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婆婆第十次抱怨米尔德里德整个周末都不见人影的时候,米尔德里德禁不住大发雷霆了。这的确是个让人心急如焚的时刻。她一连拨了十几个号码却还是一无所知,弗洛伊德太太坐在一旁,没完没了地数落那种跟着某个男人一跑了之,把孩子留给别人照顾的母亲。她只好使出最后一招,给比德霍夫太太打了电话,那位女士告诉她瑞丽被送进了哪家医院,还跟她说了一两件别的事儿,比德霍夫太太的好心好意并没有让米尔德里德的情绪有所好转。她冲进洛杉矶医院,急切地看了看瑞丽的情况,然后和伯特、薇妲、妈妈以及皮尔斯先生坐在医院走廊的一头,一边等医生,一边听伯特把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星期六晚上瑞丽一直没精打采的,昨天在海滩上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儿发烧,于是他们就给盖尔医生打了电话,医生建议把瑞丽送进医院。妈妈打断了伯特,对他的话做了更正:医生并没有这么说。他让他们立刻把瑞丽带回家,他们就照办了。但是,当他们带着瑞丽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却锁得严严实实,他们就再次打电话给医生。那时候医生才让把瑞丽送进医院,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米尔德里德真想问问把瑞丽带到皮尔斯先生家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强忍着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伯特接着往下说: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流行性感冒罢了,并不是米尔德里德所听说的流感。
“她嘴唇上的那条胶带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刺破了一个小疙瘩,如此而已。”妈妈又接过话头,继续含沙射影地谴责米尔德里德,直到米尔德里德忍不住说:“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在哪儿不关你的事儿,也不关任何人的事儿。”
妈妈顿时脸色苍白,腾地一下坐得笔直,皮尔斯先生赶紧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这才跌坐回去,嘴唇紧闭。米尔德里德努力克制着自己,然后继续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是去了亚罗海德湖。一些朋友邀请我到他们的湖边别墅去,我看不出为什么全天下的人只有我一个必须待在家里。当然我应该待在家里。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一点。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把孩子交给她的爷爷奶奶照顾,结果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地方安置生病的孩子。下次我肯定会考虑清楚的。”
“我觉得妈妈做得完全正确。”
到目前为止,薇妲一直态度冷淡地保持中立,可当她听到豪华的湖边别墅,就立刻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了。伯特一语不发,看上去很不高兴。皮尔斯先生用严肃的语调责备道:“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尽了最大努力,我看就没有必要互相攻击了吧。”
“是谁先开始攻击别人的?”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一时默不作声。米尔德里德没有心思吵嘴,在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个预感,那就是瑞丽的病的确很严重。过了很长时间,盖尔先生才赶来。这个有些驼背的高个子男人从薇妲出生起就一直担任他们的家庭医生。他领着米尔德里德走进病房,看了看瑞丽,又听了夜班护士悄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用宽慰的语调说:“我们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情况,特别是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他们的表现是体温急遽升高,开始流鼻涕,你给他们吃什么他们都不要,你会觉得他们的情况非常糟糕,可是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到处乱跑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您,幸好我们让她待在医院,而不是家里。即使只是流行性感冒,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谢谢您刺破了那个小疙瘩。我一直打算弄破,那是前天的事儿了——后来我就给忘了。”
“哦,幸好您没有刺破。这种小疙瘩,按理说还是压根儿不去管的好,特别是长在上嘴唇上的。我没有弄破,只是在上面贴了一个小细条儿,好不让她用手指碰到,如此而已。”
米尔德里德带着薇妲回到家里,信口编了个故事给她听,说是星期六有人顺便到家里来请她到湖边去度假。她没有提到任何名字,但却把他们说成是非常富有、而且非常高贵时尚的一群人。她没开灯就先脱下了衣服,这才想起馅饼的事儿。凌晨三点多钟她才上床睡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
第二天,她从始至终处在一种毫无理智、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感觉自己全部身心所渴求的东西被生生剥夺了:那就是坐在孩子身边,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陪伴她的权利,可米尔德里德能够挤出来的时间只有早上的区区几分钟,还有吃过晚饭之后的一个钟头。她早早就来到了医院,护士那轻松愉快的声调也没能让她得到一丝宽慰。当她看到瑞丽,心不由得一紧,瑞丽身上时时显露出来的勃勃生机此时荡然无存,她脸颊绯红,呼吸也很吃力。可米尔德里德没法留下来,她必须离开,去送馅饼,去给油漆工付钱,去查看开业告示,去签合同购买鸡肉,去做更多的馅饼。晚饭前她才暂时得到片刻休息,可接下来却连饭也吃不下。莱蒂服侍薇妲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坐立不安,然后她开车带着薇妲再一次来到医院探望瑞丽。回到家里,她打发薇妲上床睡觉,可自己躺下之后却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晨八点她就给医院打了电话,得到瑞丽病情有所好转的答复之后,她又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处理生意上的事儿,两个小时挤得满满当当。约摸十点钟,她装上馅饼,开车去给各个餐馆送货,大约十一点钟赶到了医院。她惊奇地发现盖尔医生已经在那儿了,正在走廊里和一个须发浓密的大个子男人低声说着什么,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汗衫,露出了胳膊上的纹身。盖尔医生把米尔德里德叫到一边说:“我不想让你过于担忧,不过她的体温升高了,现在是一百零四华氏度,我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这让我很担心,还有她嘴唇上的那个小疙瘩也让我担心。”
“您是说有可能发生感染?”
