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怕柳萋萋会错了意,解释道:“当然,不是让你全然代替明曦,只是让你充当明曦的手,到时她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赵氏根本不想这么做,才至于昨日在听到孙嬷嬷这番提议后,心下恼怒,在柳萋萋身上撒气。
她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的女儿不如这个乡野出身,粗鄙无知的农女。可昨日晚间,她不死心地亲自去沈明曦屋里,考校她制香手艺后,不得不承认,她这女儿在制香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恐还需得大把的时间去练。
见底下的柳萋萋垂着脑袋没有言语,赵氏又道:“寻常人哪有机会去那般场合见世面,与那些世家贵女们一道制香。我给你这个机会,那是抬举你,你可得好好表现,莫要让我失望。”
对于赵氏的这番“大恩”,柳萋萋着实不想接受,她不傻,怎会不明白,赵氏分明是怕沈明曦拙劣的制香手艺被人耻笑,这才想借她的手来躲过这一场。
至于沈明曦受伤之事,谁知究竟是真是假。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片刻后,低低道:“夫人愿意给妾身这个机会,妾身自是感恩,可妾身昨日才冻伤了腿,走起路来着实不大好看,只怕到时丢了沈家的脸面,连累姑娘被人耻笑。何况,妾身也没怎么学过制香,恐闹了笑话,不然……夫人还是找别人吧。”
这一番话,一时堵得赵氏哑口无言,柳萋萋刻意提及腿伤之事是何用意,她哪里不知。
看她这段日子这么听话,赵氏差点就忘了,眼前这小丫头状似温顺,却也是个会咬人且记仇的。昨日在外冻了一遭,吃了苦头,今日怎还会轻易被她拿捏。
若她真的不愿,她根本奈何她不得。可若此事交给旁人,她也实在是不放心,一来,怕那人泄了密,损了她家明曦的声誉,二来,与明曦不相熟,到底也不好打配合。
思来想去,会制香又不怕会漏嘴的便只有眼前这个丫头了。
赵氏心底虽是不满,但也只能把这口气暂且憋在心里,毕竟这场品香宴事关沈明曦的婚事,万不能出差错,她柔和地一笑,好声好气道:“这件事,哪里好交给外人的,何况你跟着明曦一道学了一些日子,自是比府里其他人更懂些。你放心,这品香宴还有几日,一会儿,我让钱嬷嬷拿着好的膏药给你,到时你这腿自然就好了,我也不会亏了你,这个月的月钱我会给你双倍。”
听到双倍月钱,柳萋萋暗暗咬唇,不可谓不心动。
前几日,迹北老家的叔父托人带了书信给她,字里行间都是在同她要钱。若有了这笔银两,祖母两个月的药费应是不愁了。
她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但还是假装犹豫片刻,才施礼道:“妾身明白了。”
既应下了这桩事儿,少不了为之努力几分。自赵氏处离开,柳萋萋便径直去了云曦苑,果见沈明曦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吃着时令的果子,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只见着她时,眼神飘忽颇有些躲闪,须臾,低声同她道了歉,说她也不想这般,实在是母亲逼得紧。
柳萋萋笑着安慰了她几句,说自己能理解,定也会尽力助她。
凛阳侯府的品香宴在即,孙嬷嬷每日都会来府上教授制香,不同于先前,也不教沈明曦怎么操作了,只予了她一张纸,让她将步骤和细节悉数背熟了。
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手把手教柳萋萋如何精进制香手艺。
柳萋萋一点便通,也不需孙嬷嬷多费口舌,因而这几日孙嬷嬷心情显得格外好,连素日沉肃的脸都多了几分柔意。
品香宴前一日,柳萋萋送授完课的孙嬷嬷出府去,临到垂花门前,却见孙嬷嬷蓦然折身,看向她道:“你是哪里人?伺候沈姑娘几年了?”
柳萋萋被问得猝不及防,忙答:“回嬷嬷,奴婢同姑娘一样都出身于迹北县,伺候姑娘……有五年了。”
因着这段日子,她在孙嬷嬷面前始终以沈明曦侍婢的身份自居,便顺势扯了这谎。
孙嬷嬷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末了,只道:“这沈姑娘若有你这般天赋,我也不想使这骗人的法子,可她到底是头一回赴宴,正是要紧时候,纵然我觉得不耻,也不能让她在宴上太过丢人。我见你是个聪慧的,明日,记得好生配合你家姑娘,当是不会露了马脚。”
“是。”柳萋萋福了福身,恭敬地应道。
孙嬷嬷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折身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出了云曦苑。
送走了孙嬷嬷,柳萋萋便寻秋画去了。
因自己抽不出工夫,她便托秋画代她去香铺中取定好的香材,却不知为何,香材是尽数取来了,秋画却颇有些闷闷不乐,细问之下,才知是因着一小块龙涎香与旁人起了争执。
龙涎香本就是香中极品,多由海外而来,稀少而珍贵,柳萋萋也是偶然听闻这间香铺有龙涎香出售,近几日便会被运送入京,才会在得了赵氏应允后高价下了定金,与香铺老板定下了其中一小块,不曾想秋画去时,正巧有一大家的奴婢也来取香,看中了这块龙涎,欲与秋画抢夺,这才生了这桩不快之事。
幸得那老板还是个讲理的,加之秋画嘴皮子厉害,讲得那人心虚理亏,只得悻悻而去。
品香宴当日,天儿才吐白,柳萋萋便起身收拾了一番着装,准备往云曦苑而去,不料一出门,恰好撞见在院中习武健身的沈韫玉。
她颇有些疑惑,须臾,才想起他今日休沐,空闲在家,忙快步上前去。
沈韫玉余光瞥见她,却是未收剑,只扫了眼她的右腿,见她步子稳当,便知是已大好,又见她朝他走来,不由得眉头一蹙。
平日这个时候,柳萋萋应当还未起身,今日特意起来,怕不是想借着那夜他给的药膏谢他一番,再顺势与他搭话,这种事儿她先前并非没做过。
见沈韫玉专心舞剑,对她视而不见,柳萋萋也习以为常,低身道了句“见过二爷”,便匆匆往外走。
沈韫玉眼见她走得利落,不由得懵了一瞬,下意识开口:“这个时辰,上哪儿去?”
