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离开之后的一两天时间里,米尔德里德有点儿像是生活在虚幻的幸福之中,因为她接到了两个蛋糕和三份馅饼的订单。这让她忙得团团转,她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等伯特抽空来看望孩子们的时候对他说些什么:“哦,我们过得还算不错——你用不着担心。我能干什么就干些什么,而且还打算做更多的事儿。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人要是愿意工作,好像还是有工作可做的。”她还一遍遍想着要说给皮尔斯先生和妈妈听的话,内容稍稍有点儿不同:“我吗?我还好。订单多得都忙不过来——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们的好意。”皮尔斯先生吞吞吐吐地表示关切让她直到现在还感到愤慨,一想到自己可以说上几句刻薄话给那对夫妻点儿颜色瞧瞧,自己坐下来看他们的脸色,她就暗自高兴。她有点儿过于沉溺于在心里默默地排演这一幕,过于沉溺于想象着在那些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令她恼怒的人面前耀武扬威。
但是,她很快就陷入了恐慌之中。一连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定做蛋糕。接着,米尔德里德又收到了母亲写来的一封信,主要是关于她一次性买入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股票,那些股票她到现在还持在手里,价格已经跌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她非常明确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伯特,似乎是觉得他可以做点儿什么,而且也应该做点儿什么。信里除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就只提到了恩格尔先生的轮船经销生意。眼下用现金交易的客户唯有走私贩,而且他们用的都是轻型船,可恩格尔先生储备的都是用在轮船上的重型设备。所以,她让米尔德里德开车到威明顿去,看看能不能脱手给哪个轮船经销商,换成快艇上的轻型部件。读到这里,米尔德里德禁不住歇斯底里一般哈哈大笑,她想象着自己东跑西颠,想方设法处理掉满满一卡车船锚,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滑稽感。信件里还有一封煤气公司发来的短函,标题是“第三次通知”,告诉她倘若在五天之内不付账单将停止服务。
她从惠特利太太那儿得到三美元,另外几单挣了九美元,这些钱她还有剩余。于是她一路来到煤气公司的办事处,结清了账单,小心翼翼地把缴费凭据收了起来。她数数手里的钱,在市场停下来,买了一只鸡、四分之一磅热狗、一些蔬菜,还有一夸脱牛奶。她打算先把那只鸡烤好之后,加上奶油,然后做成整整齐齐的三份炸肉饼,这样她整个周末就有得吃了。热狗算是一种奢侈。她原则上是不同意买的,不过孩子们非常喜欢吃,所以她总是准备一些,当做两餐之间的点心。牛奶对她来说是一项神圣职责。不管手头多么拮据,米尔德里德总能省出钱来支付薇妲的钢琴课学费,还有就是给孩子们提供足够的牛奶。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她回到家,发现皮尔斯先生来了。他是来邀请孩子们去度周末——还说“不用去接她们。星期一早晨我把她们直接送到学校,她们可以自己从学校走回家”。一听这话,米尔德里德就知道其中有阴谋,大概他们要去海滩,皮尔斯家在那儿有些朋友,而且还会和伯特不期而遇。她对此非常反感,让她更为气恼的是,他不早不晚,偏偏等她花钱买了那只鸡之后才来。不过,能让两个孩子整整两天吃喝不花一分钱,这个前景对她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于是她也表现得非常和颜悦色,说她们当然可以去,还给两个孩子打点了一点儿行装。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等跟她们告别之后,她跑回屋里哭了起来,然后又走进客厅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这很快就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住在这个街区的每个人似乎都正要赶往什么地方,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地从街上疾驰而过,带着毯子、船桨,甚至还有人把小艇捆在车顶上。米尔德里德眼睁睁地看着六七户人家就这么绝尘而去,她来到卧室躺下来,不住地攥紧拳头又松开。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她觉得可能是伯特来跟她说孩子的事情,感到很不自在。可当她来到门口,却发现来人是沃利·博尔根,他是起初向伯特提议成立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三个人之一。沃利是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棕黄色头发,约摸四十来岁,现在为法院指定来接管皮尔斯家园公司的那些人工作。这是米尔德里德和伯特之间的另一个导火索,因为她觉得伯特应该得到那份工作,只要伯特稍稍积极一点儿,那份工作就是他的。可结果是沃利捷足先登了,他现在就站在外面,头上没戴帽子,草草地挥了一下手里的雪茄就算是打招呼了,这个动作他似乎是不管干什么都如影相随的。“嗨,米尔德里德,伯特在吗?”
