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是中学一年级的事。我得了一种类似忧郁症的病,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忧郁症的人害怕阳光,我顾忌着家人,关上窗外的遮雨窗,在黑暗中思考天体和宇宙。当时父亲的书架上摆着通俗的天文学书,我通过它们理解了宇宙的浩瀚,地球的渺小,觉得自己简直形同蝼蚁。忧郁症的原因一部分也来自于这里,不过当时中学的课业对我毫无意义,我满脑子只想着天体。当然,是肉眼看不见的太阳系另一头的天体。
当我这样发着呆,无意间看到外头的景色透过遮雨窗的洞孔倒映在纸门上。茂盛的树枝青翠无比,连一片片叶子都非常清晰小巧地倒映出来。屋瓦的颜色也异于肉眼所见,鲜艳极了,在屋顶和树叶底下延展开来的天空美得叫人赞叹(倒映在那里的景色是上下颠倒的)。就像帕诺拉马馆的背景,像颜料一样的蓝色中,娇小的白云像小虫爬行般蠕动着。
我久久地观察这微小的倒影,起身打开了纸门。景象随着纸门的开启而改变着,变成一半、三分之一,然后消失不见了。投射出景象的洞孔化成了一根乳白色的棒子,斜切过黑暗的房间,在榻榻米上投映出白热的一点。
我盯着那根光棒。它是乳白色的,因为里面浮动着无数的灰尘,灰尘真是美极了。仔细一看,它们有彩虹般的光辉。宛如根根汗毛的灰尘散发出红宝石的赤红色,有的灰尘是晴空般的深邃蓝色,有的灰尘则是孔雀羽毛的紫色。
当时我父亲正从事专利代理人的工作,为了检查精密的仪器,办公室里添置了许多大透镜。我正好将一个直径约三寸的厚透镜拿到二楼房间来,把它放在洞孔射进来的光棒底下。我调整焦点,灼烧纸张,玩一些孩子幼稚的恶作剧,此时我忽然发现天花板上有什么巨大得吓人的东西正隐隐蠕动着。
那简直就是怪物。我以为是幻觉,以为自己神智失常了,禁不住大吃一惊。
可仔细查看一番后,根本没什么。洞孔的光线圆圆地投射在榻榻米上的一点,而透镜偶然水平地摆在那道光正上方,被扩大成数百倍的榻榻米纹路倒映在天花板上,如此罢了。
透镜下榻榻米表面的每一根蔺草都粗壮如天花板的木板,连表面泛黄却还带着些许青绿色的特征都一清二楚,那景象简直就是中了鸦片毒者的骇人梦境。
即使清楚这是透镜的恶作剧,我还是莫名地害怕起来。竟然害怕起这东西,大多数人或许觉得好笑,可我当时是真心感到恐惧。
那一刻的惊愕甚至从此颠覆了我的世界观,这才是我人生中的大事。
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我再没有勇气站在那可以将东西放大成数十倍的凹面镜面前,每当凹面镜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尖叫着逃走。同样,接触显微镜时我也必须特别鼓起勇气。透镜的魔力带给我旁人无从想象的恐惧。而因为恐惧,我也对它更感到惊奇、好奇。
我也喜爱望远镜、照相机、幻灯机这些东西,经常把玩,但切身体验到透镜这玩意儿的恐怖与魅力,当时是头一遭。所以我才能够如此清楚地记着近三十年前发生的陈年往事。
从此以后直到今天,我对透镜的恐惧与兴趣丝毫未减。少年时代我沉迷于各种透镜游戏中。开始写小说以后,我也借着这些体验,写下了《镜地狱》等其他与透镜有关的小说。等自己的孩子长大上了小学高年级以后,比起孩子,不如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更兴冲冲地买了天体望远镜回来,拿着它整日眺望地上的风景;或是与孩子一起用小型电影机械做各种实验,乐在其中。
就在两个月以前,东京的某家大报(我忘了是哪家报纸了)大幅报道美国天体望远镜的两百吋透镜已经完成了一半,我要对那位报社编辑表达我的敬意。不是只有战争、外交、股市的消息才算得上是新闻。两百吋的透镜,能将宇宙扩大到难以想象的倍数,人类的视野顿时拓宽了许多,我们可以看到以前根本看不到的东西。这可是让全体人类从瞎子变成明眼人的大事。它的意义,绝非战争能够相提并论的。
威尔逊山上直径约两米五的望远镜,都不知道让我们看到了多少新的宇宙,说它让我们的宇宙观为之一变也不为过,而这次竟然出现了两百吋的望远镜。那可是直径有好几十张榻榻米长的、惊人的透镜。当它正式上阵的时候,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将是什么呢?而我们的宇宙观、物理学、哲学将会因为一个透镜而受到多么大的影响,继而产生怎样的改变?据说它将在三年后完成,即使无法亲眼看到它,光是为了得知学者透过它观察宇宙的结果,我就一定要活到那时候。
(收录于《幻影城主》、《我的梦与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