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两天,米尔德里德感到薇妲遭到的冷遇不大公正,她固执地认为在洛杉矶并不是只有哈宁先生和特雷维索先生可以教钢琴,要赢得一场战斗,就要奋力拼搏,而不是退却,她觉得薇妲应该继续自己的音乐生涯,不管那些大师们的看法如何。但是,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薇妲,薇妲从床上朝她投来的目光让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她认为薇妲“很有天赋”,这个念头始终无法打消,于是她决定让薇妲学习艺术舞蹈。一位著名的俄罗斯舞蹈家经常在拉古纳的餐馆里用餐,这位专业人士非常确信,薇妲相貌出众,再加上俄罗斯舞蹈家的指导,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薇妲听了只是打了个哈欠。后来,米尔德里德又决定让薇妲进一所当地学校,也许是马尔伯勒,为将来上大学做准备。薇妲却说:“可是,妈妈,我已经连滚铁环都不会了。”这样一来,倒使她的提议显得很荒唐。
薇妲继续没精打采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发日子,直到后来米尔德里德为此大为恐慌,她觉得不管将来怎样,眼下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行。于是,有一天,她建议薇妲打电话给一些朋友,请他们来参加一个小小的聚会。虽然她坚信不管薇妲安排什么样的活动,自己家的房子都已经足够体面了,但她还是退让了一步,并不坚持在家里举行,她说:“如果你不想请他们到家里来,干吗不去拉古纳?你可以占一个包间。我让露茜专门摆放一张桌子,我们可以请来一个乐队,然后,你们还能跳跳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妈妈。谢谢你。”
要不是莱蒂听到了她说的一些话,打断了她,米尔德里德可能会坚持这么做。莱蒂在厨房里对米尔德里德说:“她不想见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不想见帕萨迪纳的那些人。”
“为什么?”
“您难道不明白吗?她曾经是哈宁先生的掌上明珠,她去纽约演奏钢琴,大家全都为她欢呼喝彩,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您觉得她会愿意见那些人吗,只是作为她自己?她不会的。她要当就当女王,要么就不弹钢琴。她不会开什么派对的,您也不要安排了。”
“我只是想做点儿什么。”
“您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吗?”
莱蒂已经成了薇妲的一个忠实的崇拜者,她的话有些刺耳,米尔德里德离开了厨房,免得自己大发脾气。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薇妲撇开不管,但是等她冷静下来,她陷入了思索。可是不管怎样,她就是无法丢开薇妲不管。首先,她确确实实为薇妲担心。其次,她已经习惯于盛气凌人地支配那些依赖于她的人,原来的耐心、智慧和忍耐力几乎已经荡然无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薇妲的爱已经渗透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她所做的一切都涂抹上了一层爱的色彩。让薇妲为她弹奏那首关于彩虹的曲子,只为她一个人弹奏,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薇妲对着她大吵大嚷,她虽然感到苦恼,但并不是无法忍受,因为薇妲是在对着她大吵大嚷,而不是对别人。薇妲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对她连想也不想,这种痛苦才是她无法承受的。她试着让自己超脱一些,客观公正地掂量莱蒂所说的话,甚至在这时候,她还打定主意,认为薇妲其实应该去拍电影,艾达的一个常客是导演,她盘算着怎么能让那位导演对薇妲产生兴趣。然而,这个绝妙的计划根本没有机会付诸实施。突然之间,薇妲自己就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天晚上,她突然出现在拉古纳的餐馆,高高兴兴地要了一杯鸡尾酒,吃下了一块三美元五十美分的牛排,和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临走之前,她漫不经心地问米尔德里德自己能不能买一些新衣服,她说自己过去“穿得破破烂烂”,都不好意思出门。对于米尔德里德来说,只要薇妲能重新对生活产生兴趣,不管是什么样的表现她都会感到高兴,她并没有在意薇妲喝了一杯鸡尾酒,还告诉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等账单开始一份份送上门来,加起来足足超过了一千三百美元,这时候她才真有点儿目瞪口呆。看了那些新买来的衣服,她更是心烦意乱。薇妲穿的一直都是帕萨迪纳那些人所推崇的色彩素雅、做工精良、没有性别之分的衣服,非常适合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现在的她,戴着大大的、昂贵的帽子,穿着时髦的衣裙,十分惹人注目,脸上搽了厚厚的香粉和胭脂,嘴唇上涂着浓浓的口红,看上去跟原来简直判若两人。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她都是个非常出众的漂亮女孩。她的头发依然是柔和的铜红色,剪过之后烫成波浪,飘垂在肩上。她脸上的雀斑已经全部消褪,这样一来,原本就酷肖伯特的上半部脸颊显得更加清丽动人:最摄人心魄的莫过于她眼睛下面的那两抹阴影,如果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和刚毅的唇线再多一点儿冷酷的话,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现代世界、林荫大道、歌剧院和流线型轿车。近三年来,她的个子只长高了一点儿,虽然她的举手投足使她显得身材高挑,但实际上她只比米尔德里德稍微高上一点儿。她的体态也丰盈起来,或者说变得凹凸有致,也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胸脯不再像以前那样鼓鼓囊囊的,跟整个人的比例不大协调,那段时间蒙蒂还曾经为此说过不堪入耳的话。此时的她,胸部和整个人融为一体,形成了玲珑的曲线,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甚至让人惊叹不已。不过,当这些华丽的新衣服送来以后,让米尔德里德最为震惊的是,她突然发现薇妲不再是个孩子了。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而且是个异常聪明的女人。米尔德里德试着让自己去欣赏那些衣服,却做不到,她也说不出那些衣服有什么不好,就没完没了地提起那件中长的貂皮大衣,那本来是她几年前为自己挑选的样式,还一直没买。她抱怨说,买这样一件衣服至少应该“跟她商量一下”。但是,当薇妲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嘴里一叠声喊着“亲爱的妈妈”,亲吻她,恳求她同意自己把衣服留下,她还是让步了。