“我说不好,现在没法判断。我从那个小疙瘩里取出了一点儿分泌物做涂片,从她鼻子里取了一点儿黏液,另外还抽了几CC的血。这些正在送往实验室。他们会尽快打电话给我。可是,米尔德里德,问题在于,如果我们遇上紧急情况,就不能坐等什么实验室报告了。必须马上给她输血。我已经找来了一个人,他是个职业献血者,这是他的谋生手段,而且他只有拿到二十五美元之后才肯进去。这完全由你来决定,不过……”
米尔德里德根本没去想二十五美元对于她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积蓄来说是一笔多么大的数目,还没等盖尔医生把话说完,她就开出了一张支票。那个男人要求背书担保,盖尔医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米尔德里德走进病房,由于内心的恐惧,她的双手都汗湿了。她的五脏六腑异常难受,就像那天在林荫大道上的感觉一样。孩子的眼睛黯淡无光,脸颊滚烫,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还在不停地呜咽。她的嘴唇上新贴上了一条胶布,比原来的大一些,盖住了一小片儿浸染了红药水、变成了紫红色的纱布。一位护士正在用勺子往瑞丽那颤抖的小嘴里喂冰块,她抬头看看米尔德里德,但并没有停下手,说:“皮尔斯太太,我跟您通过电话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她昨晚还好,体温很稳定,我们以为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能恢复正常。可后来体温又升高了,就是这样。”
瑞丽有些烦躁不安,那位护士就跟她说起话来,告诉她那是她的妈妈,问她是不是没认出妈妈。米尔德里德对她说:“亲爱的,我是妈妈。”
“妈妈!”
瑞丽的声音带着哭腔,米尔德里德真想把她揽进怀里,但她只是拿起那双小手,轻轻拍打着。盖尔医生和另外几位大夫走了进来,都穿着白色罩衫,进入病房还有几名护士和那个献血者,这回他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了一长串纹身图案,真称得上是一道画廊。他坐了下来,一名护士用药签给他擦拭手臂,米尔德里德呆呆地站在一旁,宛如一尊石雕。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脚步轻悄而缓慢。无论如何她也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拼命熬过这段时间。有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是一位医生,随后是那个献血者和几名看护人员。她走进病房,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位护士正站在床头,忙着看温度计和手表。盖尔医生俯下身子,专注地瞧着瑞丽。“大夫,她的体温下降了。”
“好。”
“一百零一华氏度。”
“非常好。脉搏怎么样?”
“也减弱了。降到了九十六下。”
“好极了。米尔德里德,我也许是大惊小怪了,让你花了一大笔冤枉钱。情况还是那样……”
他们出门来到走廊上,拐了个弯,继续朝前走。盖尔医生用随和的口吻接着说:“我实在不想这么做,米尔德里德,我实在不想把这么大一笔花费强加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我会让他们在每一笔收费上尽可能做到公道合理。不过,如果事情可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对你说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你看,我们现在碰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旦嘴唇上方发生了任何感染,就会渗透到侧窦区,而那就意味着大脑受到损害。眼下她嘴唇上偏偏有个小疙瘩,事情就很难说了。她表现的所有症状都跟流行性感冒一样,但是所有这些症状也都可能是链球菌引起的,如果我们等到确诊再采取措施,恐怕就太晚了。从她对输血的反应来看,我们纯属虚惊一场——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出现另一种情况,而我们没有采取紧急措施,那样的话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你也是一样。”
“没关系的。”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是无法避免的。”
地板上有什么地方突然传来警报器的铃声,接着又响了一次,声音尖利而紧迫。在米尔德里德看来,盖尔医生几乎是飞一般地转过身,他们已经不是在漫步,而是快步如飞。等他们来到病房门口,正碰上一名看护人员从面前匆匆跑过,怀里抱着几个热水袋。盖尔医生跨进了病房。他们进去的时候,瑞丽身上已经厚厚地盖了好几层毯子,那位护士正在把热水袋塞到毯子下面。“大夫,她身上发冷。”
“护理员,去把柯林斯医生找来。”
“是,先生。”
米尔德里德的心仿佛降到了冰点,她知道这次绝不是一场虚惊。她坐下来,看着瑞丽的脸庞慢慢变白,接着又开始发青,当她看到瑞丽那小小的牙齿开始格格地颤抖个不停,禁不住背过脸去。一名护理员拿来了更多的热水袋,那位护士连头也没抬,全都塞到了毯子下面。随后走进来的是身材矮胖敦实的柯林斯医生,他俯身看着瑞丽,仿佛是在仔细观察一只昆虫。“是那个小疙瘩引起的,盖尔医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对输血产生了反应……”
“我明白你的意思。”
柯林斯医生转向一名护理员,用急促的语调干脆利落地下了指令:氧气、肾上腺素、冰块。那位护理员应声而去。两位医生一言不发,密切关注着瑞丽的情况,她的牙齿发出的格格声响是病房里唯一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护士抬起头来说:“柯林斯医生,她的脉搏加快了。”
“多少?”
