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咳醒了,红头胀脸要水喝。
水来了,她坐起来,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将碗再递过去,才认清了来人。
她鼻塞,喉咙痛痒交杂,齉着鼻问:“阿兄怎么还没睡?”
张思远自己搬杌子到她床畔,坐下来,明明是舍不得,却说话难听,“我怕你想不开,来看看你。”
思夏并不理会,拉了拉被子,靠在了床头,这样舒服一些,坐着比躺着咳得少,可是坐着没躺着睡觉爽。
她依旧头晕,蹙了蹙眉。张思远忙问:“难受得厉害?”
确实是难受得厉害,她热,可又不敢掀开被子,这屋子里也热,可又不敢让人把火炉搬出去。除热之外,她还有些想吐。
她睁开眼,“我想吃酥山。”用冰凉的东西压一压才能舒服些。
“烧糊涂了?本来就受了风,怎么能吃冷食?”
思夏疲惫的眼神看向他,露出了笑。张思远满脸无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年夏日,长公主府上的厨子上了酥山,纯安担心思夏年纪小吃一大碗冷冰冰的东西会闹肚子,只叫人给她舀了几勺。
酥山是常见之物,是消暑佳品。可思夏从没吃过,更是没见过。应该就是她年岁小的原因,谌松观并没有给女儿尝过这种吃食。
小半碗清凉之物端到她面前,思夏捧起来,疑惑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以为她嫌少,忙笑着劝:“念念还小,不能一下子吃那么多,你阿兄也只能吃半碗。”
思夏乖乖点头,捏着勺子挖一块,送到嘴里,味道酸甜可口,在炎热的夏日能实实在在的冰冰凉凉,又吃一口,哇,这真乃人间佳品。
小半碗吃下肚,她没吃够,也不敢再要,饭后闷在房里憋汗,希望出了汗后让长公主看到后再赏她半碗吃。
正热得要起痱子时,屋门打开,一个人神神秘秘地背着手,让她喊三声阿兄就给她酥山吃。
思夏被美食诱惑到没了气节,反正她平时也这么叫他,反正叫他三声阿兄也掉不了肉,反正叫了就能解馋。于是她如愿吃上了酥山,于是她又不如愿地闹了肚子。
那晚她吃吐了,吐了两次后小脸也白了,起初还能在床上翻转打滚,后来没了力气就呜呜哭。等她好了,那个她喊阿兄的始作俑者就被罚了。
她过意不去,看他在三伏天里闷头写大字,大汗淋漓也不肯歇,想是被罚了不少。她悄悄钻进他书房,轻轻给他打扇子。他感受到风,头也不抬地道:“你快出去,母亲不让人伺候,否则我的字就写不完了。”
思夏将团扇放下,一双小手捂住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他本是颇为气恼,却被这蒙眼的做法给激的心里荡漾起来,抿嘴一笑,“是念念。”
思夏松开手,又捡起团扇,给他摇起来,“阿兄写吧,我看着就行。”摇了半天她自己也出了一身汗,胳膊也酸了,于是就换了胳膊换了方向摇,还往他跟前凑凑,挨得近了,她一个人打扇,就能两个人纳凉。
没一会儿听他道:“你快歇了吧。”
“我再摇一会儿。”
张思远放下笔,夺过团扇给她猛扇两下,“你还想吃酥山,对吗?”
思夏没说话,因为她不好意思说。不过张思远看出来了,翌日又给她弄了酥山,不过少了很多,只有小半碗。他还说,以后要什么,但凡他能给的都会给她弄来……只要她不哭!
可现在思夏不哭了,她想吃酥山,他却不给。
“等你好了,”张思远应承她,“我让厨房给你做。”
思夏轻轻“嗯”了一声,用力喘了口气,随后又闭着眼睡去了。张思远将被子给她拉好了,又抬右手去摸她额头,临触到她时,他停住了。
他先扭头看了看,卧房没有侍者,门也关着,门外也没有人影,想来那几个侍女睡着了。就冲她们这没用的态度,张思远只信得过他自己,只能他来关心妹妹了。
他右手触上思夏额头,又抬左手摸自己额头,思夏还在发烧。他起身出屋,要叫人端水来,却见宝绘和绀青打哑谜似的比划着什么,当下就冷了脸,“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连忙起身,静止如画。
张思远更气了,“要我自己去打水吗?”
