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人物的烦恼与夏文这些来帝都准备春闱的小人物无关,这个年,夏文几个过得热闹至极,男人们在外头自开一席,赵长卿陪苏先生在里屋另坐,还叫了两个唱曲的娘子来唱曲助兴。
及至子时,男人们放了代表“高升”的烟火和爆竹,闹哄哄的说笑几句便各回各房歇了。
前头丫环挑着明瓦的灯笼照路,夏文挽着赵长卿的手,身上带着微微酒气,道,“不知道爹娘此时在做什么?”
赵长卿道,“肯定也像这样在念叨着咱们吧。”
夏文一笑,“也是。”
过了年,春闱仿佛瞬间即至,赵长卿与苏先生早把春闱的一应用具准备齐全,到大考那日,两人还准备去送考。夏文漱了口,道,“我跟宁弟他们一起,又不会丢,不用送了,你跟先生好生在家里呆着吧。这会儿四更刚过,外头冷。先生有了年纪,别着了风。”
“多穿几件衣裳就是。”赵长卿递上手巾给他,道,“走路都不结实的人,不送你过去真不能放心。行了,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你也叫我体验一下。”
夏文笑,“谁说一辈子就一次机会的,以后夏武、长宇他们肯定也要科举的。”
赵长卿笑着为夏文理理衣领,“送你就这一次机会。”
夏文笑,“压力有些大啊。”
“做过大夫的人,这算什么压力。”赵长卿道,“开方下药时,错一味就可能要人命,那才叫压力。”
夏文还想再说两句别的,听到赵长宁在院里喊他,应一声,就带着赵长卿出去了。赵长宁催道,“姐夫,快点!咱们早些去,占个好位子。”
夏文笑,“你姐姐送咱们去。”
赵长宁掖揄,“您可别带上我,我就是添头,顺带脚儿的。”
夏文哈哈一笑,并不耽搁,“咱们这就去吧。”
头一天要排队要检查要分考间,故此,一行人四更天就纷纷起床,用过早饭带着考箱坐着车马赶去贡院排队。科举为免作弊,不能穿夹不能穿棉,向来只能穿单衣。如今二月天,春寒料峭,诸举子们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单衣,一件件的往上套。到了排队的时候,考箱只能自己拎,一个个的在晨风中就有些瑟缩。赵长卿在车里看得直想笑,道,“这龙门真不好跃。”
苏先生手里抱着个紫铜手炉,身上围着大毛氅衣,看都不看外头一眼,车壁上挂的玻璃流苏灯映出苏先生浅浅的笑容,“要是好跃也不是龙门了。”
前头都是人,赵长卿苏先生来得早,马车占了好位子,随着举子们来得愈发多,透过车窗看到的也只是人头了。赵长卿便坐回车里,道,“谁都看不到了。”
苏先生笑,“他们这几人,哪天不见,那有什么好看。等一会儿才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苏先生卖个关子,“一会儿就知道了。”
赵长卿便不问了。
一时主考官监考官诸位大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来了,赵长卿忍不住揭开车帘向外瞧了一眼,能做考官监考的基本上都是朝中有些品级的官员,相对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林随一身玄色大裳坐于马背,俊美的脸上带着隐隐的肃杀,当真是鹤立鸡群,端得是气派非常。非但赵长卿一眼看到林随,便是大多数人抬首间,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林随,实在太耀眼了。
赵长卿道,“这就是监察司的司长吧。”
苏先生也凑过去瞧一眼,点头,“正三品孔雀补子,就是了。”
赵长卿忽生好奇之心,问,“先生常说宋侯爷年轻时被称‘玉人’,依先生看,是宋侯爷俊美,还是这位林大人俊美?”
苏先生道,“林大人美则美矣,太过阴柔了些。要我说,不及宋侯爷年轻时。”
赵长卿一笑,“真不知宋侯爷生得何等形容?”
