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站在崔文芳身后的宫女们仿若游鱼入水般分散到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屋子不大,即便如筛金子般地将全屋筛查一遍,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姜嫣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窗下的圈椅里,静静的看着眼前众人的一举一动。魏珂则与崔文芳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结果。
很快,忙碌的身影归于平静,几位宫女回过头互相递了个颜色,为首的那位微微颔首,快步走到崔文芳面前,行过礼后轻声道:“大人,我等并未搜出魏姑娘所说的那支金钗。”
魏珂立时变了脸色:“大人,这不可能!”
崔文芳兴师动众带了人来,如今一无所获,面子上挂不住,心里难免觉得气闷。此刻又听魏珂如此聒噪,不知收敛,不禁更觉厌烦。
然而魏珂对这细微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继续替自己辩解道:“大人,那金钗我昨日在外一直带着,如今在屋里不见了,只可能是被人偷了去,而与我同住一室的只有姜嫣。钱财动人心,除了她还能是谁。”她一眼不眨的看着崔文芳,却见崔文芳默然无语,并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心里不禁更是着急。上前两步朝着昨日藏金钗的地方走过去,由于怕目标过于明确引人怀疑,于是先左摸摸右探探,末了才将手伸进那叠衣服里。然而正是这一伸手,立刻令她的心凉了半截。
“怎么可能!”魏珂神色慌乱。
“够了。”崔文芳忍无可忍地叫住魏珂。
魏珂回头看向崔文芳:“大人,兴许是她将金钗私藏去了别处,也未可知!”
姜嫣听了这话,适时的开口道:“我从未碰过那支金钗,既然诸位在我房里未能搜出结果,不如去魏姑娘的房里看看。人有时记忆出了差错,把东西收起来却忘了,误以为是丢了或者被偷了也是有的。”
崔文芳轻轻一点头:“也罢,你们几个,去魏珂房里瞧瞧。”
不出半刻的功夫,宫女们去而又返,一众人站在门外回禀道:“大人,金钗找到了。”说着,为首的将金钗双手捧到崔文芳面前。
魏珂探头一瞧,顿时感觉一道凉意渗入脊背。她睁大眼睛问那宫女:“这……你们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对方轻声回道:“这金钗方才就放在姑娘的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
姜嫣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魏珂,只见魏珂回过头,正好与自己四目相对。刹那间,她从魏珂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惊慌。
这金钗若是在某个夹缝或者角落里发现尚还好说,如今在枕头底下发现,任谁瞧着也不像是疏忽,更像是恶意栽赃。
“敏月、宝珍!”魏珂左顾右盼的寻找着两人的身影。
两人听到传唤从人群后方挤上前来,毕恭毕敬的行礼道:“姑娘。”
魏珂语气急切:“我问你们两个,今日我出门后,可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没有。”
“她……”魏珂一指姜嫣:“她没来过吗?”
“没有。”
“你们确定?没记错?”
“没有,真的没有过。”
这个答案犹如重锤一般击打在魏珂的脑门儿上。魏珂惶惶然的低下头,这一刻,她忽然读懂了方才姜嫣眼里的深意。
这是警告,更是恐吓。
姜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魏珂苦思冥想,始终猜不透她究竟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金钗塞进自己枕下。那么近的距离,自己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难不成问题出在敏月与宝珍身上?可是自己那么多的金银打点出去,不至于输给一毛不拔的姜嫣。
栽赃嫁祸这种事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此时此刻,魏珂不禁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举动。
“崔大人,求您相信我,那金钗原本的确是丢了的。”魏珂低着头抬手拭泪。
崔文芳听着她这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早已没了耐心:“罢了,既然东西找到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只不过事情既然发生,总得有个定论。”她沉吟片刻:“魏珂行事轻浮,徒生事端,罚抄宫规三十遍。”
仅仅只是罚抄宫规。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互相朝对方递眼色——或是惊讶,或是疑惑。唯独姜嫣脸上平静无波。
她侧过脸,目光漠然地望着魏珂的侧脸,脑中不自觉地回荡起对方昨日的话:“储秀宫的秀女足有一百人,当中出身仕宦者过半数有余,其中不乏有名门之后。为了巩固家族荣耀,谁家不想方设法地各处打点,花重金打通各个关节,不惜代价地将人送到皇上眼前。”
崔文芳身为尚宫局尚宫,是选秀诸事的重要执行人,自然也是这些“关节”中的一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即便自己提前施压,自然会得过且过,不会真正责罚,哪怕自己提前施压,也收效甚微。这些姜嫣早有预料,可姜嫣的行事风格是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会下死手,绝不给对方回头报复反咬的机会。
“崔大人。”姜嫣缓缓起身。
崔文芳循声回头,发现姜嫣的面色越发苍白起来,比方才更显憔悴:“你身子不适,坐下说话。”
姜嫣扶着圈椅的圈梁坐回原位,她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了片刻,而后开口道:“此事也不能全怪魏姑娘,昨日我与魏姑娘因琐事起了争吵,魏姑娘一时气急,意气用事,也……”
魏珂听出了姜嫣的言外之音,疾声打断道:“姜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不过就是一场误会,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想故意诬陷你吗?”
