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说过:还珠楼主小说的思想方面,杂而不纯。从大体上说来,可以归纳之如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蜀山剑侠传》第一集第一回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慨然兴叹:
那老头儿忽然高声说道:“哪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
那老头遇着他的“同志”白衣人,说道:“京城一别,谁想在此重逢,人物依旧,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肠断呢?”
一部海阔天空的神怪小说,却以忠君爱国为其开宗明义第一章,即使扩大到种族问题上说,也是不脱儒家的伦理观。孝梯忠信四美德,在还珠楼主小说中,是抱得很紧很紧的。
修养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来自异域,但在中国差不多成为它的第二故乡了)为终极之点。书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驾下的贤相良将,而是作菩萨座下的皈依弟子。写法宝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笼统地名之曰佛门至宝。争斗时以慈悲为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剑仙在惩罚邪教人物时,也以“赶尽杀绝”为戒,留下一个让人忏悔的机会。疾恶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杀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历劫难,以示因果报应不爽。
生活方面,又极力渲染道家逍遥散淡的趣味了。书中有几位法力无边的前辈剑仙,都以游戏人间的姿态出现,既不像儒家的执着,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为儒释两家的中间人物。
更有一个共通的矛盾之点,孔丘、释迎、李耳,都没有教人穷极奢丽的遗教,而还珠楼主小说中,足以示范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丽艳无匹,胜于人间皇宫万倍。虽然是把酒肉气洗刷了,富贵气依然在所难掩。他布置了一个“出世”的环境,同时在这环境中,又容纳了“世俗”的豪华。
概括说来,还珠楼主所创造的小说人物,在行为上可说如下:本来是李耳、庄周一般的襟怀,可生就了释迦牟尼的两只眼睛,却是替孔丘、孟轲去应世办事。于是儒释道混成一体了。
儒释道三家的学说,其哲理的根据,都建筑在唯心论的基础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都是别有作用的字句,全没有以物质为进退的半点痕迹,还珠楼主小说搓合了三家学说,而创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挣脱不了唯心论的范畴。《蜀山剑侠传》第十四集七回写金须奴在海底紫云宫脱劫换形,可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浓重的唯心论色彩。摘录如下:
初凤道:“紫云仙府,深居海底,无论仙凡,俱难飞迸,本无须如此戒备。无奈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厉害,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随机幻变,如电感应,心灵稍一受了主制,魔头立刻乘虚侵入。”金须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无可避免,但是这法坛业经大公主行法封闭,那六魔纵然厉害,怎能侵入?想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紧的当儿,三阳六阴之气已然透出重关,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坚凝,内莹神仪,外宣宝相了。忽然阴风侵体,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将魔放送。拼受诸般苦难,末了一关,仍是不能避免,终究失了元阳,坏了戒体,符了先师当日预示。”其实三凤并非存心要害二人,只因第一日见二风陪了金须奴入内,初凤镇守主坛,瞑目入定,更是郑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须奴在室中坐到紧要关头,三凤因为动了嗔念,同时也为魔头所乘,……暗忖:他是个异类贱奴,过了这一关,道基稳固,日后功行圆满,便可上升仙阀;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竟忘了当前利害,赌气刚离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还在里面,魔头万一侵入,岂不连她一齐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必忌他过甚。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时心平气和,回了原位。……还以为没有什么,谁知那魔头来去渺无痕迹,随念而至,……三风念头一错,魔已乘虚而入,再一离开本位,只这刹那之间,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写金须奴和二凤同室相对,不能控制情绪,以致意猿心马,毁了“道基”。在写法上是“魔”由外入。《蜀山剑侠传》第八集五回写魔由内生,唯心论的色彩更为明显:
龙姑服了丹药,径到后洞,以为修道之人,这面壁有什么难处。哪知第一天还好,坐到三天上,各种幻相纷至沓来,妄念如同潮涌,一颗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还想,心里头的事,母亲不会知道,只须挨过一年,就算功行完满。偏偏那幻境和真的一样,越来越可怖,有时神魂颠倒,身子发冷发热,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业己坐得形销骸散,再也支持不住。
唯心论是一种形而上的学说,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无可捉摸。你说没有那回事吧,好像有这么一回事;说有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无,没有凭据。由此进展,就成了虚无论。所谓“有”,乃无之终;“无”,乃有之始也。《蜀山剑侠传》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写李英琼和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论转进了虚无论。摘录于下:
英琼人困光中,虽仗定珠之力,不曾受伤,但是上下四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议,休想移动分毫。及至青白二气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烟云变灭,连闪凡闪,二气不见,光色忽然由青转红,由红变白,化为银色,中杂无量数的五色光针,环身攒射,其热如焚。知是敌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气所炼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炉之中,正受那银色煞火化炼。……最厉害是潜神定虑,运用玄功,静心相持,虽觉烤热,还好一些;心神稍乱,火力暴增,顿觉炙体的肤,其热难耐。连心头也在发烧,大有外火猛烈,内火欲燃之势。这等景象,乃修道人的危机,……英琼也恰好打定主意,……双目垂帘,安然跌坐,端的仪态万方,妙相庄严,好看已极。丌南公见状大惊,想不到一个后进少女,竟有这高功力。……到了后来,觉着心有敌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强制,故此觉到压力奇热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潜神定虑,回光内烛。等到由定生明,神与天合,立时表里空灵,神仪分外莹澈,一切恐怖挂碍,立归虚无,哪还感觉到丝毫痛苦。
从唯心论到虚无论,在“禅理”上是更进一层,在人类实际生活上是更退一层,到达了佛家一尘不染的境界。《蜀山剑侠传》第十六集第九回写李宁和其女儿英琼谈“道”,解释以静制动,以无视有的道理,说道:“我这小荫檀妙法,乃佛门密传,……面壁九月零五日,才得学成。……不过佛家以静制动,炼来只为修道护法之用,并非上乘;若是上乘,便不着相,本来无物,何有于法,万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着,哪有敌我之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