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气清朗,姚伯跟他母亲在荒原上一块儿闭走了有一个钟头的工夫。他们走到那个把布露恩谷和邻谷分开了的高岭,就站住了,往四外看。只见一面是静女店,在荒原低平的边境上出现,另一面是迷雾岗,在荒原那一边远远地高耸。
“您打算去看朵荪吗?”姚伯问。
“不错。不过这一次你先不必去,”他母亲说。
“那样的活,妈,我就往这股子岔道上走啦。我要往迷雾岗去走一趟。”
姚伯太太一听这话,就带着追问的神气朝着克林看。
“我要去帮他们打捞老舰长掉在井里的水桶,”克林接着说。“据说那眼井很深,所以我去可以帮一点儿忙。同时我想见一见这位斐伊小姐——我并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要见她,我有别的原因。”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他母亲问。
“我先就想去了。”
说到这里,他们分了手。姚伯离开了他母亲以后,他母亲就闷闷不乐地嘟囔着说:“唉,这真叫我没办法。看样子,他们两个是非见面不可的了。也不知道赛姆无缘无故地跑到我家里说那些话干吗!”
姚伯走去的身躯,在一片丘阜上一路时起时伏,越会越小了,姚伯太太一面看着它,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肠太软了;不然的话,那就没有大关系了。你瞧他走路那种样子!”
那时姚伯,实在地,正坚决矫健地走过那片常青棘,一直走去,直得像一条线,仿佛走路就是他的命似的。他母亲喘了一口粗气,转身顺着来路回去了。那时苍茫的暮色,已经开始把那些山谷染成一片烟霭凄迷的图画了,不过较高的地方上,仍旧有冬日的残照淡淡映射;克林往前走去的时候,那种残照就斜映到他身上,把他身前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惹得四围所有的小兔和灰头画眉都看他。
他快走到护守舰长住宅那段荆棘掩覆的土堤和壕沟了,那时候,就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表示打捞水桶的工作已经开始。他走到栅栏旁门外面,站住了脚往里面张望。
只见六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正一字儿排开站在井口上,手里把着一条绳子,穿过了井上的辘轳,垂到井里面。提摩太-费韦正趴在井口上,腰间拴着一条短一些的绳子,系在辘轳的一根柱子上,防避意外的危险,右手把着那条一直垂到井里的长绳子。
“俺说,伙计们,都别说话啦,”费韦说。
谈话停止了,费韦把绳子旋转搅动,好像他正在那儿调和面粉鸡蛋一般。过了一分钟的工夫,只听一种沉闷的泼刺声,从井底上发出回响,原来他对那条长绳子所加的回旋动作,已经传达到绳子头儿上的小锚钩了。
“拉!”费韦说,跟着手握绳子的那些人,就把绳子往辘轳上绞。
“俺觉得咱们好像挂着了一点儿什么的样子,”绞绳子的人里面有一位说。
“那么稳住了,往上拉,”费韦说。
他们绞上来的绳子越来越多了,绞到后来,就听得一种不紧不慢的滴喀声,从井里送到他们的耳朵里。水桶绞得越高,滴嗒的声音也越清脆;只见一转眼的工夫,已经绞上来有一百五十英尺长的绳子。
于是费韦点起一个灯笼来,把它系在另一条绳子上,挨着头一条绳子,顺到井里。克林走上前来,往井里看去。只见灯笼垂到井里以后,井的四边就显出一片不辨四季为何物的黏性、奇形叶子和由于自然而生来的稀奇怪异藓苔;到了后来,只见灯笼光里,有一团绳子和一只水桶乱绞在一起,悬在又湿又暗的井筒子里。
“原来只挂着水桶箍儿上的一点边儿——这可得稳住了拉,俺的老天爷!”费韦说。
他们就用最柔和的劲儿把绳子往上拉,拉到后来,那只水桶离井口只有两码左右了,好像一个由水里打捞到陆地上的朋友一般。正在那个时候,伸出三四只手来,都想去抓它,于是绳子一颤抖,辘轳一吱-,最前面那两个拉绳子的人往后一晃摇,跟着看见一桩下落的物体,顺着井边越去越远,发出扑拉拉的声音,于是井底上打了一个沉雷。原来水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该死的水桶!”费韦说。
“再顺绳子吧,”赛姆说。
“俺的腰躬了这半天,跟公羊的犄角一样的硬了,”费韦说,一面站起来伸腰伸腿,伸得骨头节儿都响起来。
“你歇一歇吧,提摩太,”姚伯说。“我来替你好啦。”
小锚钩又垂到井里去了。它跟深处的水面接触的清脆声音,好像接吻一样传到耳朵里。跟着姚伯就跪了下去,倚在井边儿上,开始像费韦刚才那样,把锚钩旋转搅动。
“快拿一根绳子来把他的腰拴上——这样危险!”一个又柔和又焦灼的声音,在他们上面一个地方喊。
所有的人都把头抬了起来。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女人,从一个楼上的窗户里看着那一群人,窗上的玻璃,正叫西方的霞光映得通红。那位女人把嘴张着,仿佛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似的。
