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段时间,米尔德里德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薇妲。摆脱了蒙蒂之后,除了钢琴的分期存款和所有别的花销,她手里开始能剩下钱来了。虽然时日艰难,但她的生意还是越来越红火;酒水生意已经成了一项有利可图的副业;最重要的是,她还清了四千美元房产贷款余下的最后一笔,还清偿了购买餐厅设备的欠款。现在这家餐馆完完全全属于她了,于是她采取了一项措施,这是她近来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制作馅饼给她的厨房造成了很大压力,所以她在停车场地后面扩建了一个厨房,作为制作馅饼的独立工作间。由于城市分区规划法案的规定,在这件事情上她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不过,她提交了令人满意的外观设计方案,让那间厨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相当大的私人车库,她还允诺除了已经在使用的霓虹灯招牌以外,不再打出任何广告,这样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新建的厨房完工之后,米尔德里德在供应清单上增添了糕饼点心,她巧妙设计的糕点种类非常适合到餐馆来就餐的客人,卖起来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汉斯就需要一个帮手才能忙得过来,接着又增加了一个帮手。米尔德里德买了一辆新卡车,那车看上去真是神气十足。与此同时,她卖掉了自己的汽车,那辆车在暴风雨中遭到的毁损始终没有修复,她又买了一辆新的,一辆线条优美流畅的褐紫红色别克,轮胎是白颜色。经销商把新车送来的时候,薇妲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一番。
艾达现在已经成了餐馆的常客,当她看到新扩建的厨房,心里不禁一动,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开始怂恿米尔德里德在贝弗利山开一家分店,由她担任经理。“米尔德里德,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个镇子非常需要开一家正儿八经的糕饼店,经营现成的甜点。想想看,那里有多少娱乐活动啊。拍电影的那帮人每天晚上都举行聚会,对那些女人来说,准备甜点是天大的头疼事。瞧你现在轻而易举就满足了她们的需要——哎,那些糕饼点心之类的东西你眼下就在做呀。再想想看你能赚多少钱啊,你还能增添不少副业呢。想想看,咱们还能卖冷饮,卖三明治。这些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包揽下来,只需要三个姑娘就能搞定,一个卖冷饮,一个当快餐厨师,还有一个洗碗工,就齐了。”
米尔德里德不想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冒风险,她没有急于作出决定,不过,她开车去贝弗利山做了一番调查,开始感到艾达的想法是正确的。一天下午,她东瞧瞧西看看,偶然发现了一处空置的房子,她一看就知道那地方正适合开一家糕饼店。当她了解到只需要付一笔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就能租下那处房子,米尔德里德就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一个月,她着手置办各种家具和设备,进行装修,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她想把店面粉刷成淡棕色,但艾达固执地要求把墙壁漆成浅绿色,还要给火车座的椅子加上柔软的皮垫,好让客人坐得舒服。米尔德里德听从了她的话,可是,到了开业那天,她几乎晕倒过去。艾达没有跟她商量就订购了一大堆果酱、蛋糕、保健面包,还有些东西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不过,艾达口口声声地说她自己全都一清二楚,再说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必须要了解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米尔德里德非但心服口服,而且简直是目瞪口呆。艾达欣喜若狂地向她报告说:“米尔德里德,咱们成功啦。