苏先生想了想,道,“要我说,与小纪账房有些像,不过,真细作比较,小纪账房还是多有不如宋侯爷之处的。”
师徒两个在车内讨论帝都美男,赵长卿又隐隐觉着好笑,前世她出门多看男人一眼都不敢,畏缩胆小的令人厌恶,如今倒可大大方方的议论起帝都的美男子来。
主考官大人主持祭过各路鬼神,祭过孔圣人,便开了贡院大门。此时,原本噪乱的排队队伍变得安静许多。大队的监察司人手先进了贡院,连带着门口检查的都是监察司的人。
赵长卿并不能看到近前的景况,却不妨碍她跟着心惊胆战。无他,不多时就会锁出一个做弊携带的举人出来,一旦被抓住做弊,非但身上举人功名难保,一辈子的科举资格也没有了,故此,被抓者无不嚎啕哀求、抑或大呼冤枉。凡这种,无不是嘴里塞上胡桃,直接枷靠路旁示众。赵长卿唏嘘道,“宁可考不中,好歹还有个举人出身。这一旦被抓,可是啥都没了。”
“你哪里知道男人对权势的野心。”苏先生没有半点同情,道,“一旦没被抓着,一辈子的前程就是妥妥的。”
就这一关也被抓了几十人出来,到东方晨光初升时,漫长的举人队伍总算全数进去了。贡院外头站了一排铐枷示众的做弊者,余者送考的众人纷纷带着一脸倦意散去。赵长卿道,“先生,咱们也回去吧。”
“再等一等。”
师徒两个在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接着又有十几位衣衫不整的被锁了出来,苏先生道,“这都是往身上写字的。”
赵长卿叹为观止,后来夏文自考场出来方知道,进门只是第一道检查,进去后还得脱光了再查一遍……种种招术,令人无语。
苏先生此方道,“回吧。”
苏先生与赵长卿过得颇是悠游自在,并不似别的送考人家那般心下万千挂念,不过也派了平安出去在贡院大门守着,听些新鲜事来取乐。
平安说的神乎其神,“如今贡院上头连鸟都不准飞进一只去。”
赵长卿问,“这是为什么?”
平安道,“如今题目都出来了,怕有人用信鸽往里头送信做弊。”
“还会有这种事?”
“都射了好几只下来。”
赵长卿大开眼界,与苏先生请教,“先生,以往春闱也是如此么?”
苏先生反问,“你说呢?”
赵长卿本就是个聪敏之人,思索片刻,道,“只是不知往年是否也如今年这般查出诸多作弊的举子来。”
苏先生笑,“是不是觉着这科举也不过如此?”
赵长卿道,“这个早秋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就是阿宁考秀才,爹爹也带着他拜访过知府大人。秋闱时有门路的谁不去走门路,只是不知这么多做弊的。”
苏先生道,“那是他们没遇到监察司。”
赵长卿沉吟道,“自去年九月,监察司抓了那些举人们进去,到春闱前也没放一个出来。外头的话就不大中听了。如今春闱,监察司这般铁面,摆明了是要打文官的脸。”
苏先生笑,“那些被搜检出来的只是举子,还说不上是官。”
赵长卿道,“连这种半夜飞信鸽的法子都能使出来,不定还有什么不可思议、千奇百怪的事儿出来呢。我就不信,考场的监考官个个就铁面无私,这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监察司手里,监察司难道会跟他们循私?”赵长卿长长一叹,“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朝中的事与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差别,说不得陛下就是要监察司与文官别个苗头才好呢。”
“这话有些意思,只是不该这样说。”苏先生纠正赵长卿,道,“皇帝给监察司独立于六部九卿的地位与权利,监察司心中只要有陛下,方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与爱重。科举本是朝廷抡才大典,能者上,庸者下,若是沦为个别人营私舞弊、培植党羽的工具,将陛下置于何地呢?”