大家跟着就在姚伯腰间给他系了一根绳子,打捞水桶的工作又进行下去。他们这一次又把绳子往上绞动的时候,只觉得绳子并不很重,后来一看,原来锚钩上挂的,只是水桶上掉下来的一团乱绳子。他们把那一团乱绳子扔到一边儿,赫飞来替代了姚伯,小锚钩又垂到井里。
姚伯带着寻思琢磨的样子,退到刚才打捞上来的那一团乱绳子那儿。这个女人的声音,和那个抑郁的幕面剧演员的,完全是一个人的,他对于这一点,连一时一刻的怀疑都没有。“她待人多周到!”他自言自语地说。
游苔莎刚才喊了那一声,曾惹得底下那些人都仰起脸来看她,把她弄得脸上一红,所以她就离开窗前,躲到别处去了,不过姚伯还是如有所求的样子,仔细往窗户那儿瞧。他在那儿站着的时候,井上的人们就没再发生什么波折把水桶打捞上来了,跟着他们里面就有一位去找斐伊舰长,问他对于修理汲埂有什么话没有。斐伊舰长并没在家;游苔莎在门口出现,走了过来。她那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庄重的态度,和刚才为克林的安全而焦虑呼喊的紧张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晚上,这井能打水吗?”游苔莎问。
“不能,小姐:水桶底儿一古脑儿都碰掉啦。因为俺们这阵儿作不了什么啦,俺们先回去,明儿一早儿再来。”
“没有水吃了,”游苔莎转身嘴里嘟囔着说。
“我可以从布露恩给您送些来,”别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姚伯走上前去把帽子一摘说。
姚伯和游苔莎互相看了一刻的工夫,仿佛两个人心里,全都想起了他们一同在月下领略过的那几分钟的光景。游苔莎的眼波这一转,她原先平静安定的面目,就一变而为娴雅热烈的表情了,那好像晶明当空的午卧,在两秒钟之间变成了灿烂庄严的夕阳一般。
“谢谢您,不一定非那样不可,”游苔莎回答说。
“不过您没有水吃怎么办哪?”
“哦,这不过是我说没有水吃罢了,”她说,脸上一红,同时把她那有长眼毛的眼皮抬了起来,抬的时候带着仿佛这种动作需要考虑的样子。“我外祖可认为有的是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游苔莎往前走了几码,姚伯跟在后面。她走到围堤的犄角跟前,要往环绕宅外的土堤上面去,那儿就是台阶;她一跃上了台阶,那种轻捷,和她原先往井旁去的时候那种无精打采的行动一比,让人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附带地表示出来,她外表上那种娇慷,并不是由于缺乏体力。
克林在她后面,上了土堤,并且看见土堤上面有一圈烧过的地方。“这是灰吗?”他间。
“是,”游苔莎说。“十一月五号那一天,我们在这几点了一个小小的祝火,这就是那个祝火留下来的痕迹。”
她吸引韦狄的祝火,原先就点在那个地点上。
“我们现在所有的水就是那个了,”游苔莎接着说,同时拾起一个小石头子儿来,往池塘里扔去。只见那个池塘,在土堤外面,好像一个没有瞳人的白眼珠儿一般。那个石头子儿,抖了一下,落到水里去了,但是池塘外面,却不像上回那样,有韦狄出现。“我外祖说,他在船上过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连这个一半还赶不上哪,”她接着说,“所以这种水,据他看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算是够好的了。”
“呃,按着实在的情况说,一年里面这种时候,池塘的水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因为那些水都是一直从天上落到那里面去的呀。”
游苔莎把头一摇。“我这固然不错,是在荒山上勉强过活,但是我可不能喝野塘里的水,”她说。
克林往井上看去,那时井上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工人们都早已经回家去了。“弄泉水还有老远,”姚伯静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既然您不愿意用池塘里的水,那我想法子给您弄点井水好啦。”他走到井旁。“不错,我想我把这个小桶绑在绳子上就成。”
“不过我连那些工人都不肯麻烦,我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这在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他跟着就把小水桶系在那一团长绳子的头儿上,把绳子穿过了辘轳,让它一点一点儿地从手里顺到井里,不过绳子还没放得很长,他就把它勒住了。
“我得先把绳子这一头儿拴住了才好,不然的话,也许整个的绳子就都要溜到井里去了,”他对游苔莎说,那时游苔莎已经走到跟前来了。“我拴绳子的时候,你能不能把绳子把住了?再不我就叫你们的佣人吧?”
