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今天的烤鱼套餐是加盐烤鲱鱼。雅也喝了一口啤酒,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鱼。他早就擅长吃鱼,鱼刺再多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亲戚里的一位大婶甚至叫他“猫不理”,意思是说他吃鱼吃得太干净,连猫都不理了。还说正因为如此,雅也才适合干手工活。
鲱鱼肥瘦适中,特别好吃。“冈田”可以随意加米饭,雅也很快吃完了一碗,冲有子招了招手。
“食欲旺盛呀。”拿过碗后,有子微笑道:“工作忙吗?”
“并不太忙。因为这里的饭好吃。”
“如果听你这么说,老板肯定高兴。”有子笑着去厨房了。她在店里称自己的父亲为老板。
说工作忙确实是事实。新年过后,小型车模的零部件订货增多了。而且,福田还经常让自己制作那些用途不明的奇怪部件,所以总要加班。不过,让雅也感觉疲惫并非因为这些。美冬不定期地委托他干的工作,已成为他最大的负担。不光费神,还要注意不被社长福田发现,特别累人。
美冬依然时不时地拿来戒指或项链的图纸,求他照样子做。而且,最近已不再拿图纸了,而是在电脑中立体描绘的设计图。不知是从哪里学的,美冬特别擅长使用电脑。有时会把一些名牌产品加工得像自己原创的,然后给他一张照片,让他按上面的样子做。对于没有正式学过首饰雕刻的雅也来说,只能靠反复摸索。所以被搞得精疲力尽。
但是,每当看到把制成品拿给美冬时她那欣喜的表情,这些辛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确信,为了这个女人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他曾经问过为什么让自己做这些东西。得到的回答总是一样的。
“为了我们的未来。雅也,你帮我做的每一个每一个作品,都会支撑我们的未来。”
可美冬并不告诉自己这句话的含义。她好像打算在宝石饰品界一搏胜负,关于具体的步骤他并不清楚。
那个美容师的事也让雅也有些在意。在雅也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美冬竟然开了一家美容院,当得知那里的店长就是青江时,雅也惊讶万分,真不知美冬是如何拉拢他的,实际上,开店这件事本身对雅也就是晴天霹雳。
“这没什么。只是租间房子,里面装修一下。关键要看以后,如何能让美容院出名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看来美冬最终获胜了。她所经营的“MON AMI”,现在已经成为了知名美容院,青江人气旺盛,甚至还经常接受杂志的采访。
事业取得成功固然是好事。然而,每次看到美冬的行动,雅也都会有种莫名奇妙的不安。她究竟为了什么要干那些事情?她究竟想去往何方?雅也丝毫看不透。他想到了美冬脖颈上两颗并排的黑痣。原是福田工厂工人的安浦,被一名奇怪女子害得丢了工作。那个女人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团,安浦唯一记住的特征就是她脖颈上有两颗黑痣。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同时觉得她的话肯定干得出来。福田工厂有段时期曾经以银饰加工为主,现在还残留着雕刻首饰的设备。正因为如此,雅也才能满足美冬的要求,但事到如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她了解这种情况才建议自己去那个工厂上班的。而且,为了确保雅也能在那里工作,还给安浦设下了圈套,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和自己相同——难道这只是自己的多虑?
把烤鱼套餐吃得干干净净,把啤酒也喝干后,雅也站起了身。
“今天不要饭团?”结帐的时候有子问。
“嗯。洗完澡想马上睡觉。”
“累了吧。”有子面带担心地问,“你一个人生活吧。打扫卫生、洗衣服之类的活怎么办呢?”
“洗衣服吗,高兴的时候自己洗。从不打扫卫生。”
偶尔过来的女人帮我打扫——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如果房间太脏,对身体不好。”有子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我去帮你打扫吧。我比较擅长收拾。”
其他的客人在招呼有子,她扭头答应了一声,对雅也说了声再见。他微微点点头,就离开了餐馆。
在回住处的途中,雅也想,如果和那样的女人生活会怎样呢。尽管对有子并不十分了解,但感觉如果和她在一起,肯定能过上踏实平静的日子。靠着不可能有太大变化的收入,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但是,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有任何的抱怨。也许会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出乐趣,构建自己幸福的家庭。
雅也想,至少不会给自己施加过多的紧张感。
回到房间后,发现门上的信箱上夹着什么东西。拿下来一看,是寄给他的书信。雅也感到了困惑和惊讶。自从搬到这里,从未收到过什么信件。因为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地址。
收信人姓名是打字机打印的。雅也看了看后面,那里也是打印的字。一看到寄信人的姓名,他差点喊出声。
因为上面的名字是米仓俊郎。
当然,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不管手头在干着什么,那时的情景会像幻影一样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就是在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早晨,被雅也敲碎脑袋的舅舅的名字。
为什么会以这个名字给自己寄信呢?雅也一边对寄信人的意图作出各种猜测,一边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张照片。信纸上同样是打印的字,内容如下:
“我想出售那天早晨的证据。我的报价是1000万日元。低于这个价格拒绝成交。汇款帐户:××银行新宿支行普通帐户1256498 杉野和夫。期限为一九九六年三月底。
“如果在期限内未能汇款,则视为交易不成立,今后不会再与你联系。证据将交给第三者。第三者包括司法相关人员。”
身体开始颤抖。雅也看了看照片。刚看了一眼,立刻感到头晕目眩。照片上正是那天早晨的情景。倒塌的建筑物、倾斜的水原制作所的招牌、还有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个子男人。男人正挥舞什么东西。他的脚下还有另一个男人。被压在了瓦砾下。
雅也拿着照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佐贵子,还有她那未正式结婚的丈夫小谷。他们早就怀疑是雅也杀了俊郎,一直在竭力寻找证据。
那么说这封信的寄信人是他们?难道最终找到了新的证据?