“这会儿他不在。”
“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嗯,我不知道。”
沃利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转身要走。“那好,我星期一见到他再说吧。出了点儿问题,关于一项权利有点儿小麻烦,我觉得也许他能帮我们解决。你问问他能不能顺便过去一趟,好吗?”
米尔德里德一直等他走下门前的小路才把他叫住。除非是迫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在更多的人面前张扬自己的家丑,不过,要是澄清一项权利可以让伯特有一天的工作,或者凭自己的法定身份得到几美元,她可是一定要让伯特得到这个机会。“啊——沃利,你进来吧。”
沃利看上去有点儿惊讶,他走回来,迈步进了客厅。米尔德里德关上了门。“沃利,要是这事儿很重要,你最好还是自己去找伯特。他——他现在不住在这儿了。”
“什么?”
“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也说不准。他没告诉我。不过,老皮尔斯先生肯定会知道,要是他们不在家,唔——我觉得玛姬·比德霍夫也许会知道,起码知道怎么能找到他。”
沃利看着米尔德里德,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啊?”
“哦——好几天以前了。”
“你是说你们俩分居了?”
“算是吧。”
“永远这么着了?”
“我觉得是这样。”
“哎呀,要是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就不知道谁能清楚了。”
“没错儿,是永远分手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不是,我还有孩子呢。她们去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周末了,不过她们是和我一起住,不是跟伯特待在一块儿。”
“这么说来,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沃利又点燃了一根雪茄,还是瞧着她。他的眼睛落在她的两条腿上。米尔德里德的腿是光着的,因为她在尽量节省着穿长袜,她下意识地把裙子拽了拽,遮住自己的腿。沃利又四处打量了一番,好显得自己不是在刻意看米尔德里德的双腿,然后说:“好吧,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哦,我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忙着。”
“你看上去不像在忙啊。”
“今天是星期六,休息一天。”
“我陪你出去走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嘿,我可从来不介意跟你待在一起啊。”
“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吧。”
“我,我可是认真的啊。”
他们两个哈哈一笑,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脸红,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男人以前从来没有对她表示出过一丁点儿兴趣,刚一发现她没了丈夫,就开始发起进攻。他嘴里说着两个人可以如何玩得开心,声音有点儿不大自然,她的回答也带着调情的意味,心里很清楚这整件事情有点儿见不得人。末了他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再看吧。”
“哦?”
“你明天晚上要干什么?”
“哦,我觉得没什么事儿。”
“那么——?”
她垂下眼睛,装作有些害羞的样子,把膝盖上方的裙边摆弄出褶子来,她瞟了他一眼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来。“那就一言为定。咱们就这么办了。走出门去开开心。”
“要是我还没有忘记怎么开心的话。”
“哦,你不会忘记的。那么几点呢?大约六点半行吗?”
“我没问题。”
“那就七点吧。”
“我七点钟就准备好。”
第二天,约摸中午时分,米尔德里德正在吃着充当早餐的热狗,盖斯勒太太来邀请她参加当晚的一个聚会。米尔德里德给她倒了杯咖啡,说她非常愿意去,可是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参加。“约会?哇,你真够快的。”
“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呀。”
“我认识那个人吗?”
“是沃利·博尔根。”
“沃利——好啊,把他也带来吧!”
“我得看看他有什么安排。”
“我还不知道他对你有兴趣呢。”
“我也不知道……露茜,我觉得他原来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我觉得他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可他一听说伯特离开了,哎呀,这在他身上引起的反应简直太好笑了,你都能看得出来他一下兴奋了起来。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他们说过你那么多好话,你听了会大吃一惊的。他一听说你现在的情况,你在他眼里就成了个热辣的女人。”
“什么情况?”
“离婚的女人啊!从现在起,你就能放纵自己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呀,他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米尔德里德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盖斯勒太太的一席话简直像个谜一样,让她陷入片刻的沉思之中,而盖斯勒太太则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似乎在想着别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她问:“沃利结婚了吗?”
“唔——我觉得没有吧。没有,他当然没有。每到缴纳所得税的时候,他老是开玩笑说结了婚的人有多么幸运。你干吗问这个?”
“我要是你,就不会带他去参加聚会。”
“哦,随你的便吧。”
“嗨,不是因为这个——就事论事的话,我当然欢迎他去,不过——你知道,艾克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会带上他们的女伴,他们人都不错,跟所有别的人一样想方设法养家糊口,只不过有点儿粗鲁,有点儿吵闹。大概是因为他们待在海上,在自己的快艇里厮混的时间太多了。他们的女伴也是那种尖声尖气的类型。你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打成一片,特别是你还有个单身的年轻男人陪伴,这已经让人对你的品行产生一点点儿怀疑了,况且——”
“你觉得我把沃利当真了?”