“我可以把绳子把住了,”游苔莎说,跟着姚伯就把绳子放到她手里,自己去找绳子的头儿。
“我想我可以让绳子往下溜吧?”她问。
“我想您还是不要叫它溜得太多了,”克林说。“溜得太多了,您就要觉得劲头儿大了。”
话虽如此,游苔莎却开始让绳子溜下去了。克林正在那儿系绳子头儿,只听游苔莎喊着说:“不成啦,我把不住啦!”
姚伯急忙跑到她身旁一看,只好把绳子还松着的那一部分缠在柱子上,它才颤抖了一下,算是打住了。
“没把您的手擦破了吧?”
“擦破了,”她说。
“破了一大块吗?”
“不大,我想不大。”她把两只手伸开一看,只见有一只正流血;因为绳子把皮蹭去了一块。游苔莎用手绢儿把它裹了起来。
“您本来应该撒开手来着,”姚伯说。“您怎么不哪?”
“您不是叫我把住了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啊,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了。我真替我们爱敦惭愧。斐伊小姐,您在教堂里受的伤重吗?”
克林这句话的音调里含着无限的怜惜,所以游苔莎慢慢地把衣袖卷起,把她那只圆润丰满的白胳膊露了出来。只见胳膊光滑的肉皮儿上,有一个鲜明的红点儿,好像一块鲜红色的宝石放在帕娄大理石上一样。
“就是这儿,”她把手指头放在受伤的地方说。
“那个女人真太阴了,”克林说。“斐伊舰长要去告她,把她惩治惩治吧?”
“他就是为这件事出了门儿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那样会巫术的名声儿。”
“我听说您都晕过去啦?”克林说,同时看着游苔莎胳膊上叫针扎的那个小红眼儿,仿佛很想吻它一下,把它治好了①似的。
①吻它……治好:通行习语,源于从前为毒箭所中或被毒蛇所咬、以口吮伤把毒咋出的医疗法。
“不错,真把我吓坏了。我很久很久没上教堂了。现在我更要很久很久不去了——也许就永远不去了。经过这回事,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您说这不得把人寒碜死吗?事情刚过了以后,我有好几点钟的工夫老想,不及死了好,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种积尘蛛网,清除一下,”姚伯说。“您愿意帮我的忙吗——帮我教给他们高级的知识?咱们可以给他们很大的好处。”
“我并不觉得很想那样。我对于跟我一样的人类没有多大感情。有时候我还很恨他们哪。”
“不过我想您要是肯听一听我的计划,那您也许会觉得有意思的。恨人类并没有用处——您如果要恨的话,您就该恨那造人的。”
“您这是说的自然吗?我早就恨它了,不过您的计划,不拘什么时候,我都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们那时的光景已经到了不能继续的时候了,第二步自然就是得分手告别了。克林对于这种情况知道得很清楚,游苔莎也作出告一段落的表示来;但是姚伯却看着游苔莎,仿佛他还有一句话要说似的。如果他没在巴黎待过,他那句话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咱们两个从前会过,”他说,同时看着游苔莎,看的样子未免带出超过必要的兴趣。
“那我不承认,”游苔莎带出尽力抑制的安静样子来说。
“不过我可以想我所愿意想的。”
“当然了。”
“你在这儿很觉得寂寞吧。”
“这片荒原,除了它紫色鲜明的时候,就让我受不了。它对我就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督工的①。”
①毫不留情的督工:《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第十一节,“埃及人派督工的辖制以色列人,加重担苦害他们”。
“能这么说吗?”他问。“在我这一方面,我却觉得这片荒原顶能叫人陶醉,顶能使人提神,顶能给人安慰了。住在这片山里比住在全世界无论哪儿都好。”
“这对于艺术家自然是很好的了;不过我可老不想学画儿。”
“那一面儿还有一块很稀奇的祖依德石①哪。”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扔了一个石头子儿。“你常到那儿去吗?”