苏先生一笑,“以后要这样说话,方是光明正大、大义凛然、堂堂正气之道理。”
赵长卿简直心服口服,认真道,“先生,以前我就特佩服你,如今我更佩服你。”
苏先生淡然道,“我也不过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就算我不点拨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能明白。”
“那可不一定,先生告诉我,我能明白。不然就如同一层窗户纸,捅不破就永远觉着模模糊糊的。”赵长卿能明白,倒不是她天生聪颖啥的,主要是她做过生意,如今主持中馈,这些年,她也明白了一些世理人心。天下的道理,其实都大同小异。未曾接触过政治时,只觉着高山仰止,真正加以剖析时才明白,原来朝中权利斗争与寻常的两个泼妇骂街也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能在朝中出头的都是聪明无比的家伙,他们的争斗自然要复杂百倍千倍。
赵长卿在苏先生的指导下对政治有了一些了解,她此时深深的认为,人有的时候真的是要一些运气的。如同这次所有没有后台的举人们,因监察司与文官系统的对立,他们便有了空前绝后的运气:因为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相对公平的春闱。
春二月,院中的花木开始染绿抽芽。天气转暖,屋内的水仙花开到春日便尽数凋零了去,外头的迎春花灿烂的如同这场轰轰烈烈的春闱一般。
在贡院考了九天,文章如何暂且不知,倒是人人皆考出了一身馊臭气。夏文等人被接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第二件事便是吃饭,吃饱喝足蒙头便睡,夏文睡的最少,也一觉睡满了十二个时辰,如赵长宁,直睡到了第三天早晨方罢。
赵长卿笑,“亏得咱家不缺大夫,这世上也没一种磕睡病,觉着如何?”
赵长宁道,“饿啊,永寿还不叫我吃饱。”
“睡了这么长工夫,是不能吃得太饱,先喝一些米粥让肠胃适应一下,吃两日清淡的才好进荤腥。”赵长卿问他,“题目难不难?”
赵长宁好歹也是考过举人的,道,“不太难,反正我全写上了。”
赵长卿笑,“那就好。”
赵长宁双手合什,“菩萨保佑叫我一次过,我可是死都不想考第二遭了。”
赵长卿:……
还是问她弟弟,“怎么了,这九天考得这样痛苦?”她家出身寻常,赵长宁也素不是娇惯的性子,不至于连这点苦都吃不得。
赵长宁年纪小,头一遭春闱,就是不过也没啥,再加上他率直的性子,心里素质很不错。赵长宁连连叹气,悄悄同他姐道,“考试倒没啥?无非就是做文章。就是在考格里闷九天,我也闷的住。就是进场检查……真不是人过的。”他姐只知道进了贡院还要脱了衣裳查一回,天哪,赵长宁可是长了见识,往手臂胸膛上写字算寻常的,还有在大腿上写的,再者,更有人将小抄藏在忒不雅的地方被人查出来的,赵长宁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些苦逼的搜检过程。当然,他没有被那样搜检过。如果真的要那样搜捡,相信大多数举人宁可一头撞死在孔圣人的灵牌面前,实在太有辱斯文了。脱光检查已是底限,赵长宁庆幸自己生得不错,且自幼习武,身量也算英武,就算与一群举人们赤|裸相见,他也很能见得人。只是不知监察司那些家伙的眼睛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这一脱,但凡有问题的都能揪出来。
赵长宁年纪大了,不似小时候什么都与姐姐说,他语焉不祥道,“我们这一届,说的上是搜检最严的春闱了。”
赵长卿道,“搜检严一些,对你们才公平。”
赵长宁也知此道理,不过,他还是十分的站不住脚,道,“我听说西山寺的菩萨最灵了,赶明儿我得去拜拜,求菩萨保佑我一科得中。”赵长宁便跑出去约人一道拜菩萨去了。
赵长宁原是想找梨果一道去的,梨果去年就把帝都的菩萨们拜了遍,跟菩萨关系比较熟,熟人见面好说话么。梨果这几日正要等他哥,没啥心思去拜菩萨,赵长宁道,“梨子哥那么大人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梨果笃定,“这一二日必到的。”
赵长宁同梨果自幼一道长大,道,“去年走的时候,梨子哥不是说考前来么?他定是生意忙,方延了几日,你别担心。”
梨果慢吞吞道,“不见得是生意忙,他是故意来晚的。”
赵长宁不明白,“这是怎么说的?”
