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著称的章回长篇神怪小说,一部是《西游记》,一部是《封神榜》。《西游记》以唐玄类取经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灭纣为演述题材,虽然缺乏真确性,多少有些依附。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完全脱离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为主,海阔天空,无奇不有,随意所之,怪不堪言。用神怪的范围作比较,《封神》、《西游》犹属小神怪,《蜀山》、《青城》才是大神怪。看过《蜀山》、《青城》,觉得《西游》、《封神》笔墨的运用不够肆畅,玄想的幅度不够广远,法宝阵势的应用和布置不够新奇;总而言之,有些拘谨的感觉。同时可也觉得,《蜀山》、《青城》不无大不拘谨之感,不免有些芜乱。他那枝写小说的笔好比一匹怒马,是给谁加上了一鞭,那匹马一声长嘶,立刻舞动四条腿,电一般快,向着千山万水的前程猛冲而去,只觉得一路烟尘翻滚,尘头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卷而去。性急的人说:“马呀马呀,收住奔势,歇脚了吧。”那匹马兴头正酣,溜顺了腿,还是奋鬣扬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绝尘飞驰而去。
还珠楼主真是大手笔,从他作品的文气而观,一口气就是数万言一泻而下,确有长江大河,怒涛汹涌,奔流激荡的阔壮姿态,奇中逞奇,险中见险。那种莽莽苍苍淼淼浩浩的气息,在别部章回小说中是不大容易觉察得到的。可是,别部小说中那种步步思量,程程回顾的细密神情,他那里也不大有的。自《蜀山》、《青城》而下各部作品,虽然是章回体,可是章回的迹象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斩断,并无小作“关拦”之意。其实,一集可说等于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几回。大概就是因为这上面的关系,看他的本文,顺笔而挥,胆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划之痕相当深,似乎十分谨慎了。
写神怪小说完全凭着玄想,在质和量双方,不论以前及现在,没有比还珠楼主色彩更浓重了。《西游》、《封神》虽也神怪,性质和他还是差得相当远。再则,《蜀山》等作的山脉河流地势等,和最近的实况不离左右,而近世科学上的研究,也往往通过了他这枝神怪的笔,而加以化用了,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说所不同的地方。
我在前面说过,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在性质上杂而不纯,这不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迹演述上也如此。往往在神怪得海阔天空,不可控制的紧要关头,却插入了非常现实的材料,决不能视之为神怪。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欢《蜀山剑侠传》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讲到谢琳、谢璎二女扑灭以邪法捉弄川江纤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择要摘录于下:
不消多时,便入川境。也是二女一时高兴,经过巫峡上空时,偶然目注下方,瞥见层崖夹峙,江流如带,那么萧森雄奇幽险的川峡,空中俯视,直似一条蜿蜒不绝的深沟,水面既厌,当日天又晴和,江上风帆,三三两两,络绎不绝。过滩的船,人多起岸,船由纤夫拉着。抢上水,动辄数十百人拉一条长纤,盘旋上下于危崖峻壁之间,看去直似一串蚂蚁在石边上蠕动。那船也和儿童玩具相似……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怜是那些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部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吆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难处,齐把整个身子抢仆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赤裸,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现实的材料,忠实的描写,慨乎言之,十分动人。凡是长江下游的人,曾从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这不是谎话。这是好文章!
可是,这样现实的材料,经还珠楼主的笔一加装点,便变成了神怪之至了。他有他的“历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说来头头是道,叫你顺眼看得下去。《蜀山剑侠传》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要红发老祖在一甲子内,把老人故乡三峡中所有险滩一齐平去。……哪知此事说来容易,做时极难。并且三峡前上游两边山崖上,住有不少法力高强的修道之士,有的邪正不投,有的不容人在门下卖弄;并且江中石礁都是当年山骨,其坚如钢,好些俱和小山一样,矗立水中,为数又多。昔年神禹治水,五丁开山,尚且不能去净,何况一个旁门左道,事未办成,反结了许多冤家。
上面红发者祖的敌人,名曰枯竹老人,这是一段夹在描写斗法的热闹文字之间,近乎“说明”文字。故事和前面所引“纤夫”一段,并不成直线连贯。川峡险滩的实境经他这么一解说,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词”。所以在还珠楼主笔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转来说,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还珠楼主作品抓住读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写,压迫读者的情绪:
“已经够怕了吧?”
“没有够。”
“怕的还在后面呢!”