我的第一拨客人跟经常光顾布朗·德比饭店的那帮人差不多。那些人不想吃木板上烹制的白鲑鱼还有什么特制的汉堡包,反倒喜欢我准备的那些小小的三明治和水果沙拉,你真该听听他们的评价。我还没把这批客人打发走,就来了一伙大学生,这些孩子言谈举止都很斯文,他们从维斯特伍德出来正要回家去,想在打网球之前喝上一瓶巧克力苏打或者麦芽啤酒。他们走了之后,有人来喝茶,除此以外,晚餐还有点儿生意,那些人在观看一场试映电影或者别的什么之前,总想吃得清淡一点儿。后来,到了夜里,还有人来喝一杯巧克力,找个地方聊天。从中午十二点到半夜十二点,我一直都生意不断,那些人还叫了外卖呢,怎么样,都让你喘不上气儿了吧。”店里的进款证明她的话一点儿不假。艾达的薪水是一星期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二。她希望自己过不了多久一个星期就能挣到五十美元。结果在第一个星期六晚上,米尔德里德就给她开出了一张五十三美元零七十一美分的支票。
不过事情并非风平浪静。当盖斯勒太太得知米尔德里德的打算,她勃然大怒,质问米尔德里德为什么单单挑上艾达去经营贝弗利山的分店,而不是她。米尔德里德试着向她解释,说这全是艾达一个人的主意,再说了,某些人适合做某件事儿,别的人适合做另外一件事儿,但她的话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盖斯勒太太还是极为不满,米尔德里德为此也越来越发愁。这个长得又高又瘦、喜欢骂骂咧咧的酒吧女招待已经成了她最信赖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生意上总能想出精明的主意,而且还因为她在感情上给予自己的某种支持,而她的本性需要这种支持。失去盖斯勒太太简直是天大的不幸,她开始考虑可以采取什么办法来解决。
那段时间,人们总在谈论拉古纳海滩的高速发展,那是一处海滨度假胜地,在长滩下游几英里的地方。米尔德里德开始思忖在那里再开一家分店是不是个理想的地点,这样就能让盖斯勒太太负责经营。她开车去看了好几次,只有一家餐馆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余的全都平淡无奇,况且这个度假胜地毫无疑问正在蒸蒸日上,不仅吸引着大量夏天来避暑的游客,常年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也在与日俱增。她找到一座大房子,周围有相当大的一片空地,房子坐落在一处陡坡上,可以俯瞰大海。她用行家的眼光一看便知道这房子必须进行怎样的装修,她还看出,维持和保养房子周围的场地也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不过,当她得到报价,才知道租金低得很,但凡有点儿生意就能赚到相当可观的利润。房子的租金实在是太低了,她一时有些疑惑,不过,房产经纪人说原因很简单,这是一座私人住宅,却又不能当作住宅出租,因为房子整体太大了,绝大多数人从城里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享受日光浴,把皮肤晒得黑黑的,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另外一个原因是,房子前面的海滩布满了岩石,不适合游泳。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房子百无一用,如果她能派上用场,就按报价租给她。米尔德里德仔细看过四下里的风景,房子本身,还有周围的场地,不禁为之怦然心动,当即付了二十五美元作为把房子保留十天的定金。当天晚上,饭馆打烊之后,她把盖斯勒太太留下谈谈这件事儿,她刚一开口,盖斯勒太太就打断了她的话:“哦,别说了,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往下说了。”
“可是——你不感兴趣吗?”
“这等于是问鸭子喜不喜欢水。听我说,那地方正好在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两地中间,对不对?而且是在主干道上。艾克的卡车还在,这可是他重新开始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机会,自从——哦,你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这能让他摆脱出来。你想让我趴在你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一场吗?”
“这家餐馆有什么不好吗?”
