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姜嫣身披月白色的银辉,发丝在风中漂浮。她轻轻“哦” 了一声,柔声解释道:“我睡不着,想着白天晒好的药还没碾完,干脆晚上做完罢了。呀——你怎么没穿鞋?”
薛淮低下头看向自己赤着的双脚,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
“快回榻上去。”姜嫣伸手作势要去扶他,却被薛淮侧身躲过。
薛淮声音艰涩:“我自己可以。”
姜嫣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一层衣衫托住他的手腕:“你不必同我客气。”
不是客气,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像个毫无价值的废物。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姜嫣一边朝前挪步,一边轻声开口道:“这几日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你,可你总不理我,我心里着急,只能自己出去打探。听村民说,距离这里最近的驿站大约有三十里。若是走路的话,至少两个时辰。”
“这么远。”薛淮有些意外。
姜嫣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坐回榻上,随后关上房门。屋内的光线随之昏暗下来,借着幽微的月光,她望向榻上那道影子:“要点灯吗?”
“不必。”
姜嫣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薛淮的对面:“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淮在夜色的掩盖下做了个深呼吸:“显王谋反。”
姜嫣心头猛地一震,四个字如同四把刀,毫无预兆的朝她飞来。
薛淮口中的显王正是废太子高滨。高滨受玄策惨案的牵累,致使太子尊为被废,幽禁南宫。直至新帝高淳登基后,才封高滨为显王,出宫前往封地,而封地恰好就在宛州。
难怪。
当年的悲剧不仅毁了沈氏全族,也毁了他。
姜嫣的手心开始冒汗:“显王会怎样?会被赐死吗?”
“你竟问的不是皇帝,而是显王。”耳边传来薛淮的哂笑:“我不知道,至好不过幽禁,至坏不过赐死,也就是这样了。”
“那皇上呢?”
“那艘船上光锦衣卫就驻了百余人,那些个毛贼不足为惧,只不过这事儿既然发生了,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守卫巡查是锦衣卫的事,他们没能事先察觉,这次免不了要倒一场大霉。”
“那……”姜嫣迟疑片刻:“你呢?”
“我无事。刘勇怕我抢功,这次出游处处防着我,一应事务全不让我插手,这下子反倒让我一身清白,不必搅在里面与他们掰扯不休。”
“你运气不错。”
“运气?”薛淮轻笑:“我伺候刘勇鞍前马后十多年,他每一个眼神我都清楚是什么含义。这次是我故意成全他,毕竟前些日子我已经让他栽了好几个跟头,要是再来……皇上该不高兴了。”
“皇上竟宠信刘勇到这种地步?”
“那是自然,皇上身边的老人儿除了他再没别人了,曾经倒是有位小公爷与皇上……”薛淮噤了声:“罢了,乱臣贼子,说多了犯忌讳。”
薛淮到底是东厂提督,平日里监察百官言行,最懂得口齿上的分寸,哪怕是在这样的乡村野地也毫不懈怠。
姜嫣长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头那因“乱臣贼子”四字泛起的些许波澜:“也罢,我看你这伤势,估摸着这几日差不多能动身了。我想若是宫里见你久久不归,怕也是个麻烦,还是早些离开吧。”
薛淮顺手撩开被角,侧身躺了下去:“明日替我递一封信去驿站,我先把消息放出去,探探情况再说。”
“好。”姜嫣见薛淮准备入睡,也转而蹲在地上,伸手掸了掸面前已经铺好的地铺。
薛淮看着地上那道浅浅的影子:“地上凉,你要不……上来睡吧。”
影子在黑暗中微微一动,静默片刻才缓缓应声道:“不必了,我睡这儿挺好的。”
“你还怕我轻薄你不成?”
姜嫣声音弱了下去:“不是。”
“那是厌恶我?嫌我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有些话说的太多反而变了味道,薛淮心烦意乱的背过身子:“罢了,睡吧。”
姜嫣看着他的模糊的背影,身体定格在原地,心里却当真琢磨起了这个问题的原因。
都说男女大妨,可薛淮不算正经男人,彼此又都是都是漂泊在外的落难人,着实不必守这些繁复的规矩。更何况她对外宣称他俩是夫妻,哪有夫妻在外分床的呢?若被人看出异样,又是一桩麻烦。可姜嫣依旧觉得不该与他睡在一处。
到底是哪儿不该呢?
她带着这个问题钻进被窝,还未来得及深想便又睡了过去。及至次日,天光大亮,为了节省时间,她一大早便出门替薛淮送信。
“到那儿只说要甲字十七号,旁的不必提,记得是甲字十七号,千万别弄错了。”
临行前薛淮反复叮嘱,而那封所谓的信其实根本不算信,因为上面只写着八个互不相干的字。
“这是你们厂内的什么密语?”姜嫣拧着眉毛,侧脸问他。
薛淮抿着唇,狡黠一笑:“那是自然,干我们这行的,没些个高深莫测的玩意儿遮掩一下怎么行,万一被截了岂不是泄露得满天都是,那东厂可真的就成笑话了。”
姜嫣带着信出了门。
薛淮则像之前那样躺着养伤。起初并不觉得什么,躺到后来越躺越心焦,身子下面跟有火烤着似的,实在是待不住。
撑着身子下了地,他见外头阳光明媚,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开始一眼不眨的盯着姜嫣离开时的方向发呆。
而与此同时,巧儿从一旁跑了出来。巧儿从一开始就对眼前的陌生人抱着十分的好奇心,此刻见他终于露了面,也不怯生,直接走到他面前,睁着大眼睛,笑眯眯的盯着他看。
薛淮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想开口驱赶又想起姜嫣的嘱咐,于是只好闭上眼,脑袋仰靠在墙上,像个入定老僧般假装周围的一些都不存在。
可是小姑娘明明存在,不光存在,还会说话:“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像画儿里的人一样。”
薛淮眉心微颤,仿佛受了惊吓似的猛地睁开眼睛,接着就见巧儿正朝着自己越走越近,然后伸出沾满了干泥巴屑的小脏手,摇摇晃晃地要去触碰自己的脸。
薛淮起身想躲,却因为动作过猛牵扯到伤口。
“嘶——”薛淮捂着胳膊皱眉。
“巧儿!快过来,别打扰人家公子。”辛大娘的及时出现替薛淮解了围。她将巧儿拉到身前,目光慈祥的打量着薛淮:“小郎君,你可好些了?呦,真对不住,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家娘子跟我提起过你不能说话。不过你运气可真好,有这样一位医术高明的好娘子,我们当时把你抬回来的时候,都以为你八成是活不了了。哎——也是多亏你家娘子日夜不休的照顾你,她自己也病着呢,你以后可得对她好些。”
她也病着?