从那以后,她几乎见不到薇妲的人影。早晨,她出门的时候,薇妲还在睡觉;晚上,等她回到家,薇妲还在外面,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到家。一天晚上,薇妲一连试了好几次才把车倒进车库,从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也格外沉重,米尔德里德知道她是喝醉了。可是,当她来到薇妲的房门口,门却已经锁上了,敲门也没有回应。后来又有一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回去放松一会儿,正赶上薇妲的车也在家,还碰上了一个令她不快的女孩,名字叫伊莲。米尔德里德得知她住在贝弗利山,是个演员,然而当米尔德里德问起她在哪些电影里扮演过角色,她的回答只是“个性角色”。伊莲个子高挑,人长得挺漂亮,看样子很俗气,米尔德里德本能地感到厌恶。可她是薇妲选中的第一个朋友,所以米尔德里德还是尽量“对她友好一点儿”。后来,米尔德里德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一天晚上,艾达不由分说硬要和她谈谈,艾达情绪很激动,跟她窃窃私语了好半天。“米尔德里德,这也许不关我的事儿,但是你早该知道薇妲都在干些什么了。她到这儿来过十几次,是跟那个老是和她泡在一起的坏女孩一道来的,她们不光是到这儿来,还去街对面的艾迪餐厅和别的地方。她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结交男人。她们交上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啊!她们开着薇妲那辆车四处乱逛,有时候带着一个男人,有时候是五个。五个啊,米尔德里德。有一天,她的车里钻进了三个男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两个女孩的大腿上,还有两个在车外面,一边的脚踏板上站着一个。她们还在艾迪餐厅喝酒……”
米尔德里德觉得她必须和薇妲谈谈这件事儿,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她鼓足勇气开了口,可薇妲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妈妈,是你说我不能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的啊。都是那个艾达神经过敏——噢,好啦,咱们别再说这个了。妈妈,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为了有可能进入电影圈,如此而已。伊莲也许确实有点儿吊儿郎当——哎呀呀,没有必要为这个胡思乱想。我现在马上承认她不过是个放荡成性的女孩。可是她认识一些导演。她认识好多好多导演。所有的导演她都认识。你必须认识导演才有可能试演角色啊。”
米尔德里德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说法,她还提醒自己,让薇妲进入演艺圈本来也是她自己的主意。可她还是忧心忡忡,几乎都要病倒了。
一天下午,米尔德里德在格兰岱尔的餐馆里和克雷默太太一起查看库存,阿兰走进厨房,说有个蓝哈特夫人要见她。阿兰压低嗓门,用异常激动的声音加上一句:“我觉得她是那位导演的老婆。”
米尔德里德连忙把手洗干净,擦干,迎了出去。她的脸登时如针刺一般。阿兰通报的是蓝哈特夫人,可门口站着的这个女人分明是弗里斯特夫人,几年前她曾经到这个女人家里去应聘过管家。当那位女士转过身,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向她,亲切殷勤的样子让人不免产生几分疑虑,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想起她又结过一次婚。“您是皮尔斯太太吗?我一直非常期待和您见面。我是蓝哈特夫人,约翰·蓝哈特夫人。我十分确信,我们两个会非常圆满地解决我们之间的小问题。”
这样的开场白让米尔德里德糊里糊涂,如坠云雾,她带着蓝哈特夫人来到一张餐桌旁边,一边胡乱猜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时惊慌失措,生怕和几年前她到这位女士家去求职的事情有关,担心薇妲发现她居然曾经去应聘一份仆人的工作,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她面对这位来客,突然下定决心不管对方是何来意,她都一概否认,否认自己曾经见过什么弗里斯特夫人,否认去过她家,否认自己曾经考虑过管家的职位。她刚刚打定主意,就发现弗里斯特夫人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皮尔斯太太,咱们难道没有见过面吗?”
“有可能是在我的某一家餐馆里见过吧。”
“可是我根本不到餐馆去,皮尔斯太太。”
“我在贝弗利山有一家分店。您也许偶尔去喝过一杯巧克力,不少人都会这样。您大概在那儿见过我。当然,如果我见过您我会记得的。”
“一定是这样。”
蓝哈特夫人还是继续盯着她看,阿兰走过来,开始擦桌子。米尔德里德觉得阿兰的耳朵看上去好像比平常都张大了,于是就把她叫过来,问蓝哈特夫人是不是让阿兰给她拿点儿什么。蓝哈特夫人婉言谢绝了,于是她特意告诉阿兰,桌子可以等会儿再擦。蓝哈特夫人裹在大衣里,像是一只孵在窝里的母鸡,她装腔作势地说:“我这次来是为咱们孩子的事儿,皮尔斯太太,我几乎忍不住想说咱们的小宝贝儿,因为对于他们,我真是这么感觉的。”
“咱们的……?”