梨子对他哥的小心眼儿一清二楚,长叹,“他肯定觉着在春闱前不来,我更有压力,便能考得更好。”
赵长宁无语,问,“还有这个关系?”
梨果随手拿了本书慢慢的翻开一页,对他哥古怪的小心眼儿亦是无奈,“我哥觉着有。”
梨果这孩子,自来是个慢的,心下却明净的很,对他哥的了解简直到了骨头里。第二日,梨子便一身锦绣,满面春风的掐着日子来了。
先是将各家的家信都分了,与诸人寒暄了一遭,便去了屋里休息。梨子的屋子早便收拾好的,就在梨果隔壁。梨子没去自己屋,他去了他弟的屋子,气派万千的往他弟临窗书桌前的老榆木太师椅中一坐,笑眯眯的问他弟,“文章做得如何?”
梨果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叹道,“哥你去年明明说我考前就来的,我考前就惦记着你,你总不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路上出了事,到了贡院也是想着你的事,也不知做了些什么文章。”
梨子一听这话,险没晕过去,拍着大腿直叫唤,“你个笨蛋!我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你惦记我做甚!总想这些没用的,怎么能考好!”
梨果斜着眼睛看他哥,道,“那你不早些来。”
梨子是想给他弟施加一点压力,让他弟考得更好,可万万没想分他弟的心哪。梨子摧心催肝,气道,“我要知道你这没出息劲儿,飞也得飞来!”
“大前年有个举人,就是没考好,家里絮叨个没完,那举人直接跑到西山,找了棵歪脖儿老槐树上了吊,你是不是也想逼我上吊啊。”梨果抱怨,“我都想你小半年了,一来就没两句好话。”
梨子此方想起读书人心里娇嫩,经不得催折,不想他弟也在此列。看他弟放了狠话,梨子当真是半句重话也不敢说了,连忙道,“呸呸呸!这晦气的!考不中咋了!咱家现在也是家财万贯,你现在已经是举人老爷,怕个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不顾浑身疲倦,忙对他弟嘘寒问暖起来,生怕他弟想不开去找老歪脖儿树。
梨果还拿捏起来,道,“那我要考不上进士,哥你不会嫌弃我吧?”
梨子信誓旦旦,“看你这说的,我有个举人老爷做弟弟,哪儿能嫌弃?我跟别人说起来,脸上有光!”
“真的?”梨果满是怀疑的样子。
梨子拍胸脯做保,“一千个真!一万个真!”
梨果又道,“这两天总觉着怪闷的,等哥你歇好了,咱们好好儿逛逛帝都城。”去年他哥来除了忙生意,就是忙拜佛,正经没去过帝都城里的好地方。梨果住了大半年,知道了些有好景致的名胜之地,想着带他哥去转转。
梨子脱口道,“我哪儿有空——”对上他弟惆怅的小眼神儿,梨子忙改口道,“有空有空,我本就没什么事,你觉着哪儿好,咱们好生逛逛。”
梨果还满是不解的跟他哥倾诉心事,“哥,你说怪不怪。你没来的时候,我干什么都懒懒的,没啥精神。你一来,我就有些精神了。”
梨子情不自禁的抱住他弟,一颗老心软成一汪春水,道,“我家果子想哥了吧。”
“想。”梨果点点头,问,“哥,你想我不?”
梨子罕见的表白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斩钉截铁,“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