“问题不在于餐馆,而是在于艾克。好吧,你看,我现在要工作,到了晚上他只有想办法自己一个人打发时间。所以他就找了点儿事儿干。他说是去玩落袋式台球,回家的时候身上确实满是粉笔灰。每提起他,我也是这么对别人说的。不过他是在骗我。他是在和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金发碧眼的女人鬼混,那女人在卢斯菲利兹的一家古董家具厂上班。他们之间也许只是玩玩儿而已,不过他总是去找她。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个究竟的话,我最近就是在为这个神经过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如果我能把他弄到别处去,让他重新开始做生意,他就能抬起头来做人——哎呀呀,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机会啊。快说吧,还有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米尔德里德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装修店面,购买所需的一切物品,还经常和盖斯勒太太就经营策略发生争论。她本想照搬自己在格兰岱尔开的这家餐馆的模式,专门经营鸡肉餐、华夫饼和馅饼,再开设一个小小的酒吧作为副业。但是盖斯勒太太却另有打算。“他们会大老远地跑到海边来吃鸡肉餐吗?要是我还算对这些人有所了解的话,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想要吃的是海鲜大餐——鱼、龙虾和螃蟹——这些才是咱们要提供给他们的。咱们就在这上面赚钱。别忘了:鱼的价格很便宜。不过咱们得有点儿变化才行,所以我们还要给他们提供牛排,在咱们自己餐馆里的炭烧烤炉上现烤的牛排。”
米尔德里德表示反对,她说自己对牛排啊,鱼啊,还有龙虾、螃蟹之类的一无所知,在营销方面将会束手无策,盖斯勒太太回答说她可以从头学起。米尔德里德请来了奥提斯先生,这位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在米尔德里德做女服务员那段日子曾经对她产生过浪漫的想法。等到和奥提斯先生进行了一番交谈,米尔德里德的担忧才稍稍平缓了一点儿。一天晚上,奥提斯先生来到她在格兰岱尔开的餐馆,他的话证实了米尔德里德的猜测:经营牛排很有可能会赔钱。不过,等他和盖斯勒太太聊过之后,对方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对米尔德里德说,盖斯勒太太“非常精明”,怎么能出奇制胜她大概心里有数。他还告诉米尔德里德,关键在于选好厨师,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是,他居然推荐了在克里斯先生的餐馆里工作的阿奇。他让米尔德里德尽管放心,说阿奇在一家二流餐厅待了好多年,荒废了他的手艺,不过“他做的牛排仍然是镇子里最棒的,无人可比。随便一个不怎么样的厨师都能做鱼肉餐,而且还能靠这个赚钱,在这方面不用担心。但是要说到牛排,你必须得有个精通此道的厨师。找阿奇绝对不会错”。
于是米尔德里德暗地里从克里斯先生那儿撬来了阿奇,在阿奇的严格监督下,餐馆里装上了炭烧烤炉。她们随即沿街立起了招牌,还在洛杉矶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广告,餐馆紧接着就开张了。艾达负责的那家餐馆给人以温暖舒适之感,可以说是个小金矿,盖斯勒太太经营的餐馆却大不一样,因为盖斯勒太太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而且不大重视厨房,更倾向于酒吧。她天生就有一种能力,不管做什么都能经营成一个俱乐部,她这种才干给餐馆带来了大笔生意。她对餐馆的精心设计处处显示了巧妙的心思,让米尔德里德不得不佩服。大客厅改成了一个带有浅棕色镶板的酒吧,灯光幽暗朦胧。客厅后面的房间是彼此相连的一连串小餐厅,每个餐厅都营造出一种亲切愉快的气氛。其中一个餐厅通向一道环绕整座房子的长廊,长廊外面摆放着桌子,可以供人们在户外饮酒,可以招待身穿游泳衣的客人,也可以容纳餐厅里坐不下的就餐者。不过,最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还是花园。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盖斯勒太太会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尽人意,但是在短短几个星期内,那道陡坡的边缘就种上了整整一圈矮树丛,看来每天早上盖斯勒太太都在这里和一位日本园丁一起挖土、修剪枝条,慢条斯理地干着这些琐细的活儿。这笔花费,包括浇水和雇用园丁,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盖斯勒太太对此满不在乎。“亲爱的宝贝儿,咱们经营的是一家高档餐馆,咱们总得有点儿什么值得一提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坐在那张餐桌旁边的一个穿着老派的家伙偏偏就是喜欢听大黄蜂嗡嗡叫。”等到花朵开始吐蕊绽放,米尔德里德心甘情愿地付了钱,因为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花儿。黄昏时分,趁着晚餐高峰期还没到,她总是在花丛里踱来踱去,嗅着怡人的花香,心里感到几分骄傲,还有几分愉悦。有一天,盖斯勒太太跟她一道去散步,带着她沿着穿过整个镇子的主路走了一两个街区,然后停下脚步,指给她看街对面,米尔德里德瞧见一块招牌,上面写着:
盖斯勒
长短途运输公司
日夜不间断服务!
盖斯勒太太用热切的目光望着那块招牌。“他现在也是随叫随到,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以前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已。下个星期他就要买一辆新卡车了,最新型的。”
“楼上一切都好吧?”
