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对前一期木木的《新泉录》续篇再论我的看法。老实说,虽然言不尽意,但我的看法已在上上一期的《一名芭蕉的问题》中阐述过了,但议论的乐趣是在交换意见之中让彼此的想法逐渐深化,从而得到某些收获。因此今天我想针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更进一步的思考。
木木说我们两人的想法相左之处并不在于理念。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却并非如此。何谓文学?何谓侦探小说?在这些根本之处,我们两人的看法是否一致,到现在仍不清楚。
何谓文学?这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的事情,但我试着提出自己的定义。我认为文学的目标并非用相机拍摄人类生活,而是用画笔勾勒出人类生活百态。若将绘画换成另一种说法,就是穷究idea(柏拉图哲学中的“形相”、“形态”)。不是单纯的临摹,而是探究深处的本质。可以说文学上的“创造”,就是作者的笔力能逼近这种idea。
另一方面,侦探小说并非与上述的文学本质背离,但它所追求的中心主题是巧妙建构的谜团,以及抽丝剥茧时逻辑的乐趣。它虽然是文学的一种,却不能与爱情小说、犯罪小说、社会小说等同而语,从某种层面上可说是本质完全异于这些类别的特异文学。侦探小说不会直接从正面白描歹徒及犯罪行为,而是隐藏在文字背后,表面上只会若有似无地透露出片鳞半爪(侦探小说的其他特征也由此而生。侦探小说是犯罪小说的反面,有时反令犯罪者的心理与恐惧呈现得更为活灵活现)。作者为了隐瞒罪犯与犯罪手法而使用诡计,而主要的谜团依据这个诡计构成,谜团的构成巧拙,是侦探小说的重点。
如果文学的目的在于逼近人类生活的idea,那么直接以此为目标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隐匿罪犯、构思诡计、为了导出既定的结论而想出漫长的逻辑推理,绕上一大圈。特殊情况下,也会有纯粹文学会采取这类迂回的路线,但那只是巧合,我无法想象总是以这样绕远路为前提的纯粹文学。
我说的“侦探小说最好能尽可能添加丰富的文学风味,但这是极限,如果完全朝文学本身迈进,那就不再是侦探小说了”的意义正是如此。非侦探小说的作者及作品不受此限,但若是侦探小说本身变成这样,我无法认同。
如此一想,关于文学的本质,木木和我的想法应该没有根本上的不同,但我认为双方的相左之处或许在于对侦探小说本身的解释。那么木木认为的侦探小说本质是什么?我想先请教木木这一点。
接下来我将考察前一期的《新泉录》。对(4)到(6)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最后的(7)“诡计必须出自于生活”一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回答了我前面的疑问。木木的论旨要点如下:
“(不是先有诡计,而是先有生活)先决条件是作者有没有全力投入生活的气势,再投入犯罪与心理,如此才能产生诡计。
“投入小说中的人物生活是侦探文学创作的坦途,由此必然而生的诡计,才是真正的侦探小说构成中不可或缺的诡计。
“重现真正的生活,肯定能创建出超越既有一切诡计的诡计。
“这是至难之事吗?这若是至难之事,那么一切文学皆是困难之事,并非只是侦探小说的宿命。”
对于这番论述,我如此认为:
投入作中人物的生活是文学的要诀,侦探小说也不会忽略这一点,但我对于投入角色生活就必然产生诡计的说法存疑。有时候的确会产生诡计,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我反倒认为不产生侦探小说式的诡计才自然。
我认为投入主角的生活之后,出现的不会是我所理解的侦探小说,而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类作品。依我目前的想象力,只能想到那样的作品。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最巅峰的文学巨著之一,可是它无法满足侦探小说根本的趣味。在侦探小说技巧上(当然作者并不着重于此)极为单纯而且贫乏。亦即《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十分伟大的文学著作,但以侦探小说的标准衡量却是无趣的。
木木所谓的“创造真正的原创生活,肯定能出现超越既有一切诡计的诡计”,这个诡计究竟指的是什么,我猜木木自己恐怕也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是将重点放在生活本身,以idea为目标,追求现实性后应运而生的诡计即使不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般遥远,我担心那仍然只是无法满足侦探小说爱好的下等诡计。
再举一个浅显的例子,是深得木木赞赏,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大力推崇的《蝴蝶梦》。
《蝴蝶梦》当然无法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相提并论,但它是部十分出色的犯罪心理小说。有着奇异的恋爱心理,男主角与女管家间的神秘言行营造出的悬疑气氛,还有最后揭开犯罪事实的意外性。不过作者的意图还有作品的构成重点都和纯粹侦探小说无关,书中没有称得上精心策划的诡计,而且解谜的逻辑趣味极端淡薄。我对这部小说的喜爱绝对不输其他人,但那不是对侦探小说的喜爱,而是对于恋爱与犯罪心理小说的喜爱(但我不反对将这部作品纳入广义的侦探小说范畴中,而且也非常希望日本的侦探作家能写出这种小说,但这部小说的内容并不足以满足我对于纯粹侦探小说的爱好,也是事实)。
接着木木文中最后提到的“这若是至难之事,那么一切文学皆是困难之事,这并非只是侦探小说的宿命”。这一点并不符合事实。文学要以最杰出的文学作品为目标,理论上并非完全办不到,实际上也不是不可能,但侦探小说要以最杰出的文学作品为目标,不光只是理论上至难,实际上几乎不可能。我所谓的“宿命”就是这个意思,是从以上的想法当中必然产生的,只属于侦探小说的“宿命”。
可是我并不为这个“宿命”感到悲伤,我无条件地爱着拥有此般“宿命”的侦探小说。因为这当中有着侦探小说的特异性,有着其他任何文学都无法类比的独特世界。
我也不认为爱伦·坡、范达因的这些既有的侦探小说是至高无上的。可是我说我不满足于它们的意义,与木木的想法在根本上不同。相对于我是在前述的“宿命”中追求更加卓越的作品,木木却是想打破这个“宿命”,转向纯文学。我是二元论,而木木是一元论,就讨论本身来说,木木的想法更具革命性,叫人直呼痛快。然而以我目前的想象力,只会觉得从其中诞生出来的作品,不是能够满足我的形式。
我在前面提到芭蕉,绝非只是信手拈来一例。我是以芭蕉作为能实现我无法相信可能实现的难事的例子,而现在的我并没有能力阐述如何成为芭蕉的方法。因为没有,所以才举芭蕉为例。
以上完全是我真实的心情,木木或许会责备我“驳斥了所有的可能性”,实际上绝非如此。虽然现在的我没有这样的方法,但如果木木有,就请提出来吧,我一定洗耳恭听。这场论战的目的不在于谁驳倒谁,而是在论战中碰撞出某些成果。如果木木能够说服我,并成就侦探小说的革命,即使在论战中落败,我虽败犹荣。
(收于《幻影城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