姜嫣神情越发虚弱,目光也开始变得迷离:“自然……自然不是……我……”话音未落,她忽然身子一软,蓦地扑倒在地面上。
众人一时乱了方寸,崔文芳匆忙跑上前,蹲下身子将姜嫣从地上扶起来,同时回头冲身后的宫女大喊道:“快去请太医!”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姜嫣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阵刺痛。
“嗯……”鼻腔中滑出一嘤咛,她轻轻睁开眼,很快通过周遭的陈列判断出自己此刻正躺在榻上,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一丝药香。
仿佛心有感应般的,她缓缓回过头,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却又严肃至极的脸——是陆景和。
陆景和侧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身穿青色医官服制,正在垂着眼在姜嫣的手腕处施针。阳光从他的侧面映照过来,将他的面庞渲染得清晰透亮。相较从前,他越发清瘦,双眸深陷在眼窝里,虽然衬得鼻梁更加高挺,面容更加俊秀,但隐约添了几分病弱相。好在姜嫣是了解他的,他自小体弱,从未真正地健壮过,若非如此,出身武将世家的他也不会弃武从医。
姜嫣见房内并无他人,于是侧过身,想与他正身相对,却被他轻声叫住:“别动。”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犹如细沙划过丝绸:“你终究还是不肯听我的话。”说着,动作娴熟的撵动银针,趁着力气将银针拔了出来。接着将手边的各式物件收纳回盒中,然后端坐在姜嫣面前,定定的审视着她。
姜嫣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偏过头,瞟向屋顶上的横梁:“别这么看着我,我说过,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沈晏时!”陆景和忍不住微微倾身,声音虽小,可是每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十足的力气:“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多少人合力从尸山血海中捞回来的,你怎么可以这么糟蹋。”
晏时是姜嫣的字,陆景和习惯这么叫她。他与姜嫣同为官家子弟,父亲陆韬曾是沈敬之的亲信,两家私交极深,小辈们自然也少不了多有交集。姜嫣性情稳重端方,两人很是投缘。如此年深日久地,陆景和在外尊姜嫣为小国公爷,私底下只当姜嫣是位亲近的兄弟。直到十二岁那年,姜嫣在懵懂无知之时来了初潮,弄脏了衣裳,险些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身份,还是陆景和替她遮掩了过去。至此,他成了唯一知道姜嫣秘密的外人。
姜嫣猛地翻身坐起:“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不能苟且偷生。我这条命早已不只属于我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晏时!”
“沈晏时早死了。”姜嫣直直的盯着陆景和的眼睛:“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江州裕山县的平民女子,姜嫣。”
陆景和沉着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愁云,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你向来行事周全,既然要走出这一步,必会做好完全的准备和铺垫。只是……”他顿了顿:“你实在不必亲自冒险,我心里早有打算。”
玄策惨案发生之后,为了将沈家连根拔起,与沈家走得近的也多半受到了连累,陆家便是其中之一。
陆韬当时官至总兵,驻守云州。高淳忌惮其军力,怕他会替玄策军出头,于是暗地里派人将陆韬害死,明面上只说是急症暴毙。
这事儿原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偏偏陆景和自小随母亲研习医理,趁着父亲盖棺前偷偷瞧了一眼。只一眼,便察觉出了陆韬是死于毒杀。
结合当时的情势,陆景和很快意识到沈家遭此大难是受奸人构陷,而自家也被视为了玄策党羽,遭到“剪除”。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上挚友沈策战死沙场,他无论如何是忍不下这口气。为了查清真相、挖出幕后主使,他日夜苦读,终于通过大考入选太医院,成为了一名医士。
医士官阶虽低,却有机会出入大内。如果将来有幸升迁,亲自向皇帝陈情也并非是遥不可及之事。
事情按部就班地朝着预定方向发展,直到三个月前,有人往陆府送来一封信。陆景和打开信件一看,发现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大体是约他去城外柳堤面见。
没有缘由,没有详情,更没有署名。可陆景和还是辨认出了笔迹是出自沈策之手。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约定好的地点,果然看见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岁月轮转,物是人非,如今的沈策顶着姜家女儿的身份,将这些年打探到的内情与他全盘托出。他听得惊心动魄,心里不禁对当今皇帝高淳起了杀意。
“你有什么打算?”姜嫣一拧身子,盘腿坐在榻上,她仰头看着陆景和:“难不成是想借你医官的身份,找机会熬一碗毒药取他性命?”
陆景和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你以为我不敢?”
“你理智一点,你就算不顾念自己,也该想想你娘,难不成你要连累她与你一同受过?再者说,我之所以入宫,为的是替所有枉死的人洗清冤屈,替我沈家、玄策军的将士们讨要一个说法,我单要他的命有何用?就算他此刻立时暴毙,也换不回那八万多条性命!”
陆景和喉咙发干:“那依你的意思,你难不成是想让他在全天下人面前认错?”
姜嫣目光坚定:“是。”
“他是皇帝,这根本不可能。”
“不可能也要做!”
“后宫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才刚入宫,便遇上这样的麻烦。今日来的若不是我,你恐有性命之忧。”
姜嫣没有立刻接话,她凝视着陆景和,末了唇角意味深长的动了动:“今日来的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