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祥显然还未能从惊恐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着崔文芳嗫嚅了几下,末了还是未能说出一个字。
情势不妙。
姜嫣的心口隐隐发沉,心想若是这事圆不过去,被问出什么来,怕是自己也会受牵连。迟疑片刻,她躬身向崔文芳行了个礼,朗声开口道:“崔大人,云祥心善,方才看到那种场面,怕是吓到了。”
崔文芳侧脸看向姜嫣。她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然而眼角处已布满沟壑,配合着此刻锐利的目光,越发显得老辣且精明:“我在问她话,你何故插嘴?”
姜嫣乖顺的低下头:“是我鲁莽。”
崔文芳正过身子面对姜嫣:“你是哪家的?”
姜嫣垂眉敛目的看着地面:“民女姜嫣,江州人士。”
“你与孟云祥相识多久?”
“今日是初遇。”
“即是初遇,彼此不甚了解,又怎能妄自揣测她人心思,你莫不是想替她掩饰些什么?”
到底是宫里经年的女官,一眼便看穿了姜嫣的心思。姜嫣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我与她交情不深,实在谈不上掩饰二字,不过是看在一同进宫的份儿上,想替她求尚宫宽容她的失仪。”
崔文芳没有立刻表态,她认真的审视着姜嫣,直到鼻腔滑出一声轻“哼”:“区区一介民女,既无品级又无家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去照料旁人。”说着,她翻开手里的名册,粗粗的扫过一眼后,唤了声:“魏珂。”
“在。”
姜嫣莫名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抬眼一瞧,发觉对方身穿橙红色描金披风,正是与自己起过口舌之争的那名秀女。
崔文芳回头对魏珂道:“魏珂,你与姜嫣同住青林阁。”
魏珂侧过脸,看向姜嫣。双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魏珂的唇角微微翘起,透出一股意味不明的玩味:“是。”
这时,守在一旁的宫女走上前来,作势要为二人领路。
姜嫣迟疑着看了孟云祥一眼,就见孟云祥正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己,眼里写满了茫然与无助。可当下并不是说话的时候,开口便是犯错,哪怕是再多说一个字也是不合时宜。
罢了。
姜嫣转过身,跟在宫女身后,与魏珂一前一后的朝着不远处的松林走去。
正如名字里的“青林”二字,青林阁地处储秀宫西南角的一片松林当中,位置着实有些偏僻。姜嫣一边走着,一边抬头朝远处张望,透过影影绰绰的松枝,她看见小路尽头的殿阁前正站着一高一矮两名侍婢。
见一行人走近,两名侍婢行了个万福,声音脆似银铃:“见过二位姑娘。”
领路的宫女也此时也转身面对了姜嫣与魏珂:“二位姑娘,这两位是敏月和宝珍,这几日就由她们照顾您二位的饮食起居。奴婢得回崔尚宫那边听吩咐,这就先退下了。”
“你等等。”魏珂忽然出声。
宫女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魏珂从袖口里取出一支攒金绣的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二两银子。伸手将钗银子到宫女面前,她说话时不自觉的扬起眉梢:“劳烦你方才引路,这是打赏,收下吧。”
“多谢姑娘。”
在宫内打典各处掌事、宫女是寻常事,这些都是一早便准备好的。魏珂这边给的不失规矩,宫女那头收的也顺理成章。
魏珂勾起唇角,有意无意的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的姜嫣,显然是想看姜嫣是否也会有类似举动。可姜嫣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只当做没看见。
的确,用金钱笼络人心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可是这种手段要么不用,用了便得用到极致,做个实打实的过路财神。否则一不小心给了少了,反倒会被人在背后诟病“小气”。
“请慢走。”姜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打发走了那名宫女。
宫女渐渐走远。
魏珂忍不住白了姜嫣一眼,嘴里小声讥讽道:“小家子气。”
敏月趁这时走上前,察言观色的凑到魏珂身边。她比宝珍虚长两岁,举止也老练许多,即便不说话,脸上也带着讨好式的笑意。
“姑娘,我叫敏月。”敏月微笑颔首,接着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宝珍:“那是宝珍,将来二位若是有任何事,尽可以吩咐我俩。”
宝珍站在原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魏珂再次从荷包里取出银子,抬手递出去。
敏月顺势全接到了手里:“多谢姑娘。”
魏珂翘着唇角扬起下巴:“往后我若是得了什么好处,绝不会亏待你二人。”
敏月捧着银子,弯着嘴角笑道:“多谢姑娘体恤,姑娘放心,我俩是六局二十四司里伶俐的丫头,定不会怠慢姑娘。”说着,侧身抬手一比:“请姑娘先入殿休息,我和宝珍先去将姑娘们的行李取回来。”
魏珂笑了笑:“牙尖嘴利,去吧。”
殿阁内并不算大,进门正对着的是一明厅,明厅的西侧是两间内室,中间连接着一条连廊。连廊狭长幽深,飞檐遮蔽住了头顶的光。一团明红色的光在不远处时明时暗,姜嫣走上前一瞧,发现是一炉炭火。炭是宫内最寻常不过的青炭,品质不算上乘,倒也可用。
迎着炭火站定脚步,姜嫣伸出双手,十指在炭火的烘烤下互相揉搓着。忽然余光中挤进一道人影,无需回头便知道是魏珂。
魏珂站在姜嫣身边,也学着姜嫣的样子用炉火烘手,同时出声问道:“你叫姜嫣?”