宝绘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急回:“这便去。”于是风一样地端着铜盆去取水了。
水端进来,铜盆上的冰冷遇到卧房中的温暖立马凝成水气,随后又结出密密麻麻的水珠,水珠聚集,成串地往盆底流,案上也有了水渍。
宝绘又被张思远抢了先。他动作大,用力拧,手巾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往水盆里砸,有些还溅出来,让案面淋了一场雨。
宝绘叹了口气,还能指望一个男人懂什么照顾人的法子吗?何况他还是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男人。
她真怕他把思夏整醒了。才要上前一步,胳膊肘已被绀青拉住,她回眸,绀青又在摇头。宝绘的五官像是被刚拧皱的手巾,却还是因为不敢打扰而无能地松垮两肩,乖乖立在一旁。
思夏小嘴微微张着,滋润的唇已变得干涩,呼吸虽平,但是滞涩,一看就不舒服。
张思远将手巾给她敷在额头,也不知她是在做梦还是被冰到了,头向他的方向歪过来。
她没躺平,如果再这样歪一宿,明早脖子就扭了。
张思远给她把头托正,思夏又歪向另一边,他只好又给她托正了,偏偏她不老实待着。
“你去拿条毯子。”他扭头朝宝绘道。
“哎。”宝绘这才动了。待她取了毯子来,依着张思远的意思叠好,塞在了思夏身后。随后她硬着头皮劝他:“阿郎去歇着吧。”
张思远沉默不语。
宝绘便闭了嘴。
他托着思夏的头托累了,干脆在床畔坐下来,用肩膀给她托着,这样两个人都得劲儿。他再看看宝绘,“后半夜你来换我,免得你困得不成样子顾不好她。”
这是在赶人了。这次宝绘没用绀青拉,自己出去了。
等到了后半夜,饶是张思远再不贪睡也困了。宝绘和绀青一人裹了一条毯子,在外头的案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而张思远也忘记了让宝绘来换他的事,便疲累地挨着思夏合上了眼。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冻醒了,他抬腿搭在床沿上,还揭开思夏的一条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来,看到屋中迷朦的光亮,要动时,才感受到身上压了个死沉的物件。他想起来了,昨晚他歇在了思夏卧房。
他推了推物件,物件不动。他只好轻轻把她搬起来,一用力,才知他的脖子扭了,肩膀也跟着疼。他咬着牙起来,衣摆却还被思夏压着,扥了几下才让衣摆恢复了自由。
一出卧房,看见案上的绀青和宝绘睡得没个正形,他翻了个白眼,回静风轩去了。
李增人老了,睡得少,老早就起床,刚到静风轩院门,看见张思远皱着眉,还抬手摸着脖子,忙问:“阿郎这是怎么了?”
张思远只道:“去请赵聪过来。”
李增答应了一声,走出去两步又退回他身边,“和赵先生说阿郎落枕了吗?”
张思远要骂他了,“娘子风寒!”
李增“啊”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他说完这话掩嘴打了个哈欠。
李增纳闷了,“那、那阿郎昨晚是去照看娘子了?就是昨晚没睡了,没睡怎么脖子……?”
“你哪真么多话?”张思远瞪他一眼,回去洗漱了。
赵医正给思夏诊完病,又被李增请到静风轩。张思远听到人声便烦,一看是“仇人”,烦上加烦。
“张郧公扭到脖子了?”赵医正问。
“没有。”张思远道,“今日还是冬至休沐的日子,辛苦你跑一趟了。”
下一句是送客的话,话还没说,赵医正已率先堵上了他的嘴,“严不严重?”说着就上前去。
张思远不敢讳疾忌医,赵医正说什么话,他全听,虽说有时会讨价还价让他少开几剂药,可赵医正坚持,他便退缩,乖乖端起苦药汤子一口闷。
昨晚他不小心睡歪了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没必要烦劳他。
可李增不肯放过张思远,客客气气朝赵医正道:“阿郎一向睡眠不佳,又扭了脖子,别出什么事才好,请赵先生给看看吧。”
赵医正点头,却没看,只取出了针。
张思远咬牙问:“怎么又要用这东西?”上次他挨扎后疼了好几日。
赵医正捏着一根针道:“手部后溪穴。这是最快的法子。”
张思远忙道:“也没说是落枕,就别用针刺了吧。”
“那就让赵某看一看吧。”
张思远最终是被刺了,针入后溪穴时是一股酸胀,随后便舒适了一些,再配合赵医正的念叨慢慢活动脖子,等他捻了一次针,又过了片刻,脖子才重新轻松下来。
“怎么样了?”赵医正问。
当然是好了。张思远却是反问他,“我家小娘子怎么样了?”
“你家小娘子受了风寒。”
“还用你说?”
“她是近来疲累又偶遇伤风受寒所致。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翕翕发热,鼻鸣干呕。我开了桂枝汤,用桂枝、芍药、生姜和大枣熬汤,先让娘子发发汗。”
张思远又问:“大约多久能好?她昨晚上一直咳。”
赵医正不敢保证,但他说:“你别让她着急会好得快些。”
张思远:“……”他什么时候让她着急了?等他反应过来,才知是昨日说完亲事后她便严重起来,一时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他却是一脸嫌弃对赵医正道:“她冬至前一直在账房扎着,兴许是算不对数,急着急着便急病了!”
赵医正面无表情道:“那还是你把她急病了啊。她难道不是为你管家?”
张思远本来就嫌他烦,他却恬不知耻地不自觉。岂有此理!
他把赵医正轰了出去,临轰出去之前还让他在郧国公府吃了早饭,算是把他嘴堵上了。
堵完他的嘴,张思远活动了活动肩膀,没什么大碍,便去晴芳院巴结思夏了。——好好的小娘子给他管家辛苦了,又让他几句话给急病了,他得巴结。
思夏看他来,抬手握拳在她眼前,像是护着个什么东西,哑着嗓子问:“手里拿了什么?”
张思远打开手,手上是两粒杏干,塞了一颗到她嘴里,“你刚喝完药,嘴里应该发涩。”
思夏当是什么好东西,含着含着方知这小小杏干确实祛除了她刚灌下桂枝汤的痛苦,虽是嗅觉不灵,味觉不灵,但口舌生津,比汤药的味道好极了。
她抿嘴一笑,扒着他的手,捏起剩下的杏干,也给他喂进嘴里。
张思远不光品着杏干的酸甜,还品着她碰到他手的柔软,更品着她碰到他唇畔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