尝,没错,真是鹰屎,医学上称之为屎白。大宝手里还拎着一只老鹰,活的,翅膀上还滴着血。我说:“司令有救了。”我把鹰血和屎白调和,调成荞麦糊状。将它糊上头领的金疮之前,我还故意装神弄鬼,对着菩萨连磕了三个响头,意思是乞求菩萨保佑。头领问我为何要用鹰屎,我只好跟他耍花腔,“天上一朵云,地上一个人,好汉是地上的雄鹰,故而要用天上的雄鹰来疗伤。”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能够安然脱身,我还对头领说:“金疮连心,旬日之内,万万不可再起杀生之念,否则便会金疮崩裂。”不,我没说“歹念”,恭维还怕来不及呢,又如何敢说“歹念”二字。自然,我还把他比做画上的关公,对他说:“关公刮骨疗伤以后,遵华佗之命,也有多日未曾用刀。”说完,我又给菩萨和关公磕了头,作了揖。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当晚约摸子时,天边滚过一阵响雷,尔后又下起了雨。我与大宝住的那间木屋有些漏水,所以我几乎一夜没睡。翌日一大早,大宝带我去见头领,头领的女人眉开眼笑,说司令(的伤)轻了,胳膊可以动弹了,手也可以摸摸这摸摸那了。说这话时,那女人还红了脸。我把日后要注意的事项,给头领的女人说了一下,尔后又在她面前哭诉道,我有个亲戚得了急病,我要是晚到一步,就见不着了。女人心软,说她去给司令讲讲情。那头领虽说吐了口,可还是要我晚一天再走。后来他似乎良心发现了,说晚上就送我走。他还让大宝转告我,他定然言必信,行必果。我心中暗想,还不是我那几句话把他唬住了,不然,他们怎会轻易放我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