米尔德里德指的是盖斯勒太太的雇用条款。她跟艾达不大一样,艾达一个星期的薪水是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二,而她的薪水是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一,此外她还可以免费使用楼上的空间,水电、供暖、做饭、洗衣,一应俱全。盖斯勒太太点点头。“一切都好得很。艾克很喜欢那种大房间,大海,牛排,还有——嘿,信不信由你,他甚至连那些花儿都非常喜欢呢。他还想在自己的新卡车上写上‘送你一朵栀子花’。我们总算又重新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就是这样。”
米尔德里德如今已经不再亲自下厨,也不再穿工作服。在格兰岱尔的餐馆,克雷默太太已经被提升为厨师,她还有一个助手,名叫贝拉;盖斯勒太太的位置已经由一个名叫杰克的男招待接替了;如果哪天晚上米尔德里德待在贝弗利山或者拉古纳,西格瑞德就穿上白色制服充当女老板的角色。米尔德里德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工作,这时候她的生意也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天黑之后很长时间才告一段落;她工作得非常辛苦,开始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就让自己一点点从琐碎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尽可能地交给其他人承担。她一天天胖了起来,虽然她的身材依旧称得上性感,但是很明显比原来丰满了许多。她的面庞也失去了以往的红润,看上去不再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了。事实上,她开始显出一种端庄威严的仪态。她发现开车占据了自己很大的精力,就聘用了一位司机,名叫汤米,是卡车司机卡尔的哥哥。经过再三考虑,她带着汤米去布洛克斯买了一套制服,这样就能让他在停车场上帮上点儿忙。当薇妲第一次看到穿上制服的汤米,她没有像亲吻那辆新车一样迎上去吻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足足看了好长时间,她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充满了敬佩。
虽然各种各样的花费不断上涨,再加上她雇用了一个司机,还有一个专门记账的姑娘,米尔德里德依旧财源滚滚。她买了钢琴,付清了伯特抵押房子的贷款,对自己所有的餐馆进行了重新装修和粉刷,时不时地添置新的设备,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攒下钱来。一九三六年,罗斯福总统再次参加竞选的时候,她还在为自己一九三五年缴纳的所得税而心痛不已,有那么几个星期,她原本对罗斯福总统的一片忠诚也开始动摇起来。但是后来经济开始复苏,罗斯福声称“这就是我们既定的计划”,她决定还是接受这苦乐参半的现实,投了他一票。米尔德里德开始买昂贵的衣服,特别是价格不菲的塑身衣,好让自己显得瘦一点儿。她给薇妲买了一辆小型汽车,那是一辆墨绿色的帕卡德120,“跟她的头发颜色正相配”。在沃利的建议下,米尔德里德注册成立了公司,除她自己以外,又聘请了艾达和盖斯勒太太担任经理。沃利提醒她说,她的车在长滩撞上的那个老妇人是个大麻烦。“没错儿,她过马路那会儿是闯了红灯,而且汤米撞上她的时候踩了刹车,她一点儿也没有伤着,但是,如果她发现你有三家餐馆,你就等着瞧她怎么给你找麻烦吧。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五个人吃了你餐馆里的鱼,结果导致食物中毒,或者说他们声称自己食物中毒,这些人迟早也会找上门来。一旦上了法庭,那些贪婪的家伙会把你折腾死。如果你注册成立公司,个人财产就有了保障。”这段时间,单是在长滩撞上的那个老妇人已经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心烦意乱,更不要说那五个喝得醉醺醺想敲诈她的家伙了,还有好多别的事情也在困扰着她。她花大价钱给自己的汽车、馅饼作坊以及餐馆都购买了责任保险,虽然这笔花费惊人地昂贵,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值得的。
虽然她一天到晚为工作忙个不停,没完没了地开车东奔西跑,烦心的事儿不断,要做的事情总也忙不完,感觉一天下来时间根本不够用,但她还是让自己保留了一个奢侈的节目。不管一天过得如何忙乱,她下午三点钟总是按时回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放松”一下。虽然确实算是放松,不过这不是她的主要目的,最重要的是去欣赏一场音乐会,听众只有她一个人。薇妲已经十六岁了,她说服米尔德里德让她从高中退了学,这样就能把全部时间用在音乐上。上午她练习和声,她把这叫做“书面作业”。下午她开始练习弹琴,先弹奏两个小时的练习曲,三点钟开始演奏乐曲,米尔德里德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她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子,悄悄溜进走廊,在那儿停留片刻,朝客厅里张望,薇妲正坐在那架闪烁着丝绸一般光泽的黑色大钢琴后面。