“您的宝贝女儿,薇妲,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皮尔斯太太。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喜欢薇妲一样喜欢一个孩子,还有……我的儿子。”
米尔德里德一阵局促不安,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蓝哈特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噢,好啦,好啦,皮尔斯太太。”
“我真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米尔德里德的声音很急切,蓝哈特夫人不慌不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里透出不相信的神情。然后她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您当然不明白!皮尔斯太太,我真是太糊涂了。我应该告诉您,我的儿子,我的小宝贝儿,名叫山姆·弗里斯特。”
米尔德里德还是一头雾水地盯着她,蓝哈特太太终于明白过来,对方也许并不是在装模作样,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向前探过身子,急切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薇妲什么也没告诉过您吗?”
“一个字也没提过。”
“啊!”
蓝哈特夫人一下子激动起来,显而易见,此时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优势,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向米尔德里德讲述来龙去脉,不管事情原委如何,她都可以先入为主。她摘下手套,用揣摩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继续说:“皮尔斯太太,我从头说起好吗?”
“请说吧。”
“他们俩彼此认识——哦,感觉好像是在昨天一样,其实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儿了,就是在我家里。我丈夫——您一定听说过他,他是个导演,正在考虑让薇妲扮演一个角色。我们当时正要举行一个小小的派对,他请薇妲和她的一个朋友一起到家里来,他经常邀请那些孩子们。伊莲也是个可爱的孩子,皮尔斯太太,我丈夫认识她好多年了……”
“没错儿,我见过她。”
“所以说,皮尔斯太太,薇妲和山姆是在我家里认识的。他们俩简直是一见钟情。一定是因为我的那个儿子太真心实意了,皮尔斯太太,所以……”
“您是说他们俩订婚了?”
“我正要往下说呢。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是说他们俩订婚了。其实我知道萨米并无此意。但薇妲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产生了这种想法——哦,当然,我很理解,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想结婚,可山姆没有这个打算。我想把事情说清楚。”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稍稍提高了几度,听起来有点儿刺耳,她用一根僵直的手指在米尔德里德面前晃动几下,继续说:“皮尔斯太太,我非常确信您会同意我的看法,他们两个之间谈婚论嫁是很不合适的。”
“为什么?”
在米尔德里德看来,对薇妲而言,结婚将会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蓝哈特夫人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反而摆出一副热情支持的姿态。蓝哈特夫人用严厉的口气说:“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孩子!薇妲还不到十九岁吧……”
“她今年十七岁。”
“我儿子二十岁。他们太年轻了。皮尔斯太太,真是太年轻了。再说,他们俩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什么两个不同的世界?”
米尔德里德的眼睛迸出了怒火,蓝哈特夫人连忙退避三舍。“皮尔斯太太,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说他们来自不同的社区好了。他们有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理想,不同的朋友。当然,山姆花起钱来总是大手大脚的……”
“您以为薇妲不是这样吗?”
“我当然毫不怀疑您会尽自己所能供养她……”
“您可能会发现,她也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她的花费一直跟您的儿子一样多,甚至还要更多。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不是靠救济生活的。”
“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皮尔斯太太。如果薇妲过惯了富裕、尊贵的生活,这件事儿更是没有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我想把话说清楚:如果萨米结了婚,那他就得全靠自己,对于两个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来说,靠他一个人挣钱当然是难以维持生计的。”
摊牌之后,蓝哈特夫人试着平静下来,米尔德里德也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她说,这件事儿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她得先和薇妲谈谈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当蓝哈特夫人很有礼貌地表示赞同,说这是个好主意,米尔德里德开始怀疑她刚才并没有完全实话实说。她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为什么薇妲想结婚,您的儿子却没有这个打算呢?”
“皮尔斯太太,我可猜不透别人的心思啊。”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带有几分愠怒,两颊也渗出了红晕。她又加上了一句:“不过,让我跟您说清楚一件事儿。如果你或者那个女孩,或者任何人,再耍出什么花招,试图强迫我的儿子……”
“试图……干什么?”