“你应该把这事儿当真,要是你没有的话。哎,如果你没有当真,干吗不呢?他人不错,是个正派体面的年轻人,模样有点儿像是只大肚子老鼠,可他是单身,而且还有份工作,这就够了。”
“我觉得他去参加你的聚会不至于会大惊小怪。”
“我还没说完呢。问题并不在于你有没有恰当安排你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就你所知?”
“哦,他先到这儿来找我,然后——”
“什么时间?”
“七点。”
“这是第一个错误,宝贝儿。我不会让那个呆子请你吃晚餐。我会让他坐下来,请他品尝品尝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做的一样拿手特色菜……”
“什么?还要我下厨啊,可他愿意……”
“作为一项投资,宝贝儿,在时间、功夫和原料方面做点儿投资。你别说话,听我告诉你。不管有多少花费都算在我头上好了,因为我已经来了劲头儿,这种时候我从来不会在乎花费之类的小事情。今天晚上的天气肯定会糟糕透顶。”她说着在空中挥了一下手,此时天色灰暗,带着一丝寒意,显得阴沉沉的,加利福尼亚春意最浓的时节往往出现这样的天气。“不管对人还是对动物来说,这样的夜晚都不适合外出。再说,晚餐你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好一半儿了。你可不能因为他提出了一个带你出去的蠢主意,就把事情给搞砸了。”
“反正都一样,就按你说的办吧。”
“别性急,宝贝儿——咱们且来看看他这个主意。他为什么想带你出去?那些男人们究竟为什么想带我们出去?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略表心意。为了让我们开开心心地玩一次,以此证明他们对我们有多么在意。其实他们是一群该死的骗子。他们不光是无耻的混蛋,愚蠢到家的笨蛋,还是该死的骗子。对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好话可说,除了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他们带我们出去是别有用心,也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一来他们能喝点儿酒。其次,我们也能喝点儿酒,这样等回到家,我们就会顺从他们的险恶用心,不过,主要目的还是他们自己要喝一杯。好啦,宝贝儿,我在这儿打个岔。”
她急匆匆地走出纱门,跑着穿过院子,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里面装着好几个酒瓶。她把酒瓶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接着说:“这些杜松子酒和苏格兰威士忌都是刚刚用船运来的,比他几年以来尝过的味道都要好。杜松子酒只需要加点儿橙汁,就能调制成顶呱呱的鸡尾酒;记住一定要多加冰,把酒的浓度减下来。这另外一种,是葡萄酒,地地道道加利福尼亚产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这种酒还算不错,所以就靠它了。把酒掌控好,那昂贵的酒就会源源不断。让他喝个够——想喝多少随他的便,再多喝点儿也无所谓。这酒是一夸脱三十美分,花半美分加个漂亮的法国标签,他喝得越多,就越不想喝苏格兰威士忌。这里有三瓶红葡萄酒,三瓶白葡萄酒,这全都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所以希望你的情况好起来。鱼、鸡肉和火鸡配白葡萄酒,牛羊肉配红酒。你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
“谁说我准备吃的了?”
“听我说,咱们非得从头再来一遍吗?宝贝儿啊宝贝儿,你跟他出去,他花钱请你吃饭,你喝得有点儿醉醺醺的,等回到家,发生了点儿什么事儿,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别担心。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哦,一定会发生的。如果不是今天晚上,那就是另一个晚上。因为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他就会失去兴趣,不再上门来了,这可不是你所希望的。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是罪孽。说这是罪孽,因为你是个离婚的女人,而且行为不够检点。他却什么也不欠,因为他替你买了单,这就扯平了。”
“我的那位沃利,他这个人品行一定很好。”
“他的品行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好也不坏。不过——要是你请他吃饭,给他做一顿别具一格的晚餐,你系上那条小围裙看上去恰好又非常可爱,这样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伟大的自然之母啊,宝贝儿,我们都知道她可是高明得很。因为那个离婚的女人,她回到了厨房里,那是所有女人理应归属的地方,这样一切就合情合理了。沃利呢,他可没有付清账单,甚至等于是分文未付啊。他连薯条的价钱都忘了问呢。这个他后来会明白的。除此以外,这是个快捷的方法,我上一次听说你的情况时,你正面临着麻烦,而且,你根本浪费不起时间。你要是做得恰到好处,一个星期之内,你手头就会大大地宽松起来,不出一个月,你就会让他求着出钱替你办理离婚手续。相反,如果你按着他所能想出来的花样去玩上一通,这件事儿会拖上五年,就是到了那时候你也说不准会怎么样。”
“你觉得我希望被人养活起来?”