①祖依德石:英国多塞特郡和威尔特郡有的地方,散布有大块砂石,据说为第三纪砂石地层之残余。英国史前期残存的圆列石坛,多为这种大石所建,而这种石坛又多被认为是祖依德的祭坛,故此种石遂有祖依德石之称。此种石多棱角参差。
“那儿有那样一块稀奇的祖依德石?我连知道还不知道哪。我只知道巴黎有树荫路①。”
①树荫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命毁巴黎城垒,而代之以树荫路,经荒凉而变为繁华侈糜之区,为时髦白相之地。
姚伯沉思着往地上看去。“这话里含的意思可就多啦,”他说。
“实在含的意思很多,”游苔莎说。
“我记得,从前我也有一个时期,渴想城市的繁华热闹。但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住上五年,就会把那种毛病完全治好。”
“但愿老天也那样给我治一治才好!现在,姚伯先生,我要进屋子给我受伤的手上点药膏去了。”
他们分了手,游苔莎在渐渐黑暗的暮色里消失了。她仿佛心里有许多心思似的。她的以往只是一片空洞,她的生命现在才开始。至于这番会面对于克林所生的影响,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完全觉到的。他朝着家里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计划不知怎样光彩起来了,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它联在一起了。
他到了家,就进了他要用作书房的屋子,从箱子里把书取出来,把它们摆在书架上,一直忙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盏油灯和一罐煤油来。他把灯收拾好了,把桌子整理完了,说:“现在,我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姚伯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点着他那盏油灯,念了两点钟的书,以后又念了整整的一上午和整整的一下午。恰好念到太阳西下的时候,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睛疲倦起来了,就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背儿上。
他那个屋子,本来俯视这所房子的前部和房外荒原的山谷。冬日的斜阳正在最低的时候,把那所房子的影子,投到白色篱栅的外面,越过荒原边界上的草地,远远伸到山谷的里面;房上的烟囱和房子四围的树梢,在那里映出来的影子,都黑乌乌的,像长叉子似的。他坐在屋里念了整整一天书了,他决定趁着夜色还没来临以前,往山上去散一会儿步。他想到这里,就出了门儿,穿过了荒原,朝着迷雾岗走去。
他回到庭园栅栏门前的时候,一个半钟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窗上的百叶窗已经都关上了、在庭园里运了一天粪的克锐、阚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他进了屋子以后,只见他母亲因为等了他半天不回来,已经自己先把饭吃了。
“克林,你上哪儿去来着?”他母亲马上说。“你怎么这时候出门儿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我到荒原上去来着。”
“你到荒原上去,就非碰见斐伊小姐不可。”
克林停了一会儿。“不错,我今天晚上就碰见她来着,”他说,说的时候,好像只是因为要保持诚实,迫不得已才说的。
“我早就料到这一场了。”
“我们这并不是预先约好了的。”
“当然不是;这种会晤向来就没有预先约好了的。”
“妈,您不是生我的气吧?”
“我很难说不生你的气。生气?不是。不是生气。我只是在这儿琢磨,有许多有出息的人,受了诱惑,走上了没出息的路子,我想到这里,正心里不安。”
“妈您有这种想法,正是您好的地方。不过您放心好啦,不必为我担忧。”
“我想到你现在这种情况和新近这种离奇念头,”他母亲用沉重一些的语气说,“我自然不能像一年以前心里那样坦然。我真不明白,凭你那么一个在巴黎和别处见过许多漂亮女人的人,却会叫一个荒原上的女孩子那么容易就迷住了。你往别的地方去散步不也是一样吗?”