也是,她也泡了一夜江水,怎么会不病。只是当时见她精力充沛,牙尖嘴利,才让他忽略了这件事。
薛淮心里一紧,怔愣片刻冲着辛大娘轻轻一点头。
辛大娘笑着又道:“你家娘子去驿站得好些时辰呢,你还是进屋歇息吧。”
薛淮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这样一直晒着可怎么好?”
薛淮还是摇头。
辛大娘笑了笑:“罢了罢了,那你在这儿等吧,有事你就去隔壁屋叫我。”
辛大娘领着巧儿回了屋,周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暖阳明媚,微风拂面,薛淮始终一动不动的坐着,目光遥遥的望着道路尽头,渐渐地,他开始因辛大娘刚才提起的“她也病着”感到担心。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会不会路上遇见了什么事?会不会身体虚弱,还没走到就晕倒了?会不会……想到最后,他开始懊悔,自己不该让她出去送信,不该让她走那么远的路,可是她病了为什么不说呢?当时让她送信的时候,她明明也可以拒绝的呀。
所以还是怪她。
这个姜嫣,真是……真是……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姜嫣的错处,思考许久仍是没个答案。
这次就算了。
辛大娘怕他晒得太厉害,中途拿了些水给他,又给他盛了一碗粥。粥是杂粥,看着虽好,可他实在没胃口,喝了两口便放在一旁。
日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了即将落山的迹象,薛淮仍未能盼回姜嫣的身影。这下他可真的有些急,他扶着墙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想去路上迎她,但以自己此刻的状态,怕是撑不了多长的距离。
好在,就在他急得要去找人帮忙时,姜嫣终于回来了。
只见姜嫣拎着大包小裹地进了门,看见薛淮在院子里,开口问了一句:“你站在这里干嘛?”然后径直走进了隔壁辛大娘那屋。
好歹在人家家里借宿多日,多有打扰,姜嫣趁着这次出去,索性绕去镇上买了些平日用得到的东西,当中有布匹衣料,针头线脑,还有巧儿喜欢的糖果点心,全当做是报答。
送完东西,她从屋里退了出来,一抬头见薛淮还站在原地,不禁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薛淮满心里都是怨气,绷着脸转身回到自己屋里,他见姜嫣跟了进来,这才低着头闷声闷气的斥责道:“你总是这样!”
姜嫣一脸茫然:“什么?”
薛淮瞟了她一眼,迟疑了许久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总是让我着急。”
“什么?”姜嫣问。
薛淮皱着眉:“没什么。”
姜嫣笑了笑:“你是不是怕我跑了,把你扔在这儿,再也不回来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伸手递给薛淮:“别瞎想,喏,你们的人正在四处寻你,我到驿站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对方就直接给了我这个,让我尽快转交给你。”
薛淮连忙接过来看了一眼。
还好,朝中一切正常,锦衣卫与司礼监正忙着狗咬狗。自己那几个亲信也已经收到消息,正朝着这边赶过来,想来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薛淮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重新再抬头时,他看见姜嫣正忙碌的摆弄着刚从外面带回来的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什么?”
姜嫣手下不停:“给你的药啊。”
“不是有药吗?”
“我怕我做得不够好。”
怎么会,他在心里暗暗自语,你的医术明明那么高明。正想着,随口又问道:“那你呢?你的药,有吗?”
“我没事儿,差不多已经好了。”
“什么叫差不多,有病就治,死扛着算怎么一回事?”
姜嫣听着这话的口风感觉有些奇怪,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薛淮:“你是在关心我?”
薛淮蓦地侧过脸,将目光转向一旁:“少自作多情。”
姜嫣笑了笑,起身将整理好的药瓶收了起来,一边走一边道:“这些药花了不少银子,但愿真的有用。”
这话提醒了薛淮。
“我刚才看见你还买了很多东西,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银子?”他问。
姜嫣随口答道:“从你的钱袋子里拿的。”
“我的?”
“给你治伤的时候看见的,我就顺手收了起来,反正你这几日应该没有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其实我前几日就想取些给辛大娘,但袋子里的银子太大,拿出来要让人吓一跳,所以今天趁着买东西换了些零散得来,这样日后用起来方便些。”
薛淮皱起眉。
“心疼啊?”姜嫣笑着凑到薛淮身边,语气里隐约含着点儿逗弄的意味:“你那么有钱,拿你这点儿都舍不得?大不了我日后给你补上就是了。”
“我不是心疼钱。”
“那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薛淮回过头,正好对上姜嫣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姜嫣眸中似有流光溢彩,看得他一时竟挪不开眼,忘记了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