“没错儿。”
这一席谈话之后,米尔德里德有段时间没有去想沃利这回事儿,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琢磨。盖斯勒太太离开以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写了几封信,她特意给妈妈写了一封,告诉她自己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并且详细说明自己目前为什么无法去推销船锚。然后,她开始修补孩子们的几件衣服。约摸四点钟,天下起雨来,她收起针线篮,走进厨房,看自己都有些什么可吃的:三四个橙子,准备给孩子们当早餐,还有她昨天在市场上买的蔬菜。她好好地闻了闻那只鸡,好确信肉是新鲜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夸脱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免摇晃,然后用一个舀盐用的小勺撇去上面那层浓浓的奶油,放进一个玻璃罐儿里。接着,她打开一听越橘,做了一个馅饼。馅饼在烘烤着的时候,她往那只鸡的肚子里填进馅料。
约摸六点钟,她准备生火,想到自己用的柴火大部分都是伯特离开家门的那天下午从鳄梨树上锯下来的,她不禁感到有点儿愧疚。她没有把火生在客厅,而是和客厅之间隔着烟囱的那间小书房里,里面有个小壁炉。其实这是三间卧室中的一个,有独立的卫生间,不过,伯特在里面摆放了沙发、舒适的椅子,还有他在各种宴会上发言的照片,这儿算是他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就差点火了,她走进卧室梳妆打扮。她穿上一件印花裙子,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她在一大堆长筒袜里仔细翻检,找出两只看不出抽丝的穿上。她的鞋子穿得很节省,所以保养得还不错,她挑了一双式样简单的黑鞋子。她在镜子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用欣赏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双腿,甚至没有忘记把右腿膝盖稍稍弯曲起来,然后,她披上一件外衣,走进小书房。等到约摸差十分七点的时候,她把外套放在一边,打开一个供暖按钮,接着又放下窗帘,亮起几盏灯。
大约七点十分,沃利按响了门铃,为自己来晚了表示歉意,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米尔德里德这一刻有点儿禁不住诱惑:利用这个机会可以省下自己的食物,可以不用自己下厨,最重要的是可以去某个地方,坐在柔和的灯光下,甚至还有可能听听乐队的演奏,跳跳舞什么的。但是她的嘴巴仿佛抢先了一步,自作主张地开始说个不停:“哦,我的天哪,我真没想到你在这样一个晚上还想出门。”
“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
“可是外面的天气糟透了!干吗不让我给你做点儿什么,咱们可以另外找个晚上出去。”
“嘿,嘿,说好了我要带你出去的啊。”
“好吧,不过,咱们至少等几分钟吧,说不定雨会小一点儿呢。我可不想下这么大的雨出门。”
她带着沃利走进小书房,点起火,接过沃利的外套,转身走开了。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摇晃着装在罐子里的白色香橙花,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个玻璃杯。
“哎呀,真是好极了。”
“我觉得这样也许好打发时间。”
“没错儿。”
他拿过一杯酒,等米尔德里德端起自己那杯,他说了声“干杯”,随即呷了一口。酒的味道之好让米尔德里德吃惊不小。沃利呢,他显然是大为叹服。“你知道吗?这才是真正的杜松子酒啊!我好久都没喝过了,自从——天知道自从什么时候起。那些非法酒馆卖给你的都是劣质的冒牌货,而且还老得冒着生命危险。嗨,你是从哪个酒馆买来的?”
“哦,刚刚顺便买的。”
“不是从伯特那儿拿到的。”
“我没说是从哪儿弄来的。”
“伯特弄来的私酒简直糟糕透了。他属于那种搞家庭实验室的家伙,他往酒里加的东西越多,把味道破坏得越厉害,喝起来感觉就越差。不过这个——哎呀,伯特竟然离开了你,他肯定是疯了。”
沃利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她,她又把沃利的酒杯加满了。“谢谢,米尔德里德。我就是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嘿,你的酒量怎么样?”
米尔德里德在任何情况下都算不得一个能喝酒的人,她决定利用今晚这个绝佳时机展示出作为女人的克制力。她笑了笑,摇摇头说:“噢——我只能喝一杯。”
“你难道不喜欢这酒吗?”