“一百零四。”
“把热水袋拿走。”
那位护士把热水袋拽出来,丢在地板上,这时候房间里渐渐站满了人。另外几个护士推着供氧装置还有一个摆满了药水瓶和注射器的白色桌子,出现在病房里。他们站在四周,似乎在等待什么。瑞丽的牙齿不再格格作响,她的脸庞也不再是铁青色。接着她的脸颊上出现了红色斑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全都一动不动,病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瑞丽那吃力的呼吸声,还有最先来到病房里的那位护士报告脉搏情况:“一百一十二……一百二十四……一百三十二……”
此时,瑞丽像只小狗一样急促地喘息着,她的抽泣声让人心痛欲碎,米尔德里德真想大声责问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让一个如此弱小如此孤立无助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可她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生怕自己稍有动静就会让这些医务人员分神,瑞丽能不能活下来就全指望他们了。那个孩子还在继续抗争,突然,米尔德里德的心一紧:瑞丽的呼吸停止了一秒钟,紧接着是三四次短促而痛苦的喘息,然后呼吸就全部停止了。柯林斯医生马上做了个手势,两名护士走上前去,她们还没开始快速地举起和放下瑞丽的手臂,盖尔医生就已经把供氧装置的面罩盖在了瑞丽的脸上,米尔德里德仿佛从中感受到了暴风雨的气息。柯林斯医生用锉刀在一个药水瓶的瓶颈上锉了两下,啪的一声打断瓶颈,然后飞快地将药水注入注射器,掀起毯子,在瑞丽的臀部注射了一针。最先来到病房里的那位护士握着瑞丽的手腕,米尔德里德发现她和柯林斯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脸色阴郁地摇了摇头。人工呼吸还在进行。过了一两分钟,柯林斯医生又一次将药水注入注射器,给瑞丽的臀部又打了一针。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米尔德里德看见护士们都在纷纷交换眼色。柯林斯医生再一次将药水注入注射器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她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她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再往瑞丽那毫无生气的小小的臀部上注射一针,她会受不了的。她掀起了供氧装置的面罩,弯下腰,亲吻了一下瑞丽的嘴唇,然后拉过床单,盖住了她的面孔。
她再一次坐在医院的那间凹室里,此时在悲痛之下难以自持的是盖尔医生,而不是米尔德里德。这残酷的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她一时麻木,似乎失去了一切感觉,盖尔医生佝偻着身子向她走过来的时候,脚步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他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她身边,摘下眼镜,按摩着自己的脸,好不让面孔抽搐起来。“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一看见那个护理员抱着热水袋跑过来就明白了一切。从那时候开始就没什么希望了。可是——我们还是尽了一切努力。我们不能放弃。”
米尔德里德呆呆地直视前方,盖尔医生继续说道:“我喜欢她,就像她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可说。那就是我尽了一切努力。如果有任何东西可以挽救她的生命,我们全都在所不惜,输血是有可能挽救她的——我们给她输血了。这也包括你,米尔德里德。我们两个已经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到了。”
他们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两个人都在拼命抑制着内心的悲痛,嘴唇抽动着,牙齿咬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盖尔医生换了一种语气问道:“米尔德里德,你有什么备选的丧葬承办人吗?”
“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一般情况下都推荐莫洛克先生,就在格兰岱尔,离你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他的价格很公道,不会向你抬高收费,而且他会按照大部分人所希望的那样,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既然您推荐他,那就这么定了吧。”
“我给他打电话。”
“这附近有电话吗?”
