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真眨巴着眼睛:“姑姑,这话怎么说?”
崔文芳看着褚真满眼好奇,沉吟着停下脚步。褚真八岁入宫,自小聪慧机敏,心思细腻,是她苦心孤诣数十年亲自调教出来的接班人。既然褚真对此事如此有兴致,不如趁此时机好好与她上一课,教教她宫中的生存之道。
崔文芳拉着褚真走到一片树荫下站定脚步,跟着又将身后的众人都打发了。及至见人都走远,这才转过身,严肃地对褚真开了口:“你记好了,后宫不是公堂,赏罚分明在这里行不通。在后宫做事,最要紧的莫过于“息事宁人”四个字——小事只当作没有,大事能压住便压住,而毒物害人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在宫中堪称禁忌,一旦宣扬起来怕是会惊动整个皇宫,到时候若是上头追问下来,必会被治个“办事不力、督察不严”之罪,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已经让所有人认定魏珂与姜嫣的不睦,既是不睦,若是用些手段,往对方饮食里放些不该放的,乍一看也算是合情合理,直接动手处置了便是。人呐,看事情往往是浅尝辄止,依靠直觉做论断。”说到这里,她抬手抚了抚褚真的肩膀,颇为感慨的叹道:“好在你不一样,你肯动脑子,去细想这其中真正的症结,不错。”
褚真浅浅一笑:“多谢姑姑夸赞,可是依姑姑所言,这位姜嫣姑娘心机未免也太深沉了些,连姑姑也算计了进去,可见绝非良善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将来进了宫,做了咱们的主子,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咱们的主子是皇后娘娘,她将来即便得宠,又如何越得过皇后?”
褚真慌忙低下头:“褚真失言,请姑姑责罚。”
崔文芳温言道:“罢了,那依你的意思是……”
褚真抬头看了崔文芳一眼,又重新将头垂了下去:“不如寻个由头,免了她选秀的资格。”
崔文芳没有说话,迈步朝前走去,褚真见状,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崔文芳遥望着远方的白雪青松,悠悠地开了口:“免了她选秀的资格容易,但是以她的容貌与手段,来日未必没有侍奉君侧的可能,这宫女跃上枝头变皇妃的例子还少吗?到时她若找咱们秋后算账,咱们该如何招架?所以,做奴婢的,做好分内事即可,万万不可凭一己好恶私下做决断。世事无常,无论何时都千万别把路走死了。不过话说回来,姜嫣……”话在口中咂摸良久,末了颇为玩味的笑了笑:“不简单,着实不简单。与我们而言,她或许是个可用之人。”
褚真望着被雪水沁透的鞋尖,仔细品味崔文芳的话:“姑姑说的是,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咱们该如何向魏家交待,向刘掌印交待呢?”
崔文芳忽然变了脸色,轻哼出声:“在后宫用毒谋害他人是死罪,留她一条命已是特别照顾,何须做什么交待?不过话说回来,魏珂为人实在是过于轻狂放浪,迟早会惹祸,魏家怎么会送这样的人进宫?”
这厢崔文芳与褚真渐行渐远,另一头的姜嫣也缓缓睁开眼。
房内此刻并无旁人,四下寂静无声。
姜嫣望着屋顶,重重心事令她出神,直到宝珍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见姜嫣睁开双眼,宝珍欢天喜地的将药碗放在一旁,侧身坐在了姜嫣身边:“姑娘,你醒了,可有感觉好些?”
姜嫣侧过身望着宝珍,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伤痕。魏珂下的是狠手,除了脸颊上浮起的一片青紫外,下巴上还有一条鲜红的血印子,像是指甲生划出来的。她轻轻抬起手,用手指刮了刮宝珍的脸颊:“今日多亏了你。”
宝珍垂眉敛目的笑了笑:“姑娘没事就好,刚才姑娘晕倒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陆太医没跟我说你的情况,我也没敢细问,不过既然崔尚宫没有特意嘱咐什么,想来是没有大碍。对了,魏珂姑娘已经被崔尚宫除名了,她参加不了选秀了。”
姜嫣轻轻一点头:“我知道了,下次若再遇上这种事,顾及好自己最要紧,不必为旁人太过拼命。”
宝珍笑吟吟的看着她:“真的不打紧的,我皮糙肉厚,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更何况姑娘是我的恩人,我理应如此。”
“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是偶然遇上了,举手之劳而已,宝珍……”姜嫣扶着床榻坐起身,话刚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不宜说的太多:“罢了,总之,今日多谢你。”
“姑娘太客气。”宝珍转身端来桌上的汤药:“姑娘趁热喝了吧,凉了伤药性。”
姜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酸涩的苦味从舌尖泛到胃里,激得她险些将药呕了出来。
“敏月呢?怎么一直没看见她?”姜嫣咬着牙问道。
宝珍将药碗收了回来,接着又递上一杯清口的茶水:“不知道,大约是出去了。”
姜嫣听了这话没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替敏月叹息。敏月之前对魏珂那般谄媚,不难猜出她是将宝全押在了魏珂身上,只盼魏珂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将她也带离尚宫局,成为后妃身边的贴身女史。
一来后妃若受宠,身边的宫女也跟着受人敬重;二来寝宫内大都是轻松活计,平日里赏赐又多,不比尚宫局整日里受苦受累,被人各种差遣、责骂却盼不出头来。
可是如今这么一闹,她的美梦是彻底破灭了,又因为先前对自己多有怠慢,如今见面难免尴尬。
罢了,随她去吧。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褚真的声音:“姜姑娘。”
宝珍与姜嫣对视一眼,姜嫣使了个颜色,支使宝珍起身开门。
宝珍脚步轻盈的走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面前除了褚真之外,远处的殿阁外另立着几道人影,脚边上放着一支大木箱子,似乎是带了不少东西。
褚真跨过门槛走了屋内,冲着床榻上的姜嫣行了一礼,恭谨的说道:“姜姑娘,依照宫规,待选的秀女向来多人同住,没有独居的先例。如今魏珂既已搬出青林阁,下官依崔尚宫的吩咐,请来了孟云祥填补魏珂的缺儿,您看可好?”