“我念了一天书了。”
“啊,不错,”他母亲带出觉得多少有些希望的神气来说,“我已经琢磨过了,你既然恨你现在作的这种事,一心非要当教员不可,那你作教员也许作得好,也许在那方面成了名。”
姚伯不愿意把他母亲那样想法搅乱了,虽然他的计划,绝对不是想把教育青年当作自己进身的阶梯。他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心。他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青年头一回看清楚了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那种年龄①了;而看清了这种情况的人,是要把野心暂时压伏下去的。在法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自杀并不是不习见的;在英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比法国人也许好得多,也许坏得多,那得看情况。
①看清楚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比较《裘德》第一部第二章:“他看出来,到你大了,已经走到一生的中心,而不像小时候那样,以为自己还站在生命轨道中一个点儿上,那时你就不禁要打寒噤。在你四围,好像有些东西,又扎眼,又晃眼,又刺耳。”又《争而走险》:“他年约二十六岁。按照通常的情况而言,他抒情怀为诗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像他这样的人,抒情怀为诗歌.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也就像刮胡须,觉得人世对他冷酷不公,或者认为世事无一值得为之而活,都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一样。”
这位青年和他母亲之间的爱,在现在这个时候,外面看不出来,这是令人觉得很特别的。关于爱,我们可以说,越纯洁,越含蓄。受到了绝对不能毁灭的时候,它就达到了一种深远的程度,那时候,一切外面的表示,都是令人觉得痛苦的。现在姚伯和他母亲之间,就是这种情况。要是有人听见了他们两个的谈话,那他一定要说:“他们母子之间怎么那么冷淡哪!”
姚伯要舍身教育的理论和志愿,已经给了姚伯太太一个深刻的印象了。实在说起来,姚伯太太本来就不能不生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本来是她的一部分,他们两个的谈话,也就像一个身体上左右两手的谈话。他本来已经认为跟她辩论是没有希望的了,现在他忽然发现,用感动的力量却可以成功,因为感动的力量,远远胜过语言的力量,也就好像语言的力量,远远胜过喧嚷的力量一样。
说也奇怪,姚伯现在开始觉得,要把和他最亲密、对他最关心的母亲劝得也信他的话,劝得也认为,比较贫穷的境遇,对于他却根本上是更高尚的道路,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使他自己对于这种劝说能觉得慊然自足,反倒是难事。本来么,为他个人的前途打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母亲的看法都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他现在一旦看出自己能把她的心说活了,反倒有些难过起来。
姚伯太太既然没在人生里经验过,那她对于人生总得算是有明洞的了解。原来有的人,批评起事物来,虽然对于事物的本身没有明了的观念,而对于事物的关系却看得很清楚。布来克洛①本是一位生来就瞎眼的诗人,却能把用眼看的东西描写得精细准确。山德孙教授②也是个瞎子,却能讲色彩学讲得很好,并且教给别人他自己所无而别入所有的各种观念的理论。在世事人情的范围以内,禀有这种天赋的,大半是女人;她们能琢磨她们自己向来没有见过的世界,能估量她们仅仅听人说过的力量。我们叫这种天赋是直觉。
①布来克洛(1721-1791):英国诗人,幼因患天花失明。他的朋友读诗给他听。十二岁便试作诗。一七四六年出版一本诗集。约翰生说,布来克洛成功了人所不能成的事,眼看不见而却能描写出用眼看的东西。
②山德孙教授(1682-1739):他幼年以天花失明。然仍能研究古文及数学不懈。触觉及听觉极强。吉士特斐爵爷曾听过他的演讲,说他是一个自己没有眼睛而却能教别人用眼睛的教授。