这幅画面没有一次不让她心荡神驰:漂亮的钢琴是靠她努力工作得来的,而那个相比之下毫不逊色的漂亮女孩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甚至可以说,这幅画面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米尔德里德轻轻地说一声“我回来了,宝贝儿”,然后踮着脚尖儿走进卧室,躺下来聆听琴声。好多曲子她都说不上名字,不过有几首是她最喜欢的,薇妲总会弹奏其中的一首。米尔德里德尤其喜欢肖邦创作的一首曲子,“因为这让我想起那首关于彩虹的歌”。薇妲用带着些许嘲弄的口气说:“好吧,妈妈,这算是个理由。”不过,她还是弹奏了那首曲子。女儿顺从自己的意愿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很高兴,她们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那种温暖而又若即若离的亲密感,米尔德里德想到自己曾经认为这是蒙蒂在其中周旋的缘故,禁不住哈哈一笑。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个,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天下午,音乐会被电话铃声打断了。薇妲去接电话,从她说话的语调,米尔德里德感觉出了什么事儿。她走进来坐在床边,米尔德里德问:“怎么啦,宝贝儿?”她没有立即回答。郁郁不乐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哈宁先生大出血了。”
“哦,天哪,太可怕了!”
“他知道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他有过两三次少量出血,这次是在路上,他正从邮局往家走。救护车上的大夫把事情搞糟了——大概是让人拽着他的肩膀把他抬起来的——所以,事情比本来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哈宁夫人为此几乎歇斯底里了。”
“你必须到哈宁先生家去一趟,马上就去。”
“今天不行。他全身都敷上了冰袋,他们还让他吸入一种气体。真是倒霉透顶。”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需要吃什么特别的菜品,需要什么我都能给送去,热气腾腾的,全做好了立刻就能上桌……”
“我可以问问。”
薇妲直愣愣地看着盖斯勒家的房子,那座房子现在已经租给了别人。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天哪,真见鬼,我会怀念那头老公熊的。”
“哎呀,我的老天,他还没离开人世呢。”
米尔德里德的语气非常尖锐。她在这类事情上确确实实有着加利福尼亚人特有的乐观精神;在她看来,不希求最好的结果简直就是亵渎神灵。然而,薇妲却缓缓地站起身,平静地说:“妈妈,情况真的很糟糕。从他最近的言谈举止,我能觉察到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旦发病就会很严重。她在电话里抽抽噎噎,我能感觉到事情非常糟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们得知,哈宁先生家迫切需要特制的菜肴,这有可能勾起病人的食欲,从而起到滋养身体的作用。如此一来,连续一个星期,汤米每天都送去一个大食盒,里面装满了米尔德里德亲手烹制的鸡肉、艾达做的小三明治,阿奇准备的冰镇切块螃蟹,还有盖斯勒太太精心挑选的雪利酒。总而言之,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上上下下想方设法变出各种花样。一天,米尔德里德和薇妲亲自去送食盒,还带去了一大束红玫瑰。她们赶到哈宁先生家的时候,早晨的报纸还丢在草地上,大门下面塞着一叠超市的宣传广告。她们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薇妲看看米尔德里德,汤米把带来的东西又搬回到车上。那天下午,米尔德里德收到一份电报,内容很长,而且有些语无伦次,是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郊外发来的,落款是哈宁夫人。电报上说他们匆匆忙忙去了那里的疗养院,恳请米尔德里德让人把家里的煤气关掉。
一连三天过去了,米尔德里德正在贝弗利山的餐馆里帮艾达为午餐高峰做准备,薇妲的汽车停在了路边。薇妲下了车,她的头发有点儿乱蓬蓬的,表情很古怪。米尔德里德帮她打开门,薇妲一言不发,把一张纸递给她,然后走进一个火车座坐了下来。米尔德里德凝视着哈宁先生的照片,拍照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变白,看上去有几分陌生。她读着哈宁先生的讣告,心里一阵空落,茫然若失。等她注意到葬礼是在纽约举行,就连忙打电话订了鲜花。然后她又打电话给西部联盟电讯公司,口述了一份给哈宁夫人的电报,写得很长,字里行间充满了“我和薇妲对此表示深切的哀悼”之情。她走过去坐在薇妲身边。过了一会儿,薇妲让一个女孩给她拿来一杯咖啡。米尔德里德问:“宝贝儿,你想跟我一起坐车去拉古纳吗?”
