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中最感兴趣的两件事,就是搜集侦探小说和同性恋文献。仔细想想,我在这两件事上面耗费了最多时间。这两件事要说是所谓的“男子奋斗终生的理想”,委实令人汗颜之至,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并未因此感到懊悔。反正这只是虚幻浮世的短暂人生,无论此生寄托在什么上面,差别都不大——出于少年时代就有的想法,我对此并不感到后悔。
其实我并不想在这短暂的浮世栖身之处盖房子或搜集什么,但若非完全单身,是无法贯彻这种活法的。就像认为这是虚幻的浮世而妥协一般,我也放弃了彻底实践青年时代理想的想法。然后我以一个平凡老头的身份,迎接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六十岁,是我青年时代无比轻蔑的六十岁。
只要有了房子,就会往里填充东西,其中也包括了我的收藏品。我搜集同性恋文献的动机,说来有些好笑,是因为有共鸣的人太少了。侦探小说最初也是鲜有共鸣的,因而魅力无穷,但后来侦探小说大行其道,我便失了大半的兴致。战后,关于同性恋的研究随笔也大量出版,这个主题也失去了一两成的魅力。
世界上同性恋文献最为丰富的是古希腊,还有日本从室町到江户中期的这段时期。古希腊的珍本实在不是我高攀得起的,所以这部分我满足于希英对译的洛布古典丛书(我也想过以此为契机学习希腊语,但毅力不够),并想到可以搜集更容易入手的日本文献。此后的二十五年来,我一直留心搜购。当然,我将其当成一场幻梦浮世的游戏。
在这场游戏中,有一位不得不提的人,他给了我很正面的刺激,虽然不是很有名,但他比我年轻,却在战时就已经过世,这个人就是岩田准一。他极为一板一眼,既有书志学家的脾性,又有搜集癖好,就是他唤起了我潜藏的搜集爱好。青年时代的我虽极爱看书,但从来不会把书籍当宝贝收藏,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尽管我搬家了数十次(都是虚幻浮世的暂时居所),却会将自己写下的手稿装进行囊带走。由此而延展开来的搜集习惯——不仅收藏自己的还搜罗其他作家的作品,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岩田对同性恋文献也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把它当成被常人忽略却只专属两人的秘密,后来甚至孩子气地比起同性恋文献的收藏数量来,就这样过了二十五年。岩田已经过世了,但我直到现在仍孤独地、一如既往地搜罗该主题的文献。我并非只专注于这件事,所以方式颇为草率,只不过经过二十五年漫长岁月的积累,数量是不容小觑的。浮世草子、八文字屋本之类的书籍(全是原版)累积了相当可观的分量,也有许多珍本。(不过没有春宫画。)
在《D坂杀人事件》中,我描写了明智小五郎房间里的书本堆积如山,而他坐在书山中的场景,这原是我爱好杂乱性格的体现。可开始搜集古籍珍本后,我发现书会受虫蛀,必须加以维护才行。这实在不合我的性子,到了最近,为了防止线装书受到虫蛀,我为每本书订制桐箱,或手工制作的厚纸箱,将书放入箱中再陈列在架子上。为了能一目了然,还在那数以百计的盒子侧面,以工整的毛笔字写上书名,煞费周章。在旁人看来,我似乎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但我的一板一眼其实是刻意的。像是成为《侦探小说三十年》参考的“贴杂簿”,其实那不是我一板一眼的证据,反倒是治疗我粗心大意性格最对症的药物。
另一个“我”嘲笑说,在“虚幻浮世”珍藏被虫蛀的书籍又如何?但那也不过是一种作为游戏的执著罢了。
编辑部希望我谈谈自己的古籍嗜好,成文后竟成了这种文不对题的内容,还望读者及编辑见谅。
(收录于《浮世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