对于姚伯太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呢。只是一大群人,他们的趋向能够看得出来,他们的素质却难辨得清楚。人类的社会,在她眼里,仿佛山远处看的一桩景物;她看它,仿佛我们看沙雷、范-阿勒司露①以及他们那一派画家的画儿一样;只见人群杂沓,摩肩接踵、曲折蜿蜒,都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去,不过因为画上包罗的人太多了,所以每一个人的面目就分辨不出来了。
①沙雷:比利时画家,约于一五九○年生于布鲁塞尔,约死于一六四八年以后,为佛兰德派,画有《布鲁塞尔商会游行》。此处所谓“人群杂沓”,即指这一类画而言。范-阿勒司露:约生于一五五○年以前,死于十七世纪的前期,也为佛兰德派画家,画有同名画。
我们可以看出来,她的生活,在思考一方面,可以说没有什么缺陷,当然这并不是说,她那一方面没有它的局限性。她天生的思考能力,和这种能力所受的环境限制,差不多都在她的动作上表现了出来。她的动作,虽然离庄严伟大还很远,却含有庄严伟大的本色;虽然并不坚强自信,却有坚强自信的基础。她当年那种轻快的步履,既然因为上了年纪而变成迟缓,同时她盛年的神采也因为叫境遇所限而没得到发展。
克林的命运逐渐成形中,第二步的轻渲淡染,是没过几天发生的。原来荒原上掘开了一个古冢,发掘的时候姚伯荒废了好几点钟读书的光阴,在一旁看。那天下午,克锐也到冢上去来着,他回到姚伯家的时候,姚伯太太就跟他问长问短。
“他们刨了一个坑,姚伯太太,从坑里刨出一些东西来,像倒放着的花盆儿似的,里面装着地地道道的死人头骨。他们把那些死人头骨都拿到人家住的地方去了;叫俺上那种地方去睡觉俺可不干。死人显魂把他们自己的东西又要回去了的,不是常有的事么?姚伯先生本来也弄了一盆那样的骨头——地地道道的死人骨头——正想把它带回家来,可没想到老天爷出头儿不要他那样办,因为他又想了一想,就把它给了别人了。你听了这个话一定放了心吧。你只要一琢磨夜里的风那个刮劲儿,那你就知道他把那些东西给了别人是你的福气了。”
“给了别人啦?”
“可不是么,给了斐伊小姐啦。她对于这种教堂坟地的摆设,好像吃人肉一样地爱好。”
“斐伊小姐也在那儿吗?”
“可不,没有错儿,她在那儿。”
姚伯待了不大一会儿也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他母亲用一种稀奇的口气对她说:“你本来打算给我弄的那个骨灰盆,你给了别人啦?”
姚伯并没回答;她的脾气要怎样发作,太容易看出来了,所以她儿子不敢承认那件事。
那一年的头几个礼拜过去了。姚伯一点儿不错老在家里读书,但是同时他在外面闲行的时候却也不少,而他闲行的方向,总是离不开迷雾岗和雨冢之间那一条线上的地点。
三月来到了,荒原微微露出冬眠渐醒的初步情态。这种醒觉,简直和猫的脚步一样地轻悄。一个人,观察游苔莎的住宅跟前土堤下面那个水塘的时候,如果不安安静静的面弄出声音来,那它就会仍旧和从前一样地死气沉沉,荒凉寂静,不过要是他在它旁边静悄悄地不声不响守视一会儿,他就会慢慢地发现,那里面是一片的生动扰攘。因为一个胆小怕人的动物世界,已经应时出现了。小小的蝌蚪和水蜥蜴,都开始在水面儿上冒泡儿,在水里面角逐;虾蟆也像小鸭子一般——地叫,同时两两三三地往岸上爬;天空里嗡蜂也在渐渐强烈的阳光里到处飞动,它们的嗡嗡声时闻时寂,听着仿佛打锣的声音。
有一次,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时候,姚伯离开了那个水塘旁边,走到了下面的布露恩山谷;他跟另一个人一块儿站在那个水塘旁边来着;站得很静,站得很久,所以他本来很可以听见自然界里生命复活那种细小轻微的骚动;但是他却并没听见。他往山下走去的时候,速度很快,脚步很轻捷。他进他母亲的家以前,先站住了脚喘气。窗户里的亮光射到他身上,照见他脸上发红,眼里放光。不过有一桩情况,亮光却没照出来,那就是他嘴唇上留下的那一点东西,仿佛印在那儿似的。这个印痕的存在,清楚明显得叫他几乎不敢进屋里,因为仿佛他母亲会问他:“你嘴上那块那样鲜明的红点儿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待了一会儿还是进了屋里,茶点已经预备好了,他就对着他母亲坐下。他母亲没说许多话。至于他呢,因为刚才他在山上作了一些事,说了一些话,叫他不能开始优逸的闲谈。他母亲那种默不作声的态度里,本是含有不祥的预兆的,但是姚伯对于那种态度却好像并不理会。他知道她跟他不多说话的原因,但是他却不能消灭她对他这种态度的原因。现在他们母子这样不大说话而对坐已经很不稀罕了。他们母子当时对坐了半天以后,姚伯才开了口,他说的话是他认为可以把问题根本解决一下的。
“您跟我这样不言不语地吃饭已经有五天了。妈,这样有什么用处?”