姜嫣盯着炉中明红色的火炭:“是。”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可有功名在身?家中有无兄弟姊妹?”她说话时不自觉的显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听着不像闲聊,更像是审问。
姜嫣手掌轻翻,并不看她:“我父母皆已亡故,弟弟早夭,如今家中就剩我一个,靠着祖茵过日子。”
“祖茵?”魏珂忍不住讥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有再多的祖茵又能保得了几时?”说着,斜眼睨向姜嫣:“不过话说回来,你的运气倒是真好,没有靠山没有背景,孤身一人,偏偏能被选进宫里来。对你而言,哪怕是做个宫女,也算是难得的福气吧?”
言辞刺耳,姜嫣只当做没听见。如此反应的本意是退让忍耐,可落在魏珂眼里,反倒令她生出一种被无视的愤怒感。
魏珂走到姜嫣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她迫使姜嫣正视自己的存在:“去给我泡壶热茶。”
姜嫣不动。
四周静的令人心慌。
魏珂的脸冷肃下来:“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我爹是通政司左参议,我姐姐的夫家是温县伯府,身受陛下钦赐的三品诰命。你若是聪明,便该对我礼敬些,这样来日等我封了妃,一高兴,把你要到身边伺候,也好过你在六局二十四司里服苦役。”
通政司左参议区区五品官,三品诰命也不过是个虚衔,在姜嫣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自己虽然一心期盼选秀顺利,能够以妃嫔的身份立足于后宫,但也断断不会因此被人拿捏,让其成为自己的软肋。
姜嫣收回手,转过身,眸色清冷的看向魏珂:“若是在宫外,于情于理我都该向你俯首,尊称你一声魏小姐,魏千金。可如今你我既然已身在后宫,同为待选的秀女,他日谁高谁低,又有谁能说的准呢?”
魏珂猛地站起身:“你做梦!储秀宫的秀女足有一百人,当中出身仕宦者过半数有余,其中不乏有名门之后。为了巩固家族荣耀,谁家不想方设法的各处打点,花重金打通各个关节,不惜代价的将人送到皇上眼前。而你呢?你凭什么?该不会真的以为仅凭一张漂亮脸蛋便可一步登天吧?”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阉党专权,选秀诸事表面上由尚宫局主持,实际上处处少不了阉党的干预,是与非仅在宦官们的一念之间,当中利益的勾连可想而知。
再美的容貌,再好的德行,也比不过捧到他们眼前的真金白银。
可是姜嫣依然毫不在意,她转身背对着魏珂,不带感情的叹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说选秀各部的官员有收受贿赂之嫌?那这岂不是在指责皇上眼不明心不亮、用人失察。魏姑娘,我看你这番话论罪当诛呐。”
“姜嫣!”魏珂的两腮涨出一片粉红:“你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连我的贴身侍婢都不如。如此不知好歹,迟早有你后悔的一天!”
殿外这时传来脚步声,是敏月与宝珍抱着两只行礼箱子走了进来。二人一早便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这时便都加了几分小心,察言观色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两位姑娘这是怎么了?”敏月抱着箱子上前几步。
姜嫣朱唇轻启,还未出声,便听身后的魏珂疾言厉色的怒斥道:“你们两个听清楚了,往后谁若是对她好,便是同我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