“我给你找一部。”
盖尔医生带着她来到同一楼层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她坐下来,拨了比德霍夫太太的号码。她找伯特,可伯特不在,于是她说:“比德霍夫太太,我是米尔德里德·皮尔斯。请你告诉伯特,瑞丽几分钟前死了,可以吗?在医院里。我想让他马上知道这件事。”
话筒那头沉默良久,让人倍感压抑,然后传来了比德霍夫太太的声音:“皮尔斯太太,我会告诉他的。我一找到他就马上告诉他。还有,我想对你说,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非常难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没有什么,谢谢您。”
“能让薇妲在我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吗?”
“不用了,非常感谢。”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您,比德霍夫太太。”
她机械地开车回家,经过几个街区之后,她开始害怕碰上红灯,因为坐在车上等待变成绿灯的时候,她就有空闲去思考,紧接着她就会喉咙发紧,街道也开始在眼前变成模糊一片。回到家里,伯特迎了出来,带着她走进小书房,莱蒂正在那儿设法让薇妲平静下来。莱蒂走回厨房,薇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声的哭泣。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我还欠她五分钱!噢,妈妈,那是我从她手里骗来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的,可是——我还是欠她五分钱!”
米尔德里德安慰她说,如果她确实打算还给瑞丽,有这个想法是最重要的,听了这话,薇妲平静下来,可接下去还是烦躁不安。米尔德里德吻了吻她,问道:“宝贝儿,你想不想到爷爷家去?你可以练钢琴,或者玩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妈妈,您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瑞丽不会介意的。”
薇妲跑到屋外去了,伯特看上去有点儿惊讶。“她还是个孩子,伯特。孩子对事情的感受跟我们不同。她最好别待在家里——在我们安排葬礼这几天。”
伯特点点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壁炉里散落的一根火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捡了起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头不小心撞了一下。他整个人蓦然瘫倒在地,不亚于被人用斧子当头一击。米尔德里德凭自己的直觉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把头探进壁炉的时候,他不由得回忆起过去经常和瑞丽一起玩的游戏,大象与猴和尚之间那些让人乐不可支的荒唐可笑的对话也在他耳边回响。米尔德里德搀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拥抱着他。两人在光线逐渐黯淡下来的屋子里一起默默哀悼自己的孩子。当伯特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强调瑞丽是个多么甜美可爱,多么完美无缺的孩子。他说如果有一个孩子应该上天堂,那就是瑞丽,她也确确实实在天堂里,绝对没错儿。老天知道,她就是在那里。米尔德里德心里明白伯特是在自我安慰,他实在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这是他在逃避,不愿意相信瑞丽真的已经死去。米尔德里德是个过于现实,过于执拗的人,天堂的说法并不能让她有多少触动,然而,她内心有一种沉痛的空虚之感,她渴望自己能从中解脱出来,她感觉仿佛有微弱的热闪电开始穿透内心的空洞。这种感觉所意味的东西让她惊惧,她极力驱除那种感觉。
电话铃响了,伯特拿起话筒,用刻板的语气说家里有人亡故,皮尔斯太太今天没法谈生意。米尔德里德几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餐馆的事情似乎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仿佛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已经跟她毫无关联。
约摸三点半,莫洛克先生来了。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说话声音低沉而颤抖,只用了七秒钟表达哀悼和劝慰,然后就开始言归正传。和遗体相关的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此外,还已经在几份下午报上刊载了死亡讯息,但早报上的通知要等米尔德里德决定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才能刊登,所以这应该是首先考虑的问题。米尔德里德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但根本做不到。伯特拍拍她的手,说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好了,米尔德里德感到万分感激。“其实爸爸想承担费用,无论如何他都想这么做。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和妈妈都想跟我一起来,可我还是让他们再等等。”