米尔德里德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一样尖利,蓝哈特夫人一时缄默不语。她显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蓝哈特夫人的努力并不奏效,她的鼻孔急促地一张一合,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皮尔斯太太,你还是此时此刻就知道的好,我要阻止他们结婚。我要想方设法阻止这场婚姻,如果必要的话,我还会采取法律手段。”她说到“必要”两个字的时候,带着阴阳怪气的腔调。
米尔德里德开始明白她登门造访背后的真正缘由了,她变得镇定自若、冷若冰霜,暗暗思忖着如何对付这个女人。她抬起头来,发现阿兰又开始擦桌子,耳朵比任何时候张得都大。她喊了一声阿兰,让她把旁边那张餐桌周围的椅子摆放整齐,等阿兰走过来,她转向蓝哈特夫人,用亲切愉快的语调说道:“请您再说一遍。我刚才有一会儿没听您说话。”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尖叫。“我要说的是,如果再有人威胁我们,如果再有警官到我家门口去骚扰,如果她再耍这些鬼把戏——我就让人把她给抓起来,我会起诉她敲诈勒索,我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因为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蓝哈特夫人喘息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米尔德里德看看阿兰。“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皮尔斯太太,我没注意听。”
“我问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阿兰仔细打量着米尔德里德,暗自琢磨她到底是何用意,然后才说:“她说,薇妲企图胁迫她的儿子跟自己结婚,如果薇妲不善罢甘休的话就起诉她。”
“这话你要记在心里,也许我需要你做证。”
“是的,夫人。”
那天晚上,米尔德里德没有去拉古纳或者贝弗利山。她待在家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踱来踱去;她心急如焚,生怕阿兰已经把这件事儿告诉了餐馆里的每个人,生怕薇妲给自己招来了天大的麻烦,她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一阵作呕,怎么也抑制不住。十一点钟,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盖上毯子,和衣而卧。约摸一点钟,薇妲的车尖啸一声驶上车道,她可不想再吃闭门羹,急忙跳下床,在厨房里拦住了薇妲。“妈妈!……天哪,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宝贝儿。可是,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谈谈。”
“好吧,可至少让我先摘下帽子吧。”
米尔德里德走进小书房,还好没有闻到酒味,她不禁松了口气。过了一两分钟,薇妲走进来坐下,点燃一支香烟,打了个哈欠。“就我自己来说,我觉得电影很无聊,您不这么认为吗?至少尼尔森·艾迪的片子乏味极了。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儿,因为问题不在于他唱得如何,而在于他演唱的内容。我觉得他演唱的那些歌曲长得要命,应该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米尔德里德煞费苦心地想着怎么开口才好。她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一个什么蓝哈特夫人今天来找我。你认识一个蓝哈特夫人?”
“哦,是吗?”
“她说你跟她儿子订婚了,或者说她觉得你想跟她儿子结婚,或者——别的什么。”
“她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还有呢?”
“她反对这件事儿。”
米尔德里德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难以启口,她终于直言不讳地脱口问道:“宝贝儿,她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薇妲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儿烟,用自己一贯清晰、平静的语调说:“哦,说我想和山姆结婚那真是太离谱了。他们一家人围着我团团转,他爸爸费尽周折给我争取了一次试镜的机会,他妈妈一天到晚请我到家里去,那个小男孩也老是给我打电话,写信,他写信说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您可能会说这是个阴谋。我当然对此只字不提,我甚至连想也不去想,直到后来,这似乎算是个明智之举。”
“明智之举?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妈妈,他当然是个挺可爱的家伙,或者说,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好像都是个可爱的家伙,而且他们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自从……自从哈宁先生去世以后,我一直都很不开心。当然,我也很小心谨慎。后来,在那次狂欢派对之后,他们的态度完全变了,唉。现在就我一个人背黑锅。有人也许会说我是个上当受骗的傻瓜。”
如果说薇妲这番话带有任何痛苦或者悲伤的意味,在一般人听来实在是感觉不到。她的荒唐言语中透露出懊悔,也许还有一丝自怜的味道,但米尔德里德可没兴趣揣摩这些微妙的言外之意。她已经按捺不住,一定要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丝毫不加掩饰的实情。她坐在薇妲身边,抓住她的手说:“宝贝儿。我必须要问清楚一件事儿。我必须要问。我必须要知道。你——是要生孩子了吗?”
“是的,妈妈。恐怕就是这样。”
在这一瞬间,米尔德里德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她真担心自己会吐出来。薇妲用惹人怜爱的、饱含痛悔的眼神看着她,那样子仿佛是犯了错却又深信自己会得到原谅,她把头垂落在米尔德里德的肩膀上。如此一来,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她全身为之一颤,把薇妲揽到胸前,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忍不住小声啜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
“害怕我?害怕你的妈妈?”
“不,不!我是担心这会给你带来痛苦。亲爱的妈妈,您难道不知道我多么不忍心看到你难过吗?”
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体味着这让人心醉的甜言蜜语,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她说的警官是怎么回事儿?”
“您的意思是警察吗?”
“我猜是吧,在她家门口。”
“天哪,这真是太可笑了。”
薇妲站起身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带有几分嘲弄的笑声。“自从我跟他有了这档子事儿,根据我对这个小伙子的了解,我觉得电影制片厂演员选派部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就此而言,也许八千个女孩无一例外,都有可能打发几个警察到他家门口。他的欣赏口味真是多种多样啊。哎呀,想想看吧,这真是可笑极了,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还想听薇妲跟自己说些甜蜜亲昵的话,就问薇妲想不想跟她一起睡,“就今天一个晚上。”但是薇妲却说这件事儿她必须一个人面对,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整个晚上,米尔德里德一直没有睡着,痛苦在不停地咬噬着她的心。第二天早晨,她来到格兰岱尔的餐馆,给伯特打了个电话。她没有让汤米开车,自己一个人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的拐角处,让伯特上了车。他们驱车朝山间驶去,米尔德里德开始把事情讲给他听。她东拉西扯,插进了好多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先说起了哈宁先生那次大出血,特别强调了薇妲的不幸预感。当她提到特雷维索先生,伯特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大声斥责那个卑鄙龌龊的意大利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真是个“无耻之徒”。说到伊莲,说到薇妲开始喝酒,还有艾达告诉她的那些让人头疼的事儿,米尔德里德觉得更是难以启齿。再往下,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蓝哈特夫人的原委,这时候,她简直说不出话来,也简直没法继续开车。当她试着把自己和薇妲的谈话内容告诉伯特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禁不住冲口而出:“伯特,她就要生孩子了!她怀孕了!”
