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也就是说,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睁着眼睛却实际什么都没看到的精神状态。
关键是她站的位置,也无法确定她是否能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所以,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有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偷瞅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呀。”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手的。”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都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再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妻子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燥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次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余震倒塌了怎么办。”
“会倒塌吗?”
“很有可能。你不是见佐佐木家了吗。”
雅也已经听出两人在谈什么了。好像是在谈论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是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并不用急着现在去取。
因为感到尿意,雅也站起身。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震灾盗贼。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是漆黑一片。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因为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说话的像是妻子。“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是,也不能不增强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
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像是丈夫的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建筑物前烧起了篝火。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也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也很少有人说话。
建筑物一侧有树丛,雅也走过去,找了个背亮的地方撒了尿。雅也想,男人能这样,女人就麻烦了。
刚要往体育馆里走,迎面出来一个女人。当发现是新海美冬时,雅也立刻停下脚步,藏在了篝火边的人群后。
美冬只是向篝火瞄了一眼,随后从前面走过。运动衣外面披着一块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样。
雅也离开篝火,跟在她的身后。
雅也想跟她打个招呼。如果她目击了杀人现场,见到雅也肯定无法保持自然,也许会扭头逃跑。那时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设法说服她。该怎么说呢?说那只是看上去像杀了人,实际上是误解?还是告诉她俊郎的恶行,说明自己当时出于无奈?
雅也一直没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后,如果跟的太近,有可能被发现。但如果离得太远,又会跟丢。离篝火越远,周围越黑。她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在她的前方会落下淡淡的光球。那对雅也来说就是标记。
美冬突然拐进岔道。拐角处有幢小楼房,那楼房勾出的影像就像一个被挤烂的箱子。
看见美冬走到了楼后面。雅也已猜出了她的用意。因为刚刚想过厕所不能用后女性是多么不方便。
他觉得这样的话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对她来说,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体育馆。但是,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话,对雅也来说又太危险,究竟是被看见了,还是没有被看见?
……
明明知道想也没用,还是不停地思来想去。总之是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转向美冬拐进的胡同时,听到了低低的惊叫声。随后是声音不大却很激烈的争执声。还有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雅也慌忙冲进胡同。黑暗中有几个人影,在地上互相纠缠在一起。还亮着的手电筒滚在地上。
看到了身穿黑衣服的男人的背影。随后注意到男人的双臂正抱起一个发白的东西。男人正想从那上面剥下衣服,两条腿像游泳一下在空中乱蹬。雅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
他跑了过去,同时从男人的身后向他双腿间踢了一脚。男人呻·吟着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雅也知道男人身下的就是新海美冬,这才看见她的嘴里被塞了东西,还发现另外一个男人正摁着她的双臂。
另一个男人向雅也打来,拳头击中了他的脸颊,不过,除了手指骨头突出的部位碰得脸有些疼外,冲撞力并不大。雅也重新调整了姿势,用头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等对方倒地后,骑在他身上,双手用力抽他的脸。
不料脖子突然从后面被勒住了。好像是刚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来还击。雅也抓着敌人的手,想从脖子上扯掉。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闷响,对方的力量突然减弱了。雅也趁机用胳膊肘狠狠地捣了对方的腹部,随后站起身。男人正用双手捂着头。
美冬站在男人身后。她正双手拿着一块水泥碎片似的东西。看来是用那个打了男人的后脑勺。
雅也和美冬的视线在半空中瞬间撞在了一起,有几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静止。但这就给了歹徒们机会。被雅也揍了一顿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个人也捂着脑袋跟着跑了。雅也本想去追,又改变了主意。就算是抓住了强奸未遂的犯人,警察也不可能认真处理。
“伤——。”本想问美冬伤着没有,雅也赶紧垂下眼睛。因为在手电筒的光亮下清晰地浮出来了她被剥光的下半身。
感觉她已经穿好衣服后,雅也才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伤着没有?”