描写到极度紧张之处,真有压得你透不过气来的魔力。但是,无论你头脑中的幻想如何丰富,故事间的玄理如何泛滥,笔力的纵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万言长篇叙述之下,始终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紧张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松懈半步,使得文字间的紧张程度作无限的进展,在事实上决无此种笔力。还珠楼主虽已极其所能干此,还是免不了要有由紧转松的时候。
到了那时,继着腥风血雨之后,忽然收拾风雨,来上一个“别有天地”。或者是谈情说爱,或者是赏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我觉得他的写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并观,而仍是十分动人的,现在录《万里孤侠》第一集二回中一段于下:
忽发现后问右侧有一土坡,上面种满青松,郁郁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铁于苍鳞,映着将坠斜阳,倒影回光,松风稷稷,发为清籁,景物似颇幽胜。心想林中定必凉爽,何不前往一游。等到出门上坡,回顾西方地平线上,大半轮夕阳,红光万道,火也似红。天空中的夏云,奇峰也似,堆积甚厉,形态诡异。另一面,大半轮白月已挂松梢,赡魄始生,明辉未吐,空林无人,光影昏黄。人家田畴,均在庄前一带。时见村童野老,出没暮云烟雷之间。只远方瓜棚豆架下,聚着些乘凉村民。庄后一带,并无人影。寻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见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宽,正是临风四顾,极目苍茫。忽见亭后一片疏林掩映中,现出一段红墙,相去约两三里。方想主人曾说庙在林内,如何相隔这远,莫非另有小庙不成?正寻思间,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馨。处此幽境,又闻梵音,越觉尘虑尽蠲,悠然意远。一时引起清趣,便顺松径,踏着斜月淡光,住前走去。行约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庙,钟鱼梵呗之声,隐隐随风吹送,仿佛庙中人正作晚课。本心不想往叩禅关,扰人清课,只为明月青松,境绝嚣尘,清风阵阵,暑退凉生,不舍回转,一路徘徊观赏,不觉行抵庙前。
上面那段写景文章,完全是人间世界的光景。在还珠楼主全部作品中,这种描写比不上神怪性质的风景描写来得多。神怪风景的描写,除了把平时观察实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头脑中的幻想。也摘录《蜀山剑侠传》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于下:
脚底云彩便反卷上来,将五人一齐包没。眼望云外,黑风潮涌,冰雪蔽空。云中通没一点感觉,飞行更是迅速。似这样接连飞过了好几层云带,冲破三四段寒冰风火之区,寸到了有生物的所在,渐渐林木繁茂,珍禽奇兽,往来不绝……由彩云拥着,又冲越过了一处云层。沿途景物,益发灵秀,到处涧壑幽奇,瑶草琪花,触目都是。这才看见上面彩云环绕中,隐隐现出一所仙山楼阁。随又上升了千多丈,方始到达,早有好些仙侣迎将出来。仙云敛处,脚踏实地……山头上一片平地,两面芳草成茵,繁花如绣;当中玉石甬道,又宽又长,其平如镜。尽头处背山面河,矗立着一座宫苑,广约数十百顷,内中殿宇巍峨,金碧辉煌,飞阁崇楼,掩映于云峰嘉木、白石清泉之间。林木大都数抱以上,枝头奇花盛开,灿如云锦,多不知名。清风细细,时闻妙香。万花林中,时有幽鹤驯鹿,成群翔集,结队嬉游。上面是碧空澄雾,卿云缥缈;下面是琼楼玉字,万户千门;更有云骨撑空,清泉涌地,点尘不到,温暖如春。端的清丽幽奇,仙境无边,置身其中,令人耳目应接不暇……沿着满植垂柳的长堤走去,走约一半,忽见长桥卧波,桥对面碧榭红栏,宫廷隐隐。中间隔着一片林木,苍翠如沐。穿林出去,面前突现出一片极宏丽的殿宇,殿前一片玉石平台,气象甚是庄严。
像上面所引这段,已由人世转向世外,风味和实境描写完全不同。虽然是胡说,非胸有丘壑,笔染烟云的作者,倒也写不出来。《蜀山》、《青城》各集中,幻想的风景描写很多,这里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懒得去仔细翻书寻找了。
讲到恋爱纠纷的描写,《蜀山剑侠传》一书中,作者似特别着重于欧阳霜、黄碗秋二女争夺情郎萧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台曾以排演在《头本蜀山剑侠传》里的剧情。原文太长,要是截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来,其余比较简短之处不患其无,我又懒得翻寻,这里就阙而不列了。