伯特紧紧地握住她的胳膊。“停下!把这该死的车停下。我必须——必须找个地方下来走走。”
米尔德里德踩下刹车,停在山麓大道一侧。伯特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开始连声咒骂。他说去他妈的,自己一定要杀死那个狗娘养的,哪怕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他说哪怕自己被绞死下地狱,也要杀死那个混蛋。他接着骂骂咧咧,赌咒发誓,还不厌其烦地说起自己打算到哪儿买把枪,怎么埋伏好等着那小子,当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要说些什么,以及怎么让那小子自食其果。米尔德里德看着伯特那小小的身影,他一反常态,大踏步来来回回地踱着,那异常愤怒的样子和强烈的自尊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连他的咒骂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过了一会儿,她说:“伯特,上车吧。”
伯特上了车,坐在她身边,双手捧着脸,米尔德里德还以为他会哭出来。伯特并没有哭,她这才发动汽车,说:“伯特,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他。我知道你会杀了他,这让我为你感到自豪,也为此而敬慕你。”她拉起伯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伯特触及了她内心深深的痛楚,而伯特这番恶狠狠的发泄也正缓解了她的痛苦。“可是——这对薇妲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死了,薇妲还是照旧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确实是这样。”
“咱们怎么办呢?”
米尔德里德踌躇再三,提出了做手术的方案。她在这方面一无所知,而且对这种手术也深恶痛绝,不仅仅是因为身体方面,还因为这和她作为女人的所有天性是相违背的。伯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米尔德里德。做那种手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我们不能让她去送死。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要说她决不能去做什么手术,不能让那个占了她的便宜、现在想撒手不管的混账小子心安理得。”
伯特转向米尔德里德,眼睛灼灼闪亮。“他得跟薇妲结婚,他必须这么做。他给了孩子一个名分之后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他最好滚得远远的,赶快滚,别让我抓住他。他就是下地狱我也毫不在意,不过,在他下地狱之前,他必须走进教堂,站在她身边说一声‘我愿意’。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伯特,这是唯一的办法。”
米尔德里德开着车,心里空落落的,她感觉又回到了事情的起点。让那个男孩和薇妲结婚,说起来容易,但怎么才能做到呢?她突然脱口而出:“伯特,我要请个律师。”
“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呢。”
“你和我两个人束手无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咱们必须得干点儿什么才行。首先就是请个律师。”
“好吧,赶快请律师。”
米尔德里德回到家,薇妲才刚刚起床,她头发蓬乱,穿着绿色的和服式晨衣,米尔德里德关上门,说:“我告诉你爸爸了。我们已经谈过了。他和我一致同意请个律师。我打算给沃利·博尔根打个电话。”
“妈妈,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其实,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你——做了什么?”
薇妲睡意朦胧,略带几分不耐烦地说:“妈妈,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自己正在想办法把事情安排好,省得让您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我一直在试着不让您为我操心,我想让您轻松点儿。”
米尔德里德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让人吃惊的内心告白。
沃利赶来的时候是三点来钟,米尔德里德带他进了小书房,然后又走出来打发莱蒂去办件事儿,那会让她忙上整整一个下午。她回到小书房的时候,薇妲也在那儿,身上穿一件式样简单可爱的蓝色连衣裙,这条裙子足足花了米尔德里德七十五美元;沃利正在看伯特参加各种宴会的照片,他说了句“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太熟悉了”,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言归正传。他说他已经做了一点儿调查,情况跟他估计的差不多。“那小子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会继承一笔钱,这是最主要的。具体有多少我不清楚,不过最起码是在六位数以上。他的母亲或者继父,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都根本不可能在文书上弄虚作假,让他拿不到钱。如果他死了,当时不管谁和他是婚姻关系,都可以分得一份夫妻共有财产。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此,全在于此。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拼命阻止这场婚姻。这跟他们年纪太小,是不是彼此相爱,成长环境如何,以及那位母亲没完没了的胡诌乱扯都毫无关系。总而言之就是为了钱——还是那老一套。”
沃利说完之后,米尔德里德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稍稍提高嗓音,慢悠悠地说:“沃利,我对他会不会继承一笔钱,以及他能继承多少钱这类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只要有我在,我觉得薇妲不会缺衣少食。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对薇妲来说,这种情况很糟糕,那个男孩儿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跟她结婚。如果他是个正派体面的小伙子,他就会主动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管自己家里人怎么说。如果他不肯,就得迫使他这么做。沃利,那个女人还说了一大堆话——关于法律,关于她打算怎么办,还有别的,我没告诉薇妲,不过我有证人可以做证。她怎么折腾我都奉陪到底。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希望那个男孩被抓起来——你可以告诉他,他应该感到万分庆幸,自己只需要面对警察,而不是伯特。”
“把他抓起来可能有点儿难办。”
“难道没有法律吗?”