“我愿意让你一个人来。”
“但是爸爸,他想承担费用。”
“那你来处理吧。”
伯特立刻心领神会,显然知道她想如何安排,于是就和莫洛克先生谈了起来。他把举行葬礼的时间定在次日中午,声明“不用拖得很久”。这一点莫洛克先生立刻就同意了。墓穴可以开挖在森林草地墓园中皮尔斯家族的那块墓地里,也就是把牧场继承给伯特的那位叔父去世的时候买下的墓地。仪式在家里举行,由奥尔达斯牧师主持,莫洛克先生说自己跟奥尔达斯牧师相交甚久,马上就打电话给他。奥尔达斯牧师正是伯特所在教区的教区长,米尔德里德一时感到羞愧难当,她甚至连自己的教区长都说不上来。小时候她曾经上过卫理公会主日学校,后来母亲开始东挑西选,最后信上了占星术士,就是给薇妲和瑞丽取名字的那些人。她闷闷不乐地想,在这种特殊时候,占星术士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选择棺材的时候,伯特极尽讨价还价之能事,把自己的商业判断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最后定下一副白色带瓷釉的,有着银制把手和绸缎里衬,统共要两百美元,外加两辆大巴和按照常规提供的柩夫。莫洛克先生站起身来说,遗体将在五点钟送到。米尔德里德和伯特陪他来到门口,他的两名助手已经在门上系了白色绉绸。莫洛克先生停留片刻,检查了一下他们正在客厅里竖立起来的用来摆放花束的网架,然后才朝屋外走去。“噢,我差点儿忘了。还有入殓时穿的衣服。”
米尔德里德和伯特走回孩子们的房间。他们决定用瑞丽在学校庆典上穿过的那件白裙子,配上可爱的裤子、短袜和鞋子,他们把这些全都装进孩子们的一个小提箱里。看到镀金的皇冠和仙女魔杖,伯特又一次伤心欲绝,米尔德里德不得不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恢复常态。“她在天堂里,她一定是在天堂里。”
“伯特,她当然是在天堂里。”
“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
莫洛克先生离开之后过了一两分钟,盖斯勒太太来了,和他们一起进了小书房。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没有寒暄,就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乖觉地用手轻轻拍打、抚慰着她,盖斯勒太太表面上性情粗俗,但她的体贴入微似乎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伯特,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现在我什么也不要,露茜。”
“酒就放在那儿,我就在你跟前。”
“谢谢,还是不要了。”
盖斯勒太太随即对米尔德里德说:“宝贝儿,有什么事儿尽管对我说。”
“露茜,还有一两件事儿得麻烦你。”
米尔德里德带她来到卧室里,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号码。“你能给我母亲打个电话,把事情告诉她吗?就说我一切都好,葬礼是明天十二点,还有——对她态度好点儿。”
“我用自己家的电话打吧。还有别的事儿吗?”
“我没有黑色礼服。”
“我去给你买一件。你穿十二号?”
“十号。”
“要面纱吗?”
“你觉得我应该戴吗?”
“我是不会戴的。”
“那就不要面纱了。也不要帽子。我有一顶还算合适。也不用买鞋子。我也有现成的。不过——我需要一双手套。六号。我觉得还应该有一条手帕。”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还有……”
“还有什么,露茜?”
“他们这就会上门来看你了。我说的是大家。所以——我也许会捎带买点儿什么。我只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一声,这样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过了一会儿,盖斯勒太太回来了,她果真捎带着买了些东西。那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前来看望米尔德里德:弗洛伊德太太、哈堡太太、惠特利太太,还有沃利,让米尔德里德感到惊讶的是,奥提斯先生,也就是那位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在一份下午报上看到讣告,也前来登门致哀。莱蒂准备了茶和三明治,她刚刚开始端给大家,盖斯勒太太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帽子和手套,还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她挥手打发走了花店的司机,找出卡片读了起来:“奥托·希尔德加德先生及夫人——哦,这些花简直太漂亮了,真漂亮!”然后,她又对屋子里所有的人说:“你们知道,这对夫妻就是米尔德里德周末去拜访的住在湖边的那家人。真是好人啊,我非常喜欢他们。”
这下米尔德里德知道人们确实在说三道四,并且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从他们互相交换的眼神来看,她也明白这些议论终于彻底平息了。她的心怦怦直跳,真想好好感谢一番盖斯勒太太,这个让她自己束手无策的问题在盖斯勒太太那里迎刃而解了。伯特把百合花拿到屋外,散放在草坪上。他又把软管连接在水龙头上,安上旋转喷口,这样就能让飞旋而出的水花轻轻地滋润草坪上的花朵。又有一些花送来了,伯特也拿到了外面,直到后来草地上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全都闪烁着晶莹的小水滴。露珠客栈送来的是一个装满剑兰的花篮,这让米尔德里德深受感动,不过,最让她心潮难以平抑的是一丛洁白的栀子花,附带一张蓝色知更鸟卡片,上面写着:
