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谓的侦探趣味,是侦探小说式的趣味,要说是猎奇趣味也无妨。也是有人说过的,这是沉溺于猎奇的兴趣。我想只要人还有好奇心,这种爱好就不会有消失的一天。
这一方面意味着怪奇、神秘、恐怖、疯狂、冒险、犯罪等趣味,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顺利克服这些不可思议、秘密、危险的明快理智的趣味。这些要素汇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侦探趣味。
除了爱伦·坡、柯南·道尔等作家写的侦探小说以外,经常被拿来举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也有非常多符合侦探趣味的作品。不,可以说没有一篇文章不带有侦探趣味的。经常有人说“不可以用情节读小说”,这里所说的情节,我认为从某些角度来看,指的就是侦探趣味。
在西方,爱伦·坡被视为侦探小说的鼻祖,但在他之前也有霍夫曼、巴尔扎克、狄更斯、维多克的侦探录等;至于东方,日本有大冈政谈风格的作品,也有鼻祖西鹤的《樱阴比事》(类似于中国的《棠阴比事》)。记述诈欺故事的有中国的《杜骗新书》、《骗术奇谈》,日本则有《昼夜用心记》、《世间用心记》,总之从相当古老的时代开始就有类似侦探小说的东西了。
论到古老,追溯到更久以前,甚至在神话中也能嗅出侦探趣味。这我在其他文章中也提到过,在日本神话中,例如太阳神天照大神闭关在洞穴中不愿出来的时候,天钿女命在外面跳舞,其他的八百万众神应和着喧哗欢闹,以引诱出天照大神,这就是一种诡计,是侦探小说中常用的元素。有趣的是,爱伦·坡用过相同的诡计写过一篇侦探小说,短篇《失窃的信》中,侦探雇来地痞,让他们在屋外大叫“失火了、失火了”,趁着主角的注意力被吸引窥看窗外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取回了关键的信件。在柯南·道尔的《波希米亚丑闻》(A Scandal in Bohemia)等作品中,同样的诡计甚至构成了全篇的中心趣味。虽然是细枝节末,但神话与侦探小说用了相同的诡计,这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
此外,须佐之男尊性格暴戾,因惹怒天照大神而被放逐。利用八个瓮的诡计消灭大蛇的故事,也可以说带着一种侦探趣味;还有虽然不是神话,但有人类历史以来,在钦明帝的时代,来自肃慎的贡使曾经以乌羽上表天皇。不知道乌羽指的是黑布还是黑羽,总之上面什么文字都没有,无人能够解读,朝廷大为困扰;此时朝臣王辰尔将其放到釜上让蒸汽烘烤,顺利读到了内容,此事见于《日本书纪》。那应该是利用类似今天的隐形墨水所写的暗号,不过从这故事里可以看出侦探趣味的重要元素——暗号,从相当古老的时代开始就有了。
说到暗号,西方的希腊和罗马从古代起就经常使用暗号。据普鲁塔克说,当时国王与上了战场的将军利用一种叫做“密码棒”(Scytale)的东西进行秘密通信。国王与将军各持有一根同样粗细的棒子,写信的将长长的羊皮纸卷在棒子上,在重叠处书写文字,收信的将信纸卷在同样粗细的棒子上阅读。如果没有这根棒子,就读不出内容,如此秘密便无从泄露。西方的暗号发展得非常快,也出版了数量惊人的研究著作。有一段时期,暗号甚至成了宫廷的重要技术,像查理一世就亲自构思过新暗号,以此闻名。
话题扯远了,总而言之,构成侦探趣味的元素自古以来就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
说到侦探小说,总会给人一种不入流的印象,这个名称害它吃的亏无法估量。侦探这个词语,会直接让人联想到窃贼和刑警,这一点最糟糕。侦探小说的内容不一定就是官兵捉小偷,里头即使有窃贼登场,描写的也是窃贼的心理、侦探精巧的推理,重点并不在窃贼或刑警本身。
侦探小说与学问的关系十分密切。柯南·道尔因为原本是个医生,他的侦探小说里有大量的医学知识,弗里曼的作品中处处可见显微镜。至于日本,我们的同好小酒井不木氏原是医学博士,他的作品称得上是医学侦探小说,独树一帜。侦探小说需要医学、物理、化学、动植物学、法律学等各种学问的支持。心理侦探小说这个名词,意味着侦探运用了心理学的知识。像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之类的理论,老早就被运用在侦探小说当中了。不,与其这么说,更应该说早在弗洛伊德以前,侦探小说就已经实际应用了精神分析理论。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中,主人公杜宾便通过朋友的眼球转动、动作手势,一一说中了他的想法,这显然就是一种精神分析。
侦探小说与学问关系密切,不光是指这一方面,还有另外的根据,其实研究学问本身就是一项侦探活动,像小酒井博士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求学期间,我在学习某一新学科的时候,大都采用富有侦探趣味的方法。我不太常听课,但经常前往图书馆,针对一个问题搜集不同的观点意见,将之综合分析,在这个过程中形成自己的意见,这让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乐趣。这与侦探小说的主人公调查犯罪线索的做法如出一辙。语言的学习也是如此,至少对我来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捡拾起异国词汇,解读整体的意义,就是一种侦探趣味。
也有更亲和的例子,比方说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侦探活动。说好听点儿是好奇心,说难听点儿是猜疑心,这完全是人类的天性,它有可能演变成研究心,也可能反过来变成嫉妒心。表面上谈天说地,本意却是为了刺探彼此的想法,不论是何种圣人君子都不能免俗。巧妙地探查出对方的心思,加以善用,就可以在生存竞争中脱颖而出。拙于此道的人,就被归入不识相之流。政治家、外交官、法官,其他种种职业都需要正面意义的侦探技巧。巷弄大杂院的三姑六婆大会,也是一种侦探术的运用,互相刺探左邻右舍的内幕。企业家的商场交锋也有暗流涌动的侦探活动,差别只在于是本着善念还是恶念。
虽然略嫌牵强,不过侦探趣味就是如此普遍而且深刻地根植在人们的心底。而将侦探趣味整理成具体故事形式的侦探小说会如此流行,绝对不是什么荒谬难解的现象。我认为侦探小说理所当然会更加流行。同时,我认为不管是从社会的观点还是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什么应该排斥的事。
(收录于《恶人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