“他溜了。”
沃利飞快地瞟了一眼薇妲,薇妲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还是告诉她的好。”
“听我说,米尔德里德,我们恰好早就想到了这一招。两三天前,也许是一个星期以前吧,我带着薇妲去了县治安官的办公室,让她发布逮捕令拘捕山姆。这其中不涉及法定强奸罪,事情没到那么难堪的分儿上,只是小小的道德指控,当天下午就有两个小伙子去执行公务。他不在家。到目前为止……”
“这么说,那就是她提到的警察!”
在米尔德里德责难的目光下,薇妲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好吧,妈妈,如果您指的是我昨天晚上所说的那些话,那时候我确实还不知道真有警察去过他们家。”
米尔德里德又转向沃利。“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是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你应该首先和我商量才对。怎么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采取法律手段呢?!”
“你先别激动,冷静一下。”
沃利的眼神变得冷冷的,他站起身来,在米尔德里德面前大踏步走来走去,然后才继续说:“你可能得考虑到:我有个小小的顾虑,那就是律师的道德标准。当然,我非常愿意跟你商量。我们以前经常商量问题,不是吗?但是如果我的客户明确要求我不能告诉你,我怎么能……”
米尔德里德转而面向薇妲,这时候薇妲已经早有准备。“妈妈,您心里应该明白,用您的话来说,这是个小麻烦,毕竟这个小麻烦是因我而起,而不是您。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我承认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是我太愚蠢了。但是,我正在按自己的想法着手解决这件事儿,尽我所能减轻您的负担,尽量不让您感到难过,这些都是出于好心,我觉得您本可以为此夸奖我一番,而不是胡搅蛮缠,火冒三丈。”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好了,妈妈,没人求你来帮忙,沃利已经接手了我这个案子,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帮助。我觉得您最起码可以让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我觉得在这类事情上,他比您要在行得多。”
薇妲的腔调让米尔德里德心里闪过一丝惊惧,她这才开始平心静气,沃利继续用一开始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哦,从他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下一步要看他们的了。照我看来,咱们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咱们让县治安官开出了逮捕证,这表明咱们是毫不含糊的。就一起道德指控案来说,陪审团所有的人关心的是女孩的年龄——然后案情就一目了然了。他们当即把那小子藏了起来,这说明他们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们面临的问题很棘手。只要发出了针对他的逮捕证,他就不敢回到加利福尼亚,不能回到大学里去,甚至不能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当然,咱们也可以采取别的手段,比方说起诉那小子的母亲,但是那样的话,咱们就会上报纸,这样可不大好。我想说的是,咱们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他们早晚得找上门来,咱们越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情况对咱们就越有利。”
“可是,沃利!”
米尔德里德的话音里带着绝望无助的呜咽。“沃利!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你瞧瞧她这样子!我们不能等!我们……”
“我看咱们可以把这件事儿交给沃利去办。”
薇妲抛出冷冷的一语,结束了这次谈话,但米尔德里德还是整日整夜焦躁不安,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中午时分,汤米赶来的时候,她让汤米开车带她去蓝哈特夫人家,去“跟她摊牌”。汽车一路飞驰,来到蓝哈特夫人家的车道近前,米尔德里德看见一个男仆正在和送货卡车的司机说着什么,很久以前的那个上午,就是这个男仆开门让她进去的。她觉得那个男仆一定会记得自己,于是她一转念,用尖利的声音吩咐汤米继续往前开。当汽车沿着环线绕过蓝哈特夫人家那座宅子的时候,她斜躺在座椅上,好让自己不被人看见。然后她让汤米开车带她来到艾达那里,给伯特打了个电话。她把汤米留在贝弗利山,再次开车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的拐角处,让伯特上了车,朝山间开去。
伯特听了她的话,开始连连摇头。“天哪,米尔德里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沃利·博尔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听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也不喜欢他做事情的方式。催促他抓紧时间就像是——唉,他已经花了八年时间清理皮尔斯家园公司的债务,不是吗?眼下他并不是在想方设法让薇妲结婚。他只是在让自己的律师费越来越高。”
一路上,两人各自绞尽脑汁想办法,伯特突然灵机一动,说:“让他见鬼去吧!咱们想要做的是找到那个小子,对不对?难道不是吗?”