艾达安娜·克里斯·玛卡杜里斯
欧内斯廷·梅百利·阿奇
艾瑟尔·劳拉·山姆
弗洛伦斯·雪莉·X(富士)
她正用手指拨弄着卡片,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她转过身,正看见莫洛克先生的助手抬着瑞丽走进房门。在伯特的指挥下,他们把支架放在窗子旁边,摆上灵柩,后退几步让宾客从前面经过。米尔德里德根本无法正视。盖斯勒太太抓住她的胳膊,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望过去。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水雾上方有一道彩虹正在熠熠生辉,笼罩着瑞丽的头。这一幕让伯特又一次不能自持,大多数宾客都默不作声,悄悄地退了出去。米尔德里德却丝毫没有察觉。瑞丽此时的容貌看上去似乎不大真实。弥留之际脸上泛起的潮红已经退去,看不到任何生命气息,那个致命的小疙瘩也不见了,只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苍白,这唯有让人联想到天堂,伯特又开始喃喃地念叨起天堂,这已经是第四或者第五次了。
莱蒂端上剩下的三明治当作晚饭,伯特和米尔德里德就餐的时候禁不住浑身发颤,两人一言不发,几乎没有去碰摆在面前的食物。随后皮尔斯先生和婆婆带着薇妲来了,他们看过瑞丽之后,又回到小书房。接着是奥尔达斯牧师来访,他个子很高,头发灰白,样子很和善,他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米尔德里德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不属于奥尔达斯牧师的教会而戒心十足。接下来婆婆和奥尔达斯牧师发生了争执,或者倒不如说是婆婆胡搅蛮缠,因为奥尔达斯牧师根本没说什么,倒是皮尔斯先生纠正了婆婆在宗教仪式方面的几点意见。问题在于婆婆原本是卫理公会派教徒,跟皮尔斯先生结婚后就只参加圣公会教堂,对于明天将采取何种仪式有点困惑不解。正如皮尔斯先生所言,她把葬礼、圣餐礼和圣经中的诗篇,甚至有可能连婚礼仪式都搅和在一起统统搞混了,要想分个一清二楚着实不易。婆婆说她才不在乎那一套,她就是想采用第二十三节赞美诗,用在小孩子的葬礼上再恰当不过,她还说别告诉她在葬礼上不会为孩子的灵魂祈祷,那样的话他们到底打算做些什么?皮尔斯先生用尖锐的语气提醒她葬礼仪式跟灵魂毫无关系。灵魂已经不在了,葬礼只不过是托付躯体的仪式。伯特郁郁不乐地听着他们争辩,皮尔斯先生还不断向奥尔达斯牧师请教,在某种意义上把他当成了裁判。那位绅士低垂着头洗耳恭听,此时他开口道:“这个孩子没有经过洗礼,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在葬礼仪式方面做一些改动。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省略,但是按要求我得这么做。既然如此,皮尔斯夫人所想到的第二十三节赞美诗,还有圣餐礼中的那一小段,倒也不妨加进来。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可以进行特殊形式的祈祷,这也是经常会有的安排,我非常乐意把这些仪式都包括进来——就是说,如果孩子的母亲也认为需要这样做的话。”
他看了看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点点头。起先她非常反感婆婆如此独断专行,她觉得自己就要按捺不住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了。幸好她及时想到皮尔斯夫妇俩将会承担一切费用,于是就把自己这些想法藏在了心里。她走进孩子们的房间,把薇妲的东西收拾好,好让皮尔斯夫妇俩明天一早给薇妲穿戴整齐,带着她回到家里来。等她把小提箱拎到外面,皮尔斯夫妇俩便打算起身走了。奥尔达斯牧师又待了几分钟。他握着米尔德里德的手,说:“我总想让葬礼的气氛更亲密融洽一点儿,让人们在感情上多一点儿慰藉。正如皮尔斯先生所说,葬礼是托付人的躯体,而不是尊崇人的灵魂,这一点非常正确。但大部分人仍然觉得难以区分,对他们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不是躯体,而是一个人,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但依然是那个为他们所挚爱和深深哀悼的人……好吧,我希望自己能安排一个小小的仪式,让那位老夫人,让孩子的母亲,孩子的父亲,其他所有人都感到满意。”
等奥尔达斯牧师走后,伯特和米尔德里德才得以稍微从容自在地说说话。米尔德里德还得做馅饼,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伯特在厨房里陪着她,甚至还尽自己所能给她打打下手。趁着这段时间,伯特详细讲述了那天在海滩上所发生的一切,米尔德里德也给他讲了湖边经历的最终版,和盖斯勒太太所说的版本相吻合,其实她并不是特别想说谎,只是希望营造一种亲切融洽的气氛。当她说到弗洛伊德太太的时候,伯特点点头说:“好端端的度假却落得这么个糟糕的结果。”
“我并不在乎她怎么想。但瑞丽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早就感觉到了,甚至在我还没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有一种预感,甚至在那时候就有。”
做好馅饼之后,他们在瑞丽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书房里。米尔德里德说:“伯特,你不用为我担心。要是比德霍夫太太还在等你回去,你干吗不赶快走呢?”