“没错儿,我喜欢,不过,我确实不大习惯喝酒。”
“那你得锻炼锻炼。”
“我看一时半会儿还不行。不过,可以慢慢来,一次只喝一点儿。今天晚上,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沃利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哈哈一笑,缓步走到窗户边上,站在那儿看了看外面的雨势。“我说,我在想……也许你说的对,真不该出门。外面雨下得稀里哗啦,看上去比中国佬洗的衣服还水淋淋。你刚才说搞点儿东西咱们来吃,真是要这样吗?”
“那是当然。”
“不过,这样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别傻了,一点儿都不麻烦。我敢打赌你在我这儿能吃上一顿比在外面更好的晚餐。这个你大概也已经注意到了,你老是到这儿来嘛。我不知道自己当酒吧招待当得怎么样,不过我的确是个顶呱呱的厨师。”
“别跟我开玩笑了。下厨的是雇来的那个女孩吧。”
“真的是我。想看看吗?”
“当然想。”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沃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把鸡肉砰的一声放进烤箱,给四个土豆刮了皮,还把一小碟豌豆去了壳。他们回到小书房里,等着把蔬菜放进水里煮沸,这会儿工夫他又喝了一杯鸡尾酒。这时候,她系上了一条小小的蓝色围裙,沃利傻呆呆地说他“真想把围裙带给拽开”。
“你最好还是别这么着。”
“为什么。”
“也许我会给你系上,让你去干活儿。”
“我没问题。”
“你愿意在这儿吃饭吗?在壁炉边上。”
“那好啊。”
米尔德里德从壁橱里拿出一张桥牌桌,摆在壁炉前。然后又取出银器、玻璃器皿和餐巾,摆放好两个人的餐具。沃利手里端着酒杯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像条小狗儿。“嘿,这看起来像是一顿正式的晚宴。”
“我告诉过你。也许是你没留神听罢了。”
“从现在起,我洗耳恭听。”
晚餐比米尔德里德预想的还要稍稍令人满意一点儿。她上的汤是从这个星期三或者星期四一直留到现在的鸡肉冻,这让沃利觉得是一种非常高贵的享受。米尔德里德把杯子收走,又拿了一瓶葡萄酒走进来,盖斯勒太太走后这瓶酒就一直放在冰箱里,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她斟了一杯酒,把瓶子放在桌上,然后又把鸡肉、土豆和豌豆端进来,这些全都巧妙地摆在一个盘子里。沃利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致,不过,当她端着馅饼走进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说起自己的母亲是怎么制作这样的馅饼,那是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卡莱尔,还大谈特谈印第安学校、欢喜山,以及四分卫。
虽然这顿晚餐让沃利吃得心满意足,但看上去又仿佛是临时拼凑的。他非要让米尔德里德挨着自己坐在沙发上,仍然系着那条围裙。米尔德里德把咖啡端进来的时候,发现他把灯全都熄灭了,他们在火光的映照下喝起咖啡。喝完咖啡之后,他用手臂搂住了她。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随和一点儿,就把头垂在他的肩膀上,可当他用手指抚摸起她的头发时,她却站了起来。“我得把这些东西拿出去。”
“我来帮你收起桌子。”
“那好吧,等你收好了桌子,要是想去卫生间,就在你身后,那边的那扇门。至于厨子嘛,等她把这堆碟子弄到看不见的地方,就去穿件暖和的衣服。”
因为下雨,还有晚间通常会有的湿冷感觉,穿在身上的那件印花裙让米尔德里德越来越不舒服,虽然看上去很令人愉悦。她走进卧室,把裙子从身上脱下来,挂在壁橱里。可是,正当她伸手去拿那件深蓝色的羊毛裙,突然听到有响动,就转过身来。沃利站在门口,咧嘴一笑,样子很愚蠢。“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忙。”
“我不需要人帮忙,而且我也没让你进来。”
她的口气很严厉,因为她讨厌有人侵犯她的隐私,这种厌恶感来得很快,而且真真切切。可她在说话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了壁橱门,门一下子荡开了,把她整个人暴露在外面。沃利屏住呼吸,轻轻说了声“天啊”。接下来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管站在那儿看着她,却又像是视而不见。
米尔德里德非常气恼,她把那件羊毛裙从衣架上取下来,套在头上。可还没等她扣上摁扣,就感到沃利用双臂抱住了自己,听见他在自己耳畔含糊不清地一个劲儿表示歉意。“对不起,米尔德里德。我非常抱歉。事情的发生跟我想的不是一码事儿。不过我对天发誓。我走进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拽开你的围裙带。这只是个玩笑,如此而已。真见鬼,你知道我不会在你身上耍这种小伎俩吧,对不对?”就像是要证明自己对一切小花招都不屑一顾,沃利伸手关上了灯。