“没错儿!他不但没有……”
“要想找到他,咱们需要一个私家侦探。”
米尔德里德立刻感到一阵灼热、狂乱的兴奋感贯穿了全身。这下她终于感觉到事情有了一线希望。他们俩兴奋地交谈了一阵,伯特让她把车开到一家杂货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能让他找到一本电话号码簿就行。米尔德里德在圣费尔南多踩下刹车,伯特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一两分钟过后,伯特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走了回来。“这儿有三家,都有电话号码和地址。我看咱们先去西蒙斯事务所吧。一方面是我听说过,另一方面,这家事务所就在好莱坞,也不太远。”
西蒙斯侦探事务所位于藤街上的一个小小的平层办公室,他们发现西蒙斯先生是个态度和蔼可亲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伯特讲述自己所遇到的问题时,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克制着自己,没有问出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听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后一仰,说自己认为事情并不是很难解决。他经常接到这类活儿,大部分都能迎刃而解。但是,既然时间上要求比较紧迫,那就会产生一定的花费,他必须收预付金。“我在开始调查之前得拿到两百五十美元。首先,我要弄到那个小伙子的照片,还有我需要的其他信息。我得让一个侦探开始工作,每天要花去十美元。此外,我还得设立悬赏金……”
“悬赏金?”
米尔德里德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个幻像,那是一张吓人的照片,用大头针钉在邮局的墙上。“噢,别担心,皮尔斯太太,”西蒙斯先生似乎凭直觉感到了她内心的惊恐不安。“这些都是严格保密的,谁也不会知道。同样道理,我们还会通过各种关系查找,他们干这个行当可不是白干的,在这方面五十美元应该足够了。还有印刷传单,雇用一个女孩往一两千个信封上写地址,另外……”
伯特提出先付一半预付金,剩下的一半等找到那个男孩的下落再付,但西蒙斯先生摇了摇头。“这是我开始找人之前就必须付出去的钱。提醒你们一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提到我要提供的服务呢。当然,别的地方也许便宜一些也能干,你们完全可以去找一家自己满意的。不过,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这个行当,价码越低速度越慢——而且,风险也越大。”
米尔德里德当即开了一张支票。回家的路上,他们俩为自己的举动欢欣鼓舞,并且商量好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用伯特的话来说,就是等到他们能“亮牌”的时候再告诉沃利和薇妲。因此,几天来米尔德里德总是偷偷躲在公用电话亭里,用带有几分戒备的语调给西蒙斯先生打电话。一天下午,西蒙斯先生让她去一趟。她开车接上伯特,一起来到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西蒙斯先生笑容满面。“我们有点儿走运。当然并不是真的靠运气。在这个行当,怎么一丝不苟都不过分。我们发现他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开着他继父的一辆车,正因为我当时决定把这个信息加在传单上,现在才有了结果。这是详细的账单,这位姑娘正在给你们打印地址,这会儿功夫您正好可以给我开支票……”
米尔德里德开出了一张一百二十五美元的支票,西蒙斯先生把写有地址的卡片放在她手上。“这是亚利桑那州温斯勒附近的一个观光牧场。那个小伙子用的是自己的真实姓名,我觉得你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找到他。”
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人凝视着西蒙斯先生交给他们的一张传单,上面是一张柔弱而不乏英俊的面孔,这就是他们选为女婿的那个小伙子。他们俩提心吊胆地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用伯特的话来说,就是必须“把事情做到底”。米尔德里德让伯特下车的时候,两人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该让沃利出马了,米尔德里德开车回家,一路上显得冷酷而坚定。她走进厨房,打发莱蒂再去办一件需要花费相当长时间的差事。莱蒂走后,她匆匆走进小书房,给沃利打了个电话。她尖声告诉沃利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且把西蒙斯先生提供的地址读给他听。沃利说了声等等,让他拿支铅笔。接着,他让米尔德里放慢语速重复一下那个地址,然后才说:“好极了,要说起来,这真能帮上忙。有了他的地址确实不错,以防万一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以防万一?”
“万一他们采取强硬手段。”
“你难道不打算给县治安官办公室打电话吗?”
“操之过急是没用的。事情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策略是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沃利,我希望那个男孩被抓起来。”
“米尔德里德,你为什么不让我……”
米尔德里德砰的一声挂上电话,一下子跳起身来,眼睛直冒火,帽子也微微歪斜。她正要转身冲出门去,却发现薇妲正站在门口。她立刻开始厉声谴责沃利。“那个人压根儿就没打算做点儿什么。我已经把那个男孩的下落告诉了他。是我雇了一个私人侦探查出来的——可他还是什么也不做。好吧,从现在开始我跟他没什么话好说!我自己去县治安官办公室!”