“她没在等我。”
“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
“……她人很好。”
“米尔德里德,我能告诉你一点儿事情吗?是关于星期六发生的真实情况。”
“当然可以。”
“妈妈她当时吓坏了,就是这样。妈妈碰上这类麻烦事儿总是惊慌失措。还有我,也许我跟她很相像,因为我当时也害怕得很。所以,当盖尔医生提到医院的时候,我巴不得立刻就去。不过玛姬,她没有慌乱。我们去医院的路上不得不在那儿停一下,因为我还穿着沙滩短裤,得换上长裤才行。玛姬一听说要把瑞丽送进医院就大吵大闹起来。她想让瑞丽立刻进屋去。那也是我所希望的。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可怜的小孩子,竟然没人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是——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什么感觉。”
“如果事情如你所说的那样,倒是多亏了她了。”
“她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如果她是这么做的,我想让你代我向她表示感谢,告诉她我非常感激。把瑞丽送进医院会更好,但是要是让比德霍夫太太来照顾的话,我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而且我知道她把瑞丽照料得很妥当,照顾得很好。”
“她伤心欲绝,就像那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想让你告诉她我非常感谢。”
“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伯特取来木头,生起火堆,让木头燃烧起来。再后来米尔德里德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的一只胳膊有些发麻,头正靠在伯特的肩膀上。伯特的眼睛正凝视着燃烧的灰烬。“伯特!我一定是睡着了。”
“你睡了三四个钟头。”
“你睡了吗?”
“我没事儿。”
他们走进客厅,在瑞丽身边待了几分钟,然后伯特走到门外看了看那些鲜花。水雾还在旋转,他说了一声“花还像刚采下来一样水灵灵的”。
米尔德里德拿起一块抹布,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擦拭家具,拂去灰尘,把东西摆放整齐。她又准备好早餐,两人在厨房里吃过之后,伯特就离开了,他得回去穿礼服。
十点钟左右,一袭黑衣的盖斯勒太太走了进来,她取走馅饼,以便送往各处。随后皮尔斯夫妇和身穿黑色西服套装的伯特带着薇妲也赶到了,薇妲穿一身白色的衣裙。接着是莱蒂,她穿一件深红色的丝质礼拜服。莱蒂还没来得及系上干净的围裙,米尔德里德就看见恩格尔一家人开车带着她的母亲到了,于是就打发莱蒂出去迎接。米尔德里德听见他们一行人进了小书房,便让薇妲去说一声自己一会儿就到。她穿上礼服,发现非常合身,这才如释重负。她飞快地穿戴整齐,拿起那双黑色的手套,走进小书房。
米尔德里德的母亲是个身材矮小、一脸愁容的老妇人,她站起身来亲吻了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的姐姐布兰琪也起身吻了吻她。布兰琪比米尔德里德大几岁,一副家庭妇女的模样,带有几分无所适从的神态,这似乎正是她母亲最显著的特点。从她们两个身上丝毫看不到米尔德里德脸上那种坚毅的斜睨眼神,这是米尔德里德最引人注目的神情,她们同样也不具备米尔德里德那极具性感的身材。哈利·恩格尔,这个库存中有大量船锚的可怜家伙,也笨手笨脚地站起身来跟她握手,表情很不自然。他是个瘦削的高个子男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有一双海洋一般蔚蓝色的大眼睛。米尔德里德又和威廉见了面,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显然是第一次穿上长裤套装,米尔德里德和他握过手之后,这才想起应该亲吻他一下才对,她这一吻倒让威廉忸怩不安起来。他坐下来,继续盯着薇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薇妲看来,恩格尔一家人如同泥垢草芥一般,如果有可能的话,威廉比他的父母还要卑贱。在威廉的注视下,薇妲表现得越发傲慢和冷淡,她懒洋洋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摆弄着从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上垂下来的小小十字架。米尔德里德坐下之后,皮尔斯先生继续讲述这件不幸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这次他还算据实而言,并且深信不疑地提到米尔德里德到亚罗海德湖去拜访希尔德加德一家人的插曲。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希望他说得详尽无遗,这样自己就不用开口了。伯特悄悄走过去,把电话听筒从架子上拿下来,免得突然铃声大作。
这时候,系着围裙的莱蒂走进来问大家要不要咖啡,恩格尔一家人顿时一愣,米尔德里德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等那女孩离开之后,她才弄明白,原来莱蒂请恩格尔一家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跟她握了握手,把她当成了一位“朋友”。米尔德里德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布兰琪却很是尖酸刻薄,她显然觉得莱蒂在皮尔斯夫妇面前贬低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米尔德里德有些气恼,但最后还是薇妲结束了这一番争执。她傲气十足地挥了一下手,说:“好啦,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出你们为什么拒绝跟莱蒂握手,她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薇妲非常微妙地有意加重了某些字眼的语气,在场的人全都感觉到了,正在这时候,水龙头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米尔德里德走过去看,正瞧见莫洛克先生抱着鲜花走进大门口,把花放在网架上,他的助手正在把椅子搬进来。