但是,如果是他们,决不会使用匿名。
重新仔细看了看照片。画面绝对称不上清晰。这个影像雅也曾经见过。这与佐贵子他们想弄到手的那盘录像带上的画面酷似。但是,那盘录像带并没有雅也这样挥手打人的场面。
虽然想和那盘录像带比较一下,但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美冬交给他后,他马上亲自烧毁了。
究竟是什么人?正在思索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雅也刹那间几乎跳起来。
电话是美冬打来的。说要现在过来。雅也慌了,犹豫是否该把恐吓信的事情告诉她。
“怎么了?现在不方便?”
“没,没有。”
“那我现在过去。大约五分钟后到。”
挂断电话后,雅也把照片和信放回到信封里,塞到了工作服的口袋里,然后开始换衣服。当他换上运动裤和汗衫时,门铃响了。
“晚饭吃了吗?”刚打开门,美冬就这样问道。
“已经吃过了。”
“是吗。我顺便去了麦劳。”她举了举白色的袋子。和雅也在一起的时候,她依然用关西方言说话。估计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把麦当劳说成是麦劳。
“怎么突然来了。又要做戒指?”雅也问道。
“别说得好像只在有事求你的时候我才来似的。我只是想见你了。”美冬冲他莞尔一笑,但她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诧异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雅也移开了目光。
“可是,你的脸色不好。感冒了?”美冬伸手去摸雅也的额头。
“没事儿。”他说着把她的手拨开了。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对不起,真的没什么。”他摆了摆手,“我去沏咖啡。美冬,你吃汉堡吗?”
但是,她没有回答。雅也一看,她正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
“雅也。”她冷静地小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瞒着我?我们不是一条心吗。咱们不是发过誓吗,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应该彼此帮助。”
“真的是,”说到一半,雅也就说不下去了。他被美冬真挚的目光震慑住了。
雅也从工作服里取出信封,默默地递给她。他原本想避免和她谈到杀死俊郎的事。他一直觉得那是两人都避讳的事情。
读恐吓信的时候,她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反复读了好几遍后,她端坐在榻榻米上看着雅也。
“能猜出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吗?”
“猜不出来。”
“也就是说也猜不出寄信人是谁?”
“勉强说,也许是佐贵子夫妇。但是,我觉得那两个人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不是普通的照片,而是从录像带中打印出来的。”
“本来以为是从那盘录像带中弄下来的,可是……”
不知美冬能不能明白那盘录像带的含义,不过看来他的担心多余。
“那上面有这样的场面吗?”美冬立刻问道。
“我感觉没有。虽然照上了我的身影,却没有这种场景。”
美冬又把目光转向照片,歪了歪头。
雅也一边望着她的脸一边想,我们真是不正常,竟然像谈论一件小事儿似地在说杀人事件。
她抬起头,“这个,你怎么办?”
雅也回答不出。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就打来了电话。
“你想付钱?”
雅也轻轻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会有一千万呢。”
“如果有,你就给吗?”
“不知道……”雅也摇摇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恐吓信上写的很清楚,如果不支付就要告诉警方。那似乎并非单纯的恐吓。
“如果雅也无论如何也想给钱的话,我可以帮你出。”
“哎……”雅也望着她的脸。
“不过,我认为不应该给钱。”美冬用手指捏起照片,轻轻摇摆着说:“这是陷阱。而且,一旦掉下去就是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如果你认为寄这封恐吓信的人会就此罢休,那你想的就太天真了。以后他还会提出更无理的要求。估计一生都会缠着你不放,这样好吗?”
“怎么可能好呢。可是,如果被告诉了警察不就全完了。”
美冬把照片放到桌子上。
“我认为那人不会这样干。至少,就算雅也在期限内没有付钱,那人也不会立即报案。因为那样做对他自己没有丝毫的好处。”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置之不理呀。如果这样拖下去,那人肯定又会想出新招。”
“问题就在这。以目前的状况,我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要想对抗,首先要查明敌人的身份。这还需要一定的线索。这次先不理他,就像雅也说的,这样一来敌人肯定会作出某种反应。下次对方不想再被无视,估计会采取更为猛烈的方式。这就是我们的目的。人呀,只要一着急,肯定会暴露缺点。”
看着她瞪着大眼睛,说话时甚至面带微笑的样子,雅也突然想,也许这个女人觉得这样运用策略很好玩。
“能像你想的那样吗?”