她微微摇了摇头,捡起落在脚下的手电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千万不能一个人行动。因为有些流氓正四处转悠。如果再拿个手电,就相当于明确告诉别人猎物在这里。”
美冬一言不发。或许已没有精神再说话了。
“快回体育馆。把手电筒借给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但她倒退了几步,随即向前跑去,手电筒的亮光摇晃着渐渐远去。
雅也刚想走,却停下了脚步,因为感觉踩到了柔软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她披的毛毯。
回到体育馆后,发现篝火的数量增多了。无法忍受寒冷的人们开始竞相模仿。
新海美冬坐在离围着篝火的人群不远的长椅上。和在体育馆时一样,正抱着双膝,脸埋在胳膊里。
雅也走到她近前,从身后给她披上毛毯。她吓一哆嗦似地挺直了后背,看到雅也后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搭话道。但是,美冬僵硬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双手紧紧抓着毛毯边,像保护自己似地在前面裹得严严实实。
“去篝火那吧。这里太冷了。”
她向篝火瞅了一眼,马上又垂下眼睑。
雅也看了看围在篝火四周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在汽油桶四周的几乎都是成年男子,没有孩子或年轻女子的身影。
“没关系。那些人和刚才那几个流氓不同。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但是,她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觉她全身都绷紧了。
“如果你害怕,我陪你——”
雅也话未说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二步后,转身冲着他说:“谢谢你把毛毯拿来。”
随后点头行礼,又向前走。然而她并没去烤火,而是直接进了体育馆。
05
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终于迎来了清晨。雅也在体育馆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把捡来的报纸全都裹在了身上,但地板就像冰一样寒冷,无法阻止体温被剥夺。
尽管头脑清醒了,却没有气力起来。空腹已到了极限。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几个人起来了。
让他们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动起来的,还是那让人恐怖的余震。地板一晃动,人们马上惊叫着站了起来。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也传进了雅也的耳朵。
尽管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依然会有尿意。雅也出了体育馆,外面还有人围在篝火旁。
在和昨天一样的地方撒完尿后,雅也决定回家。他想取些替换衣服或食物。
走到马路上,环顾四周,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次意识到整个城市的毁灭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座座的房子化成了一堆堆瓦砾。电线杆歪了,电线耷拉着。大楼拦腰折断,无数的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烧得漆黑的建筑物也比比皆是。
头顶上飞着直升飞机。雅也猜测那是电视台的。他们正把拍到的影像伴随着播音员兴奋的解说在全国播放。观众们看后会惊讶、担心、同情,最后会为这种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庆幸。
到家有相当长的距离。雅也穿着不跟脚的拖鞋,默默地挪动着脚步。不论走到哪,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时旁边也能看到人的身影。其中还有人在嚎啕大哭。还有人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来还有人被活埋在废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里已没有商店街的样子。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么店。
只有一家店的百叶门开着。是家药店,里面光线昏暗。
走近一看,玻璃门已掉了下来。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他一边注意着脚底下,一边走了进去。屋里飘着一股药味,或许是有药瓶子碎了的缘故。
环顾店内,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商品。勉强还有点内服药。因为有好多人受伤,估计外伤用的药昨天就卖光了。纸巾、卫生纸、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是销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也是空空如也。
“有人吗。”又喊了一遍,依然没人答应。看来店主也去避难了。
角落里有两包像是赠品的纸巾。雅也捡起来塞到了防寒服的口袋里,走出了药店。
雅也刚走了几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头一看,一位四十岁左右体形偏胖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手里正拿着高尔夫球棒。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年龄相仿,手里拿着金属球棒。“你在那个店里干什么了?”拿球棒的男人问。眼镜后面的目光异常锐利。
“没干什么。我以为在卖什么东西,就进去看了看。”
“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了吧?我看见了。”拿球棒的男人说。
尽管有些烦,但雅也还是把口袋里的纸巾拿了出来。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举起了双手。
拿球棒的男人颇为不悦地点点头。
“好像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不要怪我们。从昨晚起发生了好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着混乱盗窃。”雅也说。
“太过分了。跟警察说也没人搭理,只能靠我们自己来保护。这位大兄弟,刚才真是失礼了,对不起。”
雅也摇摇头。没法去责怪他们。
“坏人不光盗窃,还有人强奸妇女。”雅也说
两个男人对此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球棒男人绷着脸点了点头。
“这位兄弟的熟人中有碰上这种事的吗?”
“幸好是未遂。”
“那就好。听说昨晚就有两人遭强奸。都是去上厕所时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没人的地方。”
“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犯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为所欲为。”拿金属球棒的男人噘着嘴说。
穿过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处都能看到从损坏的民房里往外拿东西的人。雅也想,就算是有人这样拿别人的东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估计也不会逮捕。难怪有人四处转悠以伺机盗窃。
但是雅也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责备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因为自己杀了人。
终于快到家了。四周还弥漫着黑烟。估计刚才又着火了。看样子消防队没有来,肯定又是任其燃烧。
工厂还是昨天最后看到时的样子。墙倒了,只有钢骨柱子勉强立在那,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顶碎片埋住了。
正屋完全倒塌了。放父亲棺木的地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瓦砾。折断的木材、破损的墙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开堵在门口的瓦砾,先找到一双运动鞋。尽管满是灰尘,倒也没坏。用它换下拖鞋后,又开始下一项工作。
刚想搬走厨房附近的瓦砾时,他突然发现倒地的冰箱完全暴露了出来,于是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昨天并没有那样。
他马上反应了过来,赶紧打开冰箱门。不出所料,放在里面的食物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调味品和除臭剂。冷冻食品、香肠、奶酪、罐装啤酒、没喝完的乌龙茶全消失了。连梅干和咸菜都不见了。
不必考虑原因,肯定被饥饿的人偷走了。雅也开始咒骂着自己的愚蠢,本以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放心了。但家里放着在一定意义上比钱还重要的东西。
浑身像铅一样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他一下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个包香肠的保鲜膜。那是雅也几天前买来放在冰箱里的。
四肢无力,正想抱住头时,突然感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那。由于过于吃惊,雅也差点身子向后仰去。
“如不嫌弃,请吃这个吧。”她伸出双手,表情依然那么僵硬。她的手上托着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