乍一听到这清冷的声儿,柳萋萋滞了步子,诧异地折过身。
因赵氏嘱咐过,她不能真的道实情,但又不好瞒他自己的去向,思虑片刻道:“妾身要去姑娘那儿。”
沈韫玉闻言,双眉蹙得更紧了些,“若我记得不错,明曦今日当是要去凛阳候府赴宴,你去她那厢做什么?”
柳萋萋淡然应答:“夫人说,姑娘头一回去参宴,还是这般大的宴会,怕姑娘生怯,因着妾身平素与姑娘要好,便让妾身跟着一道儿去,能让姑娘少些紧张。”
她刻意强调是赵氏吩咐,让沈韫玉也无话可说,他沉默少顷,只道:“去了那儿,好生跟着明曦就是,莫要多嘴多舌,给明曦惹是生非。”
“妾身明白了。”
见她乖乖应声,沈韫玉站了片刻,又提剑挥舞起来,不再理会她。
柳萋萋亦识趣地默默出了竹韧居,步出院门的一刻,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晨光熹微,照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院中,那棵枝叶凋零的银杏树下,男子身姿挺拔,手持长剑而舞,白练翻飞,行云流水。
她不由得怔了一瞬,想起三年前在迹北县城的小院里,第一次见到沈韫玉的场景。
彼时他自京城回来接沈家人进京,就是在沈老太太院中,柳萋萋在被纳进门的两年后头一回见到了自己的夫君。
虽说几年前,未进沈家时她也曾见过他,可那时她险些被山中饿狼袭击,摔下山坡昏迷前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射箭的身影,并不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只后来听村人说,是路过的沈家二郎,那位远近闻名的沈大才子救的她。
被迫入沈家为妾时,她也曾劝慰过自己,那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就算嫁过去替他挡灾也是理所应当。何况她与那位沈家二郎也算有缘,虽是为妾,但他不一定会对自己不好。
她怀揣着那么一点希望,在府中尽职尽责,白日伺候在沈老太太膝下,亲自煎药侍服,夜里对着豆大的灯光读书认字,练习女红,便是为了他自京中归来时,变得稍稍能成为配得上他这个探花郎的人。
谁也不知,那段等待的日子里,她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身形挺拔却看不清容貌的男子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对着她温柔地笑。
才至于两年后,在沈老太太院中,乍一看见梧桐树下,长身玉立,清隽儒雅的沈韫玉时,她心若擂鼓,顿时悸动难息。
却不曾想下一刻,那人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剑眉深蹙,清澈的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厌恶。
思及往事,柳萋萋唇角微勾,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若是早知他会这般嫌恶自己,在迹北苦等的两年里,她便不会愚蠢地存那些绮思与希望,也不至于后来在逼着自己断念时那般难受。
想起如今最要紧的事,柳萋萋匆匆敛起那些复杂的心绪,拢了拢衣领,快步往云曦苑而去。
一个时辰后,凛阳候府,望鹊楼。
孟大奶奶徐氏与凛阳侯夫人并坐一处,正拿着现下京城最时兴的兰花香露,抹在手背上赏闻。
恰在此时,家仆来报,说武安侯到了,不多时,便见一清俊疏朗的男子缓缓步上楼来。
他一身深墨长袍,墨发由玉冠束起,神采英拔,周身气度高华,只眉目微敛,略显肃穆,令人望而却步。
“凛阳候夫人,大嫂。”
见他立于她们二人恭敬地施了一礼,徐氏却生出几分疑惑,“阿洵今日怎的穿这般老成的颜色,为何不换上我昨日教人送过去的衣裳。”
说罢,她看到孟松洵背后的贴身小厮李睦,正欲问责,却听孟松洵解释道:“是阿洵辜负了大嫂的好意,我如今二十有七,也不是什么少年儿郎,大嫂送来的衣裳似有些不大适合阿洵了。”
徐氏长孟松洵七岁,十七岁入的府,孟松洵还是她看着长大的,老武安侯夫人去得早,孟家老祖宗即孟松洵的祖母因着身子不好,前年回了老家嵇南休养,如今偌大的武安侯府是她当的家。
这些年她以长嫂的身份,却操着母亲的心,更何况如今武安侯府只有孟松洵一个男眷,后继无人,他的婚事自是如今头等迫切之事。
“你也说了,你才二十有七,尚且不至而立之年,不必如此老成持重,更何况你都未娶妻成家,就算穿得鲜艳些又能如何。”徐氏轻叹一声道,“你也晓得今日让你来所为何事,你的婚事拖了那么多年,如今也该上些心了。”
见孟松洵薄唇微张,似又要言,徐氏快一步堵了