“好吧。”
自此,米尔德里德走到哪里,薇妲就跟到哪里,她绝口不提哈宁先生的事儿,但她显然不敢一个人待着。第二天,她在家里无所事事,米尔德里德三点钟回到家的时候,钢琴静默无声。到了第三天,她还是没精打采地闲待着,见此情景,米尔德里德觉得该劝说她振作一点儿了。她在小书房里找到薇妲,开口道:“听我说,宝贝儿,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你非常喜欢他,但是你已经尽力了,再说,这种事情免不了会发生……”
“妈妈。”
薇妲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一般。“问题并不在于我有多么喜欢他。这也不是说我不喜欢那个邋里邋遢的粗暴家伙。对我来说,他始终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哦,算了,还是不提了。不过……是他教给了我音乐……”
“但是,宝贝儿,还有别的老师啊。”
“没错儿,光洛杉矶就有大约七百个冒牌货和刊登广告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除此以外……”
薇妲突然住了口,显而易见,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米尔德里德觉得她正要提出什么要求,就等着她开口,但是薇妲显然是决定闭口不言了,于是米尔德里德问道:“难道你不能打听一下吗?”
“在咱们这儿,只有一个人让哈宁先生有几分佩服,他叫特雷维索,卡罗·特雷维索。他是个乐队指挥,在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指挥过好多场歌剧之类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教不教钢琴,不过他也许会认识什么人。”
“你想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薇妲沉默良久,米尔德里德有些不耐烦了,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薇妲犹豫不定。“是因为钱的关系吗?你知道,为了让你学钢琴,我绝不会吝惜任何东西,况且……”
“那——就给他打电话好了。”
特雷维索先生的工作室位于洛杉矶闹市区的一座大楼上,楼门口挂着好几个招牌,米尔德里德和薇妲一走上二楼,耳朵里就灌满了嘈杂的声响;男高音在练习发声,钢琴师在以极快的速度弹奏音阶,小提琴手轻快地在琴弦上拉出双倍停顿。她们并没有马上见到特雷维索先生。听到敲门声出来应答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说话带有意大利口音,那女人让她们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前厅里等候,然后便转身走进了工作室。里面的嘈杂声响一下子扑面而来。一个男中音唱了一个乐句,停顿下来,接着是一阵含混不清的谈话。然后他又唱了一遍同一个乐句,紧接着又是一阵谈话。如此这般,没完没了,米尔德里德终于有点儿不耐烦了。但薇妲似乎稍稍提起了点儿兴趣。“这是《丑角》序曲的结尾部分,G音他就是唱不上去。哎呀,真拿他没办法。特雷维索还不如省省自己的时间呢。”
“更别说我的时间了。”
“妈妈,这是个意大利佬。所以,咱们还是坐着等吧。”
过了一会儿,那个唱男中音的个子敦敦实实的红脸膛男孩砰的一声从门里闯了出来,怯生生地离开了,先前那个女人走出来,示意她们进去。米尔德里德发现,这个工作室和哈宁先生的大不一样。虽然空间大小相差无几,但和哈宁先生的简朴风格截然不同。黑色的大钢琴摆放在窗户旁边,配套的家具也一样高雅、气派。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百张照片,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略知一二,这些响当当的知名人物还在照片上给特雷维索先生亲笔题字留念。特雷维索先生本人身穿灰色套装,马甲上镶着黑色滚边,对她们的态度仿佛是某位公爵的法律顾问在接见两个恭候多时的地位不及自己的女士。他是个高瘦的意大利人,约摸五十来岁,面容瘦削,眼神忧郁,他听米尔德里德说明来意之后,就冷冷地略一欠身,挥手示意她们坐下。薇妲插了一句,说自己一直在跟哈宁先生学习钢琴,刚才米尔德里德竟忘了提及此事。闻听此言,特雷维索先生才变得稍微随和了一点儿,他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说:“真让人惋惜啊,查尔。唉,真让人惋惜啊,可怜的查尔。”他随即对哈宁先生的音色大加称赞,说这表明他不仅仅是一位钢琴家,而且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回想起陈年旧事。“我第一次见到查尔是在一九二二年。我们一道在意大利巡演,我和管弦乐队一起演奏雷斯庇基的曲目,查尔弹奏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那时候墨索里尼刚刚上台,查尔非常担心有人会逼迫他喝下蓖麻油。他真是吓坏了。他买了灰色的鞋套,黑色的帽子,学唱《青年》,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阿尼诺,想方设法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意大利佬。