“不能顺其自然。我们也必须绞尽脑汁想办法。不过,目前我们什么也做不到。虽然可以查到这个银行帐户的开户人,但肯定是化名。这年头都能买到虚构户头。”
雅也也有同感。
“看看情况再说……”
“我觉得应该这样。”美冬点点头。
“喂,美冬,我早就想问你一件事情。”雅也缩了缩下巴,眼睛向上翻着看着她。
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你是想问那盘录像带的事吧?”
“那东西,你是怎样弄到手的?佐贵子她们也应该行动了。”
“那次特别悬。如果再晚一步,肯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只能说运气好。”
“所以问你是怎样……”
“录那盘带子的是大阪的无业游民。我只说要在电视台播放他的带子,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对方的信任,就把带子给我了。那个男人应该和这次没有关系。”
“是吗……”
雅也并没有见过那个男人,所以不好说什么。
美冬拿起信封,凝视着信封表面。
“是麹町邮局的邮戳。如果是在关西的人,不会只为了寄封信专门跑到东京来。”
“这么说来,指定的银行也是新宿支行。”
“虚构帐户这东西,在日本全国各个地方都能弄到手。既然专门指定的是新宿分行的帐户,那里对敌人来说肯定比较方便。”
雅也也想,应该是吧。
“可是,我在东京并没有认识的人。最主要的是,在东京的人绝不可能知道那次地震中发生的事情。”
“也许地震发生时住在关西,现在来到了东京。或者一直就住在东京,通过某种途径弄到了照片或者录像带……”美冬的眼睛似乎在望着远方,“我,去一趟西宫。”
“去西宫?”
“不论怎样,敌人为了查清雅也的住所肯定四处打听了。应该在某些地方留下了他的踪迹。我去查一查。幸亏我现在时间比较自由。”
“我是不是该一起去。”
“雅也最好别去了。不知道敌人在西宫是怎样行动的。而且,你工厂里也很忙吧。最近不是一直在加班吗,再加上我也总让你干些稀奇古怪的活,把你累坏了吧。”
“没有,那倒没什么。那,美冬,你一个人去吗?”
“嗯。就交给我吧。”她砰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用真挚的目光注视着雅也。“这对我们来说是第一个难关。不过,绝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败下阵来,必须要闯过去。”
“我明白。”雅也也注视着她的眼睛。
美冬特意在麦当劳买来的汉堡已经凉透了。她在炉子上烤了烤,从冰箱里拿出了啤酒。
“只要和雅也在一起,吃什么都好吃。”美冬咬了一大口汉堡。
雅也也喝了啤酒。然后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了一起。好久没有晒过的被子硬梆梆,冷冰冰的,不过,两人赤·裸着身子紧贴在一起,不一会就暖和得甚至想出汗了。
美冬的手伸向了他的下半身。但是,反应并不太敏锐。她抬头望着他,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还是不放心恐吓信的事?”
她说的没错。尽管明白现在想也无济于事,可信中的内容依然在脑中萦绕。
“没关系,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究竟是哪里的家伙想让雅也痛苦。”
雅也把胳膊绕到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雅也猜测那是她经营的美容院里用的香波味道。
“喂,雅也。”美冬抬起头,“如果查清了对方的来历,你打算怎么办?”
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是知道了对方是谁,并不意味着因此而不再受恐吓。当然了,更不能去报警。
美冬的手指开始在雅也的胸脯上移动。似乎在写什么字。
“雅也,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
他翘起头,和她四目相对。
“思想准备……”
她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以前也曾说过,这世上充满了战争。我的伙伴只有雅也,雅也的伙伴也只有我。为了生存下去,要做好干任何事情的思想准备。”
明白她说的意思。为了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恐吓者出现,方法只有一个。雅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由于那想像太恐怖了,有意识地排除掉。
“雅也。”见他默不作声,美冬说,“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嗯……”
“如果避开不愿干的事情,就很难开拓道路。”
“这个我明白,但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可是,那时你做到了。”
美冬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雅也明白她所说的“那时”的含义。
“那……是一个错误。”
“你在后悔?如果那时你没有那样做,会怎样呢?”
对此雅也也不清楚。如果那时没有杀死俊郎,究竟会怎样呢?父亲的保险金肯定会被拿走,也许那样会更好些?
“尽管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是,不论是出于冲动还是什么,雅也肯定能在任何时候瞬间选择最好的道路。你能做到这一点。”
“难道那是最好的道路?”
“我相信雅也的判断能力。而且,是否是正确的道路,要看以后的行动。不论起初的选择多么正确,如果事后的做法不对,那也不行。”
事后的做法……难道是让所有碍事的人都消失?这难道就是自己应该选择的道路?雅也想问美冬,却没能说出口。
“喂,你不能想着走阳光大道。”美冬说。语气极为严肃。
雅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看了看她。
“我们只能走夜路。即便四周像白昼一样明亮,那也只是虚拟的白昼。对此我们只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