米尔德里德浑身颤抖,她确确实实下定了决心,她冲向门口,却和薇妲撞在了一起,看来薇妲走过来就是要拦住她的去路。薇妲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简直像钢铁一般强硬,慢慢地把她推回屋里,没有丝毫放松,直到她猛地一下跌坐在沙发里。“你不能这么做。”
“放开我!你为什么要推我?你说我不能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去了县治安官办公室,他们就会把年轻的弗里斯特先生带回来。如果他们把他带了回来,他就会想要和我结婚,这恰恰不符合我的想法。您也许会有兴趣知道,他其实回来过。他偷偷溜回到镇子里,有两次,这让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我让他乖乖听话,待在他妈妈安排的地方。他对我非常着迷。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不在话下。但是要说到结婚,还是饶了我吧。我宁可要钱。”
米尔德里德摘下帽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冷漠而美丽的女孩,女孩此时正在打哈欠,仿佛感到整个话题有点儿索然无味。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闪现在米尔德里德的脑海里,特别是薇妲和沃利之间那种奇怪的关系一下子跃然而出。她斜睨起眼睛,面孔变得十分冷峻。“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所说的敲诈是什么意思了。你只是在勒索她,勒索他们一家人,纯粹是为了钱。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妈妈,在目前这个阶段,只是个说法的问题,要我说,我就是怀孕了。”
薇妲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闪闪烁烁,米尔德里德心里打了退堂鼓,她想避开这样的场面,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她自己一蹶不振,受到羞辱和伤害。但此时她胸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膨胀起来,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感到心烦意乱,一阵作呕开始,到现在更是如鲠在喉,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如果你爱那个男孩,我无话可说。只要我认为你爱过他,我就无话可说,连一句责备你的话都不会说。爱是一个女人的权利,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的一切,无所保留。但是,你却假装爱他,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信以为真,好骗取他的钱——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只是步您的后尘罢了。”
“你说什么?”
“噢,别再说无聊的话了。想想你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我出生的日子,你自己琢磨去吧。唯一的区别是,您那时候比我现在年纪还小——反正要小一两个月。我觉得这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在你看来,我是为什么要嫁给你的父亲?”
“我倒觉得是他娶了你。如果你指的是你为什么让自己怀孕的话,我觉得你是出于和我同样的目的——为了钱。”
“什么钱?”
“妈妈,再往下说一分钟我都要烦死了。当然,他现在身无分文,但在当时他非常有钱,我敢肯定您是知道的。等他没了钱,你就把他一脚踢了出去。你跟他离婚的时候,他穷困潦倒,比德霍夫太太只好收留了他,你还大大咧咧地剥夺他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我们眼下住的这座房子,这座舒舒服服的房子,这座无与伦比的豪华住宅。”
“这是他出的主意,不是我要这么做。他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为你和瑞丽做点儿什么。而且房子做了抵押,他连利息都没钱偿付,更不要说……”
“不管怎么说,是你要了房子。”
到了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感觉到薇妲一通死搅蛮缠纯粹是她自己以此为乐。实际上,她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心中不悦,自己还乐在其中,而且有可能还事先预演过几个重要的环节。这在通常情况下足以让米尔德里德做出让步,委曲求全,但此时她胸中激荡的情绪不断刺激着她,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然后才一吐为快:“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凡是能用钱买来的东西我不是都给了你吗?我拒绝过你的任何一个要求吗?如果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向我提出要求,而非要通过敲诈来得到呢?那个女人说的没错儿!你这是在敲诈!敲诈!敲诈!”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米尔德里德一开始感到有些恐慌,但她胸中的那股情绪还在激荡着,她变得镇静自若起来。薇妲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问:“你真想知道吗?”
“我看你敢不敢实话实说!”
“好吧,既然你问起来,我就告诉你,有了足够的钱,我就能离开你,离开你这个笨头笨脑、闷闷不乐的可怜虫。离开你,还有你的馅饼小推车,你的鸡肉餐,你的华夫饼,你的厨房,离开所有带着油烟味的东西。我要离开这座破房子,你用比德霍夫太太的事儿相胁、从我父亲那里敲诈来的破房子,这座带着可以停放两辆车的小车库,还有糟糕家具的破房子。我要离开格兰岱尔,离开所谓的一元商品特价日,家具厂,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还有穿罩衣的男人。这一切都让我厌恶到了极点,简直令人作呕,我要离开这一切,离开能让我想起这个地方,或者想起你的一切东西。”
“我明白了。”
米尔德里德起身戴上帽子。“好极了,让我弄明白你要干什么是件好事儿。因为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如果你早对我说出这番话,哪怕你只是试图向我说出这番话,你离开这儿会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点儿。”
她走向门口,但薇妲抢先了一步。米尔德里德哈哈大笑着把西蒙斯先生交给她的那张卡片撕了个粉碎。“噢,你现在用不着担心我会去县治安官办公室了。他们从我这儿了解到那个男孩躲在哪里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你也一样。”
她又朝门口走去,但这次薇妲没有动。米尔德里德退回到屋里,坐了下来。如果薇妲以为她会崩溃,那就大错特错了。米尔德里德一动不动地坐着,面色铁青,显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屋里的沉寂。薇妲一下子飞扑过去。她嘴里吐出简短的四五个字,让人不知所云,然后就挂上了电话,她转向米尔德里德,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是沃利。也许你会有兴趣知道,他们准备和解了。”
“那么你呢?”
“我要去沃利的办公室跟他们见面。”
“那就离开这儿吧,现在就走。”
“这是由我来决定的。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你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否则,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全都扔在皮尔斯大道的正中央。”
薇妲声嘶力竭地冲着米尔德里德破口大骂,不过她心里明白,由于某种原因,这次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她走出门去,把自己的汽车倒在厨房门口,开始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装进行李厢。米尔德里德静静地坐着,当她听到薇妲把车开走的声音,她愤怒到了极点,似乎反而浑然无觉了。她自己并没有想到,她此时此刻不像是个母亲,倒像是意想不到地发现自己的情人对自己有所不忠而实施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