姜嫣没有立刻回答,她敏感地察觉到此事意有所指——请人来填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挑选了孟云祥?
头缓缓侧向一旁,姜嫣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各种的可能性,直到褚真轻声提醒道:“姜姑娘,您看我是否先将孟姑娘请进来?”
姜嫣猛地回头:“好,多谢崔尚宫细心安排。”
褚真行过礼,转身去殿外迎孟云祥,宝珍也紧随其后一同跟过去帮忙。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带来的行李一应挪去原先魏珂的屋里,与此同时,孟云祥寻寻觅觅地进了姜嫣的屋子。见姜嫣坐在榻上正准备穿鞋下地,孟云祥连忙快走几步将她扶了回去:“姜姐姐快躺回去,若是碍着我的缘故让姐姐身体不适,岂不是大罪过。”
姜嫣仰头看着她,就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浮起两团红晕,似是一路走来被风雪磋磨所致:“我没事,喝些热茶暖暖身吧。”说着,起身走到小桌旁替孟云祥倒了一杯茶水,又递进她的手里。
孟云祥捧着茶杯,啜饮了几口,然后仔细端详着姜嫣的面容。姜嫣被看的有些不自在,羞怯的将脸侧向一旁。
孟云祥开口道:“姐姐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好些,我今早听说你病了就有些担心,后来听说魏珂想要害你,更是提心吊胆,好在褚司簿让我搬过来与你同住。”她捧着茶杯,定定地望着姜嫣:“看到你我心里才总算踏实了些,否则一想起洗心池畔的那幕,再看姐姐如今……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惊。”
姜嫣回头看她:“你没将昨日看到的那幕告知旁人吧?”
孟云祥匆忙摇头:“没有,我记得姐姐的嘱咐,不敢乱说。”
姜嫣舒展了眉头,又看向门外宫女太监们往来忙碌的身影:“那便好,宫里不比宫外,谨言慎行,方得长久。”
孟云祥收回目光,低下头怔怔地望向手里的半杯茶水,茶水蒸腾出的热气扑在脸上,温暖而湿润:“若早知宫中如此凶险,我哪怕削了头发做姑子,也断然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倒也不必如此丧气。”姜嫣压低声音,倾身凑近到孟云祥耳边:“虽然人心复杂多变,但你只要能看清楚每个人的立场和目的便能轻松化解。东厂太监虽然跋扈凶悍,可你我不过是后宫中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若不是有非常的理由,他们不会在你我身上费精神。所以对于他们我们避开则可,无需太过害怕。至于其他秀女,小心提防便是。”
孟云祥思索了片刻,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姜嫣接着又问:“昨日殿前,我同魏珂离开后,崔尚宫可有再追问你什么?可有为难你?”
孟云祥看了一眼姜嫣,再次将头垂了下去:“那倒没有,崔尚宫看着严厉,人倒并不刻薄。见我当时怕得紧也没再多问,只给我安排了住处便请人带我离开了。与我结伴同住的是两人,一人姓叶,另一个姓陈,性子都十分娴静温柔,很好相处。”
姜嫣一点头:“那便好。”
话音刚落,褚真走了进来:“孟姑娘的屋子已经安置妥当,随时可以过去。”
孟云祥站起身,回头对姜嫣说道:“那我先过去瞧瞧。”
“去吧。”姜嫣说完,目光重新挪回褚真身上:“多谢褚司簿,有劳了。”
褚真浅笑:“姑娘客气,尚宫局还有事等着我处理,这便告辞了。”
“好,我送送您。”姜嫣亦步亦趋地跟在褚真身后,亲自将她送出青林阁。
从正午开始,天上就飘起了雪花。此刻到了日暮时分,风雪更甚,门刚被推开一道缝,凛冽的寒意便劈面而来。
褚真抬脚跨出门槛,转身对姜嫣屈膝行礼道:“姑娘留步,外头风雪交加,莫让风雪沾湿了姑娘的衣衫。”
姜嫣站在门前,裙摆在寒风的撕扯下沙沙作响:“那好,褚司簿慢走。”
褚真点了点头,走下台阶,冲早已等候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们一挥手,领着众人踏雪而去。
姜嫣静静地注视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或许是寒冷使人清醒的缘故,在褚真身影彻底隐于风雪的同时,她忽然心头忽然一动——崔尚宫莫不是借此与自己示好?
当时在储秀宫正殿前,自己替孟云祥说话,引得崔尚宫误以为自己与孟云祥交好,如此想做个顺水人情。
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姜嫣:事出反常必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