据我的意思,还珠楼主的小说,写恐怖第一,写风景第二,写情爱只能算第三。不过,此中却有一个男女情爱上的共通之点:他写佛写仙写妖写魔,以至于写圣贤之徒,在恋爱纠纷上,倒是一视同仁,都在“孽缘”二字下,付之于“天命”,并不特别鄙薄于某一方面,将圣贤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从还珠楼主小说的表面上看来,他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可是从小说的演变之迹中去寻找,可以找到一个“爱情至上主义”。因此他的笔下,把男女之“爱”与男女之“欲”,看作两个极端,可以绝对分立,不相混杂。而且天堂、地狱两条路的分歧点,就从这个关头出发。这种灵肉异趋论,和他全部小说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他的小说,其主要的意义,本来是认定“灵魂”为至高无上,甚而至于把灵魂写成一样可以辨认其形迹的东西,肉体死亡,灵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灭”,不算死绝。双方斗法时,“元神”脱离体腔而起,或者体腔已为敌人所毁,元神遁走,重新觅到一个好“庐舍”而复活,在还珠楼主笔下,都是极平常的事。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恋爱观”上去,自然是站在灵肉一致论的对面,以灵肉冲突,作为男女情爱描写的哲理根据了。他并不在小说内歌颂“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结合,反之,夫妇情侣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恋爱这个方式的。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实境中的无论哪一个所在,其上都有一种超现实的力量在虚空中笼罩着,实境的演变,受到超现实的那种无名的力量所控制。因此,他的笔下的自由恋爱,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强的撮合,倘然寻根究底,又是属于“宿命”的。
前一节所引《蜀山剑侠传》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当然也是一种幻境,但这还是偏于静态风景美的描写,虽然事属神怪,而诡秘的意象不深,而且这种风景还是比较接近于我们游山玩水时候所可见到的实境,幻而非甚幻者。还珠楼主在小说中创造出光怪陆离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写,而增重其小说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长而且最动人的“绝技”。要没有像他那么一颗满满地盛着“玄思幻想”的头脑,是写不出来的。《蜀山剑侠传》十四集第二回,写“安乐岛因火山爆发,由而海啸陆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笔力,绘声绘影的笔法,分明是向壁虚构之妄,好像有耳闻目睹之真。摘录如下:
冬秀一眼望见适才所见来路上那片乌云,忽然越散越大,变成一个长条,像鸟龙一般,一头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云旁边的月光,幻成无数五色云层。不时更见千万条金光红线,在密云中电闪一般乱窜,美观已极。海滨的云变幻无常,本多奇观,尤以飓风将起以前为最。像今晚这般奇景,却是自来安乐岛三年之中从未见过,不禁看出了神。……一言未毕,便听呼呼风起,海潮如啸,似有千军万马远远杀来。岸上椰林飞舞摆荡,起伏如潮。晃眼之间,月光忽然隐起,立时大地乌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觉脚底地皮有些摇晃。……猛的又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脚底地皮连连晃动。……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来。……一片轰隆爆炸之音,己是连响不绝,震耳欲聋。……忽然平地崩裂,椰林纷纷倒断,满空飞舞。电闪照处,时见野兽虫蛇之影,在断林内纷纷乱窜。这时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声,更听不见虫兽的吼啸。只见许多目光,或蓝或红,一双双,一群群,在远近出没飞逝罢了。海岸上断木块石,被风卷着起落飞舞。打在头上,立时便要脑浆迸裂。……(按:书中冬秀等数女,已纵身潜入海底避灾。)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岳的海浪,便都一个跟一个当头打到,人力怎生禁受?……再往回头一望,一股绝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冲霄汉。算计海中,只有安乐岛一片陆地,这场地震,定是火山爆发,全岛纵不陆沉,岛上生命财产,怕不成为灰烬?……打算游往回路,看个动静。前行不及十里,海水渐热,越往前,越热得厉害。探头出去一看,远远望去,哪里还有岛影,纯然一个人峰,上烛云霄,海面上和开了锅的水一般,不时有许多尸首飘过。
像上面这一段,其意就不在夸张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夸张着自然界的一种狂暴的力量。还珠楼主神怪小说得力于这种恐怖的幻境的描写者颇多。《蜀山剑侠传》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极为地点的描写文字。他说,在北极那边,水中有陆地名月儿岛,岛上有个深广的火穴,穴中藏有许多威力不可思议的“法宝”,几个剑侠到那边去探险取宝。书中写道:
离月儿岛还有老远,便见前面浊浪滔天,寒枫四起,愁云惨雾中,灰沉沉隐现着一片冰原雪山,迥非前次所见红光烛天的样儿。及至飞落岛上一看,昔日火海,俱被寒霜冰雪填没,不知去向,连山形都变了位置,知道火海业已封闭。……耳听脚底先起一阵音如金玉的爆裂之声,接着便是震天价一声巨响,那一排耸天插云的晶屏,径直倒坍下来。立时四山都起了回应,冰尘千丈,海水群飞,左近冰山受了这一震之威,全都波及,纷纷爆散动裂。除了到处都是断冰积雪外,冰壁陷处,现出一个深穴。……下面轰地一声,一道人焰,倏从穴底升起。……那火势真个厉害,先见地穴只有亩许大小,火刚上来,便是万丈火苗,夹着一股浓烟,直冲霄汉。那穴便相随震裂,越来越大。所有地面上,如山如阜的坚冰积雪,立时都消溶成水,波涛滚滚,夹着少许碎冰块,恰似万股银流,互相挤夺争驰,往海中枪去。不到半盏茶时,附近数百里内的冰山雪峰全部消灭,只剩下围着火海的一片石峰,仍回复了当日火海形状,才略止崩裂烧融之势。
关于北极地区的幻想,在还珠楼主头脑中是很丰富的,时常在他的小说中出现十分卖力的文字。而且,不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写,还有近平考据性质(未知有无道家典籍作据)的纪录,——那当然也是谎话,却说得也头头是道,很是有趣。现在就摘录一段仍是关于北极方面的文字如下:
玄冥界本是一片横长冰原,自从三千年前北极发生亘古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无意中发现北极磁光变幻灵异,光中有暗赤条纹闪烁如电,并作殷殷雷鸣之声。默运玄机一算,知道这万古未消的冰原广漠,自开辟以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变动,一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为地底真火融化数十百丈。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难寻生息之地。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涌,将这方圆数百万里的广大冰原,除却西北山岳最高之处,一齐融化,发生洪水之灾;附近北极的海洋陆地,俱受波及。宇内江湖河海,也一齐涨水,只成灾之处较少。似这样,经过一甲子后,因着地势高下,区分出山林川泽,水陆地域。再由人类自来开辟这无边沃壤,无穷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
像上面一段文字,当然不能够用“史迹”作尺度去查考,这里不多说了。
除却幻境的开创以外,幻相的创造也是颇有助于恐怖气氛之造成的。我这里把自然方面的归之于“境”,以生物的形态归之于“相”。小说中常有怪兽、怪鸟、怪鱼、怪虫、怪物、怪气、怪风、怪雨、怪云。怪雾等等出现,形态都非实况可以比拟。现在只说怪人,也就是所谓妖魔。他写到“正派”中人,状貌行动,都和常人相当接近;写到“邪教”中人,就不同了,一出现就带给读者恐怖的感觉。《蜀山剑侠传》三十四集第二回写一个妖妇,名叫乌头婆,形象如下:
忽见前面一团愁云惨雾,拥着一个妖妇飞来。……定睛一看,那妖妇又高又大,脸似乌金,一头乌灰色的乱发披拂肩背之上。两边鬓脚垂着一蓬白纸穗,穗下垂着一挂纸钱。生就一张马脸,吊额突睛,鼻孔深陷,两颧高耸,阔口厚唇,血也似红,白牙森列,下巴后缩。长臂赤足,手如鸟爪,掌薄指长。身穿一件灰白色的短麻衣,腰悬革囊。肩背上斜挂着七个死人头骨,并非骷髅,都是貌相狰狞,僚牙外露,口眼鼻子乱动。背上钉着三叉一刀。此是妖妇恨极仇人,特现原形,全身披挂而来。
据看过《蜀山剑侠传》的好几个读者说,他们觉得人物描写得最恐怖动人者,是书中的绿袍老祖。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还珠楼主写绿袍老祖,不仅形象上恐怖动人,性格的恐怖更甚,从猖狂跋扈到失败死亡,没有一处不写得紧张欲裂,简直是“惨不忍睹”。讲到人物描写的动人力量,本来形态上的恐怖,决比不上性格上的恐怖“深刻”。绿袍老祖的使人惊心动魄,完全是得力于性格暴戾,与由暴戾性格所演出的惨毒行为的描写,与形象上的关系反而不深。这里不再抄录原文了。
我在前面“神怪与不神怪”的一节中,已有说及还珠楼主小说“不奇之奇,奇而不奇”的所在,所说是属于小说中的“事迹”的叙述,无关于“法宝”。其实,许多“法术”与“阵图”的千变万化,其诡秘神奇之处,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这方面的描写,有物理与玄理之别。同样以金木水火土而论,属于物理根据者,仅是些水能灭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极浅薄的理论而已。书中最最具有吸引读者魔力之处,也就是属于这一方面的描写。通过了还珠楼主的头脑和笔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事。读者们对于那些浅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识上都有实际生活方面的经验与印象,因此,尽管还珠楼主写得海阔天空,依然可有亲切之感可得,并不是绝对违反自然的。他把水、火、风、雷、冰、雪、雨、雹,山、云、雾、日、月、铁、磁、土、木、石等等,加以神化而发挥种种威力时,对于各种自然物的本性还是完全保存,绝无“诬蔑”之处,在“荒唐”之中,有一个限度,这样,读者就愿意接受他这个荒唐了。在这里,我们不妨把还珠楼主的神怪小说定下了某一个写作上的原则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纳于玄理的运用中;换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这就是还珠楼主小说之所以神秘。把“假话”说“真理”,把“真理”化而为“玄谈”,于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从“是”中而来,“幻”由“真”中所化,这小说中的神秘作用,就发生吸引读者的魔力了。还珠楼主在小说中,对“魔道”十分痛恶,实际他的小说的引人入胜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宝和阵图的以玄理为根据者,那就近乎江湖术士之谈,烧丹炼药,呼魂摄魄,阴阳采补,身神分化等等均属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归之于哲理,也无统系可寻,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现在从《蜀山剑侠传》四十八,四十九集中,举出法术的以物理为根据者如下:
正派剑仙苏宪祥、陈岩、李洪等在金银岛大破十三门恶阵,一路同驾“遁光”,往北海进发,不合卖弄法术,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压平海波,逼成金银砂的晶墙甬道,立在甬道之上,由那甬道冲波疾驰而进,无意中惊动了海底潜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名曰绛云真人陆巽,以致引起了斗争。陆巽炼就的法宝,名曰“癸水雷珠”,据说是大量海水精气所萃,一经施为,生生不已,越来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大者二尺圆径,小者酒杯大小。行法时只见有无数团白影,内里水云隐隐,旋转如飞,快慢不一。
还珠楼主写癸水雷珠出现的威力如下:
这时,那满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齐从四面压到,霹雳之声,成了一片极强烈的繁音巨哄,海啸山崩,无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风是雷。……经此一来,直似把千寻大海所蕴藏的无量真力,朝着五人夹攻。水雷越来越密,密到一丝缝隙皆无,千百万丈一片灰白色的光雾,中杂轰轰怒啸。……内中翻动起千万层的星花,狂潮一般,朝前涌来,压力震力之大,简直无可比拟。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这么大,将何以对敌呢?书中写道:
狄鸣歧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件法宝,乃恩师新传,名为青阳轮……此是乾天真火所炼之宝,专能煮海烧山。对方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将海水烧成沸汤,决禁不住。……还有虞道友三枝射阳神弯,乃前古至宝,也颇有用。
关于双方法宝斗争情形如下:
上天下地,方圆千里之内,均被癸水元精之气布满,……那金轮到了外面,已长成亩许大小六根芒角,齐射银芒,远达丈许,比电还亮,一齐转动,枫轮飞驭,直冲光海之中。五行各有克制,水本克火,无如青阳金轮所发三阳神火,自身具有坎离妙用,与寻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有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所到之处,所有雷珠水泡齐化热烟,转眼之间,变成一条其长无比的白虹,随同金轮飞舞,只顾往前,伸长出去。始而白气两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近一点的,全都自行消散,只远处还在爆炸不已。
斗争到了这个时候,胜败之机已见,可是水火互相克制之理,决不如此简单,接下去战局又变了。书中写道:
大量雷珠纷化热雾消散,照理当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底下应更容易;谁知热雾中忽生出一种极强大的粘滞之力,神弯飞行雾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后来,直似进退两难。……后来雾层一密,沸水之声忽然由大转小,晃眼停止。……众人定睛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冻化坚冰,无论哪一面,都是一片晶莹,仿佛埋藏在万丈冰山之内。……众人已被癸水雷珠所化玄冰包围在内。……此本昔年水母独有的无上仙法,不须法宝,全由阴阳二气与癸水精英凝炼而成,最是厉害。
原书中斗争经过,当然不像前面所引几段一般简单,这里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作用而止,不多说了。如今摘录几段完全属于玄理者以示一斑。
《蜀山剑侠传》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云宫神砂甬道的一段说:
正当中放着一个宝座,宝座前有一个大圆圈,圈中有许多尺许来长的大小玉柱。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粗细俱不一般,合阴阳两仪五行八卦九宫之象。除当中有一小圆圈是个虚柱外,一数恰是四十九根。……甬道中阵图共分四十九层,这圈中大小玉柱也是四十九个,加上当中虚柱,分明大衍之数。……不由恍然大悟,这圈果是全阵锁钥。每根玉柱应着一个阵图,如能将他毁去,说不定全角道许多阵法,不攻自破。
又,《蜀山剑侠传》十六集第八回易静初探幻波池,有一段说道:
易静躬身答道:“……所经之路,所见之景,此洞外分五行,暗藏五相,通体脉络相通,分明是一人体。此地西洞属金,金为肺部。此门颇似左叶六塞之脉,出路必在右侧,旁通肺管之处,寻得此道,绕向南洞心部,循脉道以行,便达东洞,不知是否?”李宁赞道:“贤侄女来此不久,经阅无多,居然领会到此,异日成就,实未可量。”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写幻波池中妖尸和侵入的敌人相争,有一段说道:
这次妖尸一面与沙红燕相持,一面行法运用,日注总图,准备快意。看得逼真,方断定敌人必定遭殃,猛见法屏总图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烟光环拥正急之际,忽由当前光柱中冒起一片青霞,自己将自己往外逼开,直是从来未有现象。反五行逆用,非同小可,金、火、水、土四宫本身反制虽然通晓,独于木宫是个缺点。情知对方来了行家,这以木制木,神妙无方,急切间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敌,并还须防他反击,毁损总图。这一惊,囱是非同小可,当然是顾总图要紧,不暇再顾追敌之事。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两仪”、“五行”、“五相”。“八卦”、“九宫”、“大衍”等等为据,完全是抽象的“空话”,在我们实际生活上并无经验,不像“癸水雷珠”、“青阳金轮”、“天一玄冰”(书中称水母法术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据了。
还珠楼主的小说,不论在文笔上,在结构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强烈的中国风味。他虽然援用了声、光、电、磁等等原理,仍是极其浅近,是把科学硬拉到玄学之内,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学,不能算是受到了欧西学说的多大影响,无损乎外形内质之同为“中国式”。
尤其是在文笔方面,像他这么富于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写小说的先生群中,已不多了。欧化的句法,他那里决不会发现半句,就是新的名词,也少得几乎没有。不是纯粹的文言,也不是纯粹的白话,文言白话,常是互相夹杂着,字句很短练,修辞很简单。《长眉真人专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风)第一集第三回中写道:
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形甚奇,形如一鸟张翼。潭水清深,可以鉴底,大仅两丈方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无人,野草甚深。
这一段字句浅近,可算是白话,但已相当地“文言化”了。
就在这第一集第三回的开始写道: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雾,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缕蚁坯,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按:书中此舟,已受法术飞升,在天空作行迸。)
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写来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没有做作之痕,文言而“白话化”了。
还珠楼主小说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为多,超过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的。他在一句之内,不大有转弯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们写欧化的中国文章,一长串几十个字做一句,意义上也是九曲三弯,使得读惯了中国老小说开门见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感。
讲到结构方面,还珠楼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节和次一节“接榫”之处,对于全篇故事首尾之间“瞻前顾后”的刻意经营,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线式的结构,所以一段紧张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后段不可。不注重于“纵横交织成章”的结构。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下。看的人有欲罢不能之感,写的人似也有欲罢不能之势。
还珠楼主的小说,在吸引读者的作用上,和书场里说“平话”的说书先生很相近。说平话的“作艺”者,往往不把所说那一部书始终说全。例如《三国志》可以从“长坂坡”开场,《水游传》可以从“景阳岗”开场,而《三国》说到“白帝城”,或者《水浒》说到“曾头市”,就“剪书”不说了。所以根本没有考究全书完整结构的必要。倒是每当一场书“落回”的时候,一定要“大卖关子”,把这一场和下一场如锁如钥般加以“扣合”,藉以抓住听客。还珠楼主小说在每一集结尾,往往也是如此。《长眉真人专集》第一集结尾如下:“要知长眉真人拜师学道,郑隐巧遇魔女,大闹西昆仑,同炼血神经,双剑斗双丸,长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许多惊险、新奇、香艳、沉痛情节,请待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