最后一场音乐会是在图利诺举行。演出结束后,大家全都聚在一家小咖啡馆里,最后再喝上一杯,就各奔东西了。乐队首席发表了一个小小的演说,称赞查尔弹奏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真可谓出神入化,他说,整个乐队想赠送给查尔一件小礼物,以表谢意。他递给查尔一个大大的桃花心木盒子,给人感觉里面似乎装着一个金杯。查尔也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说谢谢大伙啦,这可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大惊喜。他打开盒子一瞧——原来是一卷卫生纸!”
特雷维索先生的微笑变成了咧嘴大笑,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亮光,简直可以说是炯炯有神。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是因为这则轶闻趣事本身索然无味,还是因为故事的主角最近刚刚过世,或者是因为特雷维索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她根本摸不着头脑,总而言之,她并不感到有趣,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微微含笑。薇妲却假装这是她所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儿,还假意怂恿特雷维索先生接着讲下去。特雷维索先生看看表,说现在该听她演奏了。
此时坐在钢琴前面的薇妲,跟三年前装模作样取悦于哈宁先生的那个薇妲已经判若两人。她确实感到很紧张,米尔德里德暗自猜想她怂恿特雷维索先生继续讲故事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薇妲略一思索,便紧绷着脸开始弹奏一首曲子,米尔德里德知道这首曲子叫做《勃拉姆斯狂想曲》,她并不怎么喜欢,整首曲子节奏太快了,不合她的欣赏口味,只有中间部分有一段比较舒缓,听起来有点儿像是赞美诗。不过,她还是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等着听特雷维索先生的赞誉之词,这些话她等到晚上会转述给艾达听。
特雷维索先生踱到窗前,站在那里俯视下面的街道。当薇妲弹到曲调舒缓的部分,他侧转过身,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薇妲弹奏这段舒缓的乐曲时,特雷维索先生一直俯瞰着街道。等薇妲突然又转入快速部分,他走过去一下子合上了钢琴盖,特意留出时间让薇妲抽回双手。接下来是一阵喧噪的沉默,特雷维索先生走到工作室另一头的角落里坐下,脸上带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就像是一个专门负责给死者做出愉快表情的殡葬师已经给他整好容,就要下葬一般。
米尔德里德愣了半晌才明白特雷维索先生刚才的举动,以及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把目光投向钢琴,建议薇妲弹一首舒缓一些的曲子。但薇妲不在钢琴前面,她已经跑到了门口,正在戴手套,米尔德里德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已经冲了出去。米尔德里德匆忙起身跟上,在走廊里呼唤她。但薇妲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台阶。接下来,米尔德里德只知道汤米开车送她们回家,薇妲坐在车里,面孔扭曲成一团,拳头紧紧地攥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米尔德里德眼看着她的一只手套背上竟然绷出一道白线,一下子迸裂开来。
一路上,米尔德里德怒气冲冲地提起特雷维索先生对她们的态度。她说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如果他不喜欢薇妲弹奏那首曲子的方式,他本可以像个绅士一样表达自己的看法,用不着这么莫名其妙。他和两位女士约好的是四点钟见面,却让她们一直等到四点四十五分,而且她们刚进门不久,那位先生就讲了个关于卫生纸的笑话,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在整个洛杉矶他是唯一让哈宁先生有几分敬重的人,她对哈宁先生的品味可就有看法了。米尔德里德讲的这些话多半确实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有些话也是说给薇妲听的,她想在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插曲过后,抚慰一下薇妲的情绪。薇妲一语不发,到家之后,她跳下车,跑进屋里,米尔德里德紧跟在她身后,可是,等她来到薇妲的房门口,房门已经锁上了。她在门上急促地敲了又敲。命令薇妲把门打开。薇妲一声不吭,房间里没有任何声息。莱蒂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儿。