“用处是没有的,”她说,音调里含着满腔的情绪,“但是原因可有。”
“不过要是您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明白了,那就没有什么原因可谈了。我早就想跟您谈一谈了,我很高兴今天这话已经提起头儿来了。您说的原因自然是游苔莎-斐伊了。呃,我承认我近来见过她,并且还见过她许多次。”
“不错,不错;我还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哪。我为这件事很心烦,克林。你这完全是在这儿浪费你的光阴;而你这种浪费又完全是为的她。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你决不会想出那种教书的计划来的。”
克林使劲看着他母亲。“您分明知道并不是那样,”他说。
“我倒是知道,你没见她以前,就决定要试一试这种计划了;不过那时那种计划,本来可以是以愿望始,以愿望终的。那种计划,说着很好听,实行起来可很可笑。我满想,过了一两个月以后,你自己就该看出来这种自我牺牲的愚蠢了,就该这阵儿又回到巴黎作事去了。我很能明白你反对钻石买卖的心理,我本来也实在想到了,那种事对于你这样的人也许不合适,固然它也许能叫你作一个百万富翁。但是现在我看你对这个女人这样看不清楚,那我就很怀疑你对别的事是否能看清楚了。”
“我怎么对她看不清楚?”
“她又懒,又老不遂心。不过这还不要紧。她就不是一个好女人,即便她是的话,那你也不应该现在这时候作结婚的打算。”
“我有实际的理由,”克林说,但是说到这里,差不多又停顿起来,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可以叫人驳倒。“既是我要办学校,那么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会于我有莫大的帮助。”
“怎么!你真打算娶她吗?”
“现在说一定娶她的话,还嫌太早。不过我们先看一看娶她有多少显而易见的好处。她——”
“你不要认为她有钱。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在一个寄宿学校里一定能作一个很好的女学监。我很坦白地承认,我为尊重您起见,已经把我的计划多少改变了一点儿了;我想您该不会再不满意了吧。我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非要亲口教给最低班初步知识不可了。我可以作高一点儿的工作。我可以办一个好的私立学校,专教农人的子弟,再一方面设法去应考。用这种办法,再能得到她那样一位太太的帮助——”
“哎呀,克林哪!”
“我希望,我到最后,就可以在这一郡里最优秀的学校之中,居领先的地位了。”
姚伯说“她”字的时候,带出了一种很热烈的情感,在一个作母亲的面前那样说话,就得说是很荒谬地不谨慎了。四海之内,几乎没有一个作母亲的,在这种情况之卞,听到她儿子对于新交的另一个女人,流露出这样不合宜的感情而能不心烦的。
“克林,你这是眼睛让人蒙起来了,”她激烈地说。“你头一次看见她那一天,就是你不幸的日子。你的计划,只是一种诚心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好给你这种摆脱不了的痴愚找理由,好给你因为陷入这种毫无理性的地位而良心不安找安慰。”
“妈,这并不是真情,”他坚定地答。
“怎么,我这儿一心一意要把你从烦恼里救出来,你可能认为我说的都是假话?真不害臊!不过这都是叫那个女人闹的——不知羞臊的东西!”
克林脸上像火一样地红,站起身来。他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肩膀上,用一半恳求,一半命令的奇怪口气说:“我不听您这一套。您老这样,我也许会忍不住要说出您和我过后儿都要后悔的话来了。”
他母亲已经把嘴张开了,想要再说几句厉害的实话,但是她看他的时候,他脸上的样子使她把要说的话咽住了。姚伯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两趟,忽然走出屋子往外去了。他又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不过他始终没出庭园的边界。他母亲已经上床睡去了。桌子上有一个亮儿,晚餐也摆在上面。他没吃饭,就把门闩好,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