那么,她生沃利的气吗?虽然她一切都按着盖斯勒太太的指点做了,沃利的一切反应也都正如所料,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她扭动着头,不让自己的嘴巴和沃利的嘴碰到一起,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她用不着非得打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换六美元回来。
约摸夜半时分,沃利点燃了一根雪茄。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热,就踢开了被子,让潮湿的冷空气袭上她那赤裸着的玲珑可爱的躯体。她抬起一条腿,用审视的目光瞧了瞧,这次她彻底认定自己的腿并不弯曲,打算再也不为此而苦恼了。她扭动了一下脚趾头。这个动作明显带有挑逗意味,不过沃利却无动于衷,他在身边放了一个烟灰缸,拉过被子盖住自己那赤裸裸的身子,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多少也算是有点儿讨人喜爱。他一言不发,简直像是在故作姿态地做出一副阴郁模样,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米尔德里德忍不住问道:“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伯特。”
米尔德里德不用再听他做任何解释,就明白他的意思:沃利已经玩儿够了,现在他已经准备溜之大吉了。她等了一两分钟才开口说话,这是她被激怒的时候惯常的做法,虽然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可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伯特有什么关系?”
“哦——你知道。”
“伯特离开了我,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别人都漠不关心,你为什么非得对他念念不忘?”
“我们是好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可是,还没有好到不会把本应属于他的工作隐瞒起来,然后尽自己所能到处耍手腕,把那个职位据为己有。”
“米尔德里德,像你这样胡乱骂人可不大好。”
“欺骗朋友可不大好,不管是谁。”
“我可不喜欢这样。”
“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
“他们当时需要一个律师。”
“你跟他们谈过之后,他们就需要律师了。哦,没错儿,至少有十几个人来找过伯特,把你在干的事儿告诉了他,恳请他到那儿去提出自己的要求,可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他认为不合适。后来他才发现什么是合适的做法,还有你是怎样一个朋友。”
“米尔德里德,我向你保证——”
“这有什么用?”
她从床上跳下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痛苦地回忆起皮尔斯家园公司所经历的一切,和公司破产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有公司被接管的一步步手续。沃利开始用缓慢而郑重的语调否认她的指责。“你干吗不实话实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美酒、晚餐,还有别的,我宁愿不提。现在你想躲开了,就开始提起伯特。真是可笑,你走进这个房间,想拽开我的围裙带的时候却没有想到伯特。你还记得这回事儿,对吧?”
“我没听见你说不行。”
“我是没说,我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他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她正要加上了盖斯勒太太的惯用语——“混账东西”,却不知怎的没能没说出口。在她身上,诚实是根深蒂固的,她并不怎么接受盖斯勒太太对生活的看法,不过当时听起来也许还挺风趣。她并不相信男人都是混账东西,她给沃利设了一个圈套,要是他用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试图挣脱,事情急转而下,会让她无法承受,而沃利其实和这一切毫不相干,责怪他是没有道理的。她在沃利身边坐了下来:“对不起,沃利。”
“真见鬼,没关系。”
“我最近有点儿心烦意乱。”
“谁不是呢?”
第二天早晨,米尔德里德正闷闷不乐地洗着晚餐用过的碟子,盖斯勒太太顺便过来跟她聊昨晚聚会的事儿。盖斯勒太太直等到临走之前才直截了当地提起沃利,就像是刚刚想起这回事儿,问起他这人怎么样。米尔德里德说他还好,她听着盖斯勒太太又讲了些聚会上的琐事,突然叫了一声:“露茜。”
“怎么了?”
“我现在是靠救济生活了。”
“哦——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他在梳妆台上给你留了钱吧,是这样吗?”
“差不多。”
盖斯勒太太坐在桌角,瞧着米尔德里德。两个人似乎都无话可说。昨天这一切还仿佛是那么水到渠成,那么简单,那么有趣,可她们两个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只有一半如她们所愿,或者说是因为那些混账东西都是该死的骗子,他们本应是一群笨蛋才对。一种无助而又愤怒的情绪像潮水一般席卷了米尔德里德。她拿起那个空空的葡萄酒瓶,朝餐具室扔了过去,酒瓶摔裂成无数个碎片,米尔德里德一阵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