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让米尔德里德心情沉闷的并不是这些字句,而是那声音,听到那声音,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她和伯特、薇妲一起坐在卧室里,门开着,这样他们就能够听到外面的一切,她曾经期待着听到一些别样的话语,一些给人带来温暖和慰藉的话语,特别是昨晚听了奥尔达斯牧师那番话之后。然而开始传入耳中的却是葬礼上这单调平板、恍如隔世的吟诵之声,这声音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冰冷调子,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米尔德里德天生就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此时她低垂着头,这似乎是出于某种由来已久的本能,笼罩在她周身的沉闷气氛让她禁不住战栗起来。接着她听见薇妲在说什么。薇妲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本祈祷书,过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她是在吟诵应答文:“因为他们将会见到上帝……自此,世界永无止境……让我们的哭泣传达给你……”在怀有抵触情绪的米尔德里德听来,薇妲诵读的声音似乎显得有点儿太响亮、太清晰了,仿佛是为了和客厅里的人们声声相和,而不是为了吟诵给上帝。不过,在她看来,这纯粹是尖细的童音造成的,她又一次感到身体里仿佛有热闪电在涌动,她不得不拼命抑制这种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就在她觉得如果再无法从哀痛中解脱出来就要忍不住高声尖叫的时候,那恍如隔世的声音停止了,莫洛克先生出现在门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路边去。不过伯特挽起了她的手臂,薇妲拉着她的手,陪着她缓缓穿过客厅。很多人都聚集在那里,那些她从少年时代起就依稀记得的面孔,由于岁月流逝而打上了奇特的烙印。
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现在满怀忧愁。
米尔德里德听到的还是那冰冷而遥远的声音,她的目光越过上方摆放着棺材的空墓穴,发现的确是奥尔达斯牧师在吟诵,虽然他穿着白色的长袍,看上去年迈而虚弱。过了一会儿,他的声调低沉下来,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富有人情味了。当米尔德里德听到熟悉的词句:“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她知道接下来是应婆婆的要求一定要进行的特别祈祷,还有体贴和安慰的话语。他们喃喃地低声吟诵着,当她意识到这些人主要是为了她的缘故,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吟诵这些语句,米尔德里德的嘴唇不由得开始抽搐。这只会让她感觉更不自在。冗长不堪的祈祷过去了,她又听见这样的结束语:“主啊,你的仁慈不可计数;代表莫里的灵魂接受我们的祈祷吧,你的一位仆从离世而去,赐她进入光明和欢乐之地吧,借由我主耶和华,从此与圣徒为伍,阿门。”
莫洛克先生独出心裁,用滑轮将孩子缓缓入葬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心中充满了苦楚和愧疚,她真切地意识到,这是孩子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被人正确地读出来,而且是在死去之后,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那天晚上是最难熬的时刻,她一人独处,没有人需要她去安慰,她也不需要在别人面前做出坚强的姿态,不用面对任何人,除了她自己。皮尔斯先生夫妇俩下午就离开了,伯特也跟他们一道,紧接着恩格尔一家也带着母亲走了,好在天黑之前赶回圣迭戈。早早地吃过晚饭,她让莱蒂带薇妲去看电影展。接下来,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所有的鲜花、椅子和网架都已经撤走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忧伤和悲哀笼罩着她整个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然后换上工作服开始做馅饼。约摸十一点钟,她开车到电影院,先把莱蒂送回了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她紧紧握着薇妲的手。薇妲喝了杯牛奶,兴高采烈地讲起电影来,片名叫《黄皮护照》。当米尔德里德听她讲到伊丽莎·兰迪抽出手枪打中了莱昂内尔·巴里莫尔的腹部这一情节,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薇妲上床睡觉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帮她脱下衣服,自己却迟迟不想离开。然后她问道:“宝贝儿,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一起睡吗?”
“噢,妈妈,我当然愿意!”
米尔德里德假装自己是在替薇妲考虑,但薇妲可不是那种轻易把表现机会拱手相让的人,她立刻开始安慰起妈妈来:“噢,你真可怜,亲爱的妈妈!你真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啊。想想看,她这一整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替每个人考虑得如此周到,却丝毫不顾及自己!噢,妈妈,我当然会陪你一起睡觉!你这可怜的宝贝儿!”薇妲噼里啪啦地说了好一通,真可谓字正腔圆,措辞也无可挑剔。
米尔德里德感觉这番话仿佛是在自己裂开的伤口上涂抹了芬芳怡人的舒缓油膏。她们两人一起走进她的卧室,她脱下衣服上了床,把薇妲搂在怀里。有那么几分钟,她连连叹息,不住地抽泣,身体瑟瑟发抖。薇妲把头缩下去,朝她的睡衣里吹气,就像她过去往瑞丽的睡衣里吹气那样,这时候她又一次感到热闪电在闪烁不定,接着一道炫目的闪光横冲直入,打破了她的哀痛。然后是一阵汹涌而来的呜咽声,伴随着阵阵颤抖,她终于屈服于自己一直在极力排斥的东西:那是一种带有罪恶感的、按捺不住的欣喜——她庆幸自己失去的孩子是另一个,而不是薇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