米尔德里德没有理会莱蒂,她跑进厨房,抓起一把椅子,又跑到了屋外。一想到薇妲有可能会在房间里干什么,她猛然感到一阵恐惧袭遍全身,几乎让她整个人瘫软下来。她把椅子靠墙边放下,踩了上去,掀开纱窗,然后跨进了房间。薇妲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失神的目光和她刚才坐在车里盯着自己脚下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双手还在不停地握紧又松开,面孔看上去紧绷绷的。米尔德里德原本以为自己最起码会发现一个空碘酒瓶丢在什么地方,眼前的情景让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阵气恼。她打开门,说:“哦,我的天哪,你用不着把所有人都吓死吧。”
“妈妈,如果你再说一次‘我的天哪’,我就要尖叫了,我就要尖叫了!”
薇妲用粗哑而令人恐惧的声音低声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她直挺挺地伸开双臂,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你能杀死它——你此时此刻就能杀死它,你可以用一把刀子刺穿它的心脏,这样它就死了,死了,死了——你可以忘记自己曾经努力弹奏钢琴,你可以忘记有钢琴这种东西存在,你可以……”
“唉,我的小……好啦,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弹钢琴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做的事儿啊,你可以——你可以作曲。”米尔德里德停顿片刻,试图回想一下伯特那天所说的关于欧文·柏林的那番话,可是这时候薇妲睁开了眼睛。“你这个该死的、一脸蠢相的傻瓜,你想让我发疯吗?……没错儿,我是可以作曲。我可以给你写经文歌、奏鸣曲、华尔兹舞曲,或者短号独奏曲,还能来点儿变奏——只要我能写出点儿东西就行,你想要什么我就写什么。但是我写出来的每一个音符连用来烧掉它的火柴的价钱都不值。你以为我是个了不起的人,难道不是吗?你每天躺在那儿,做着你的彩虹梦。好啦,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不过是个格兰岱尔的神童罢了。对于音乐,我可以说是无所不知,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格兰岱尔,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音乐学校里,每一个无名小镇的大学里,每一个公园乐队里,都有一个我这样的人。任何一首曲子我们都会读谱、弹奏、改编,可我们还是一无是处。一群废物。就像你一样。天哪,我现在总算知道我是从哪儿继承来的了。这难道不可笑吗?你一开始是个神童,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该死的废物。”
“好吧,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他居然没有觉察到,这确实也太奇怪了。我说的是哈宁先生。我告诉过你,不是……”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以为他没有告诉过我?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说,我弹奏出来的曲调很差劲,我的指法很差劲,我做的一切都很差劲,不过他喜欢我。他知道我对音乐的感觉。天哪,我一生下来就跟你生活在一起,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天分了。所以我们就继续下去了,他认为那个‘老于世故的家伙’日后也许能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就是这么称呼特雷维索的。特雷维索要是同意才见鬼呢。在这个行当里,你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还有——你能不能收起你脸上那副愚蠢的表情,别摆出那副样子,就好像这是什么人的过错。”
“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这当然会让人感觉……”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吗?成功靠的不是努力,而是天赋!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个该死的废物,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只鞋子从她耳边飕的一声飞过,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门,拿起手提袋,开车朝贝弗利山方向驶去。薇妲这一通激烈而尖刻的言辞并没有让她火冒三丈。她终于明白了,薇妲刚刚经历了一次残酷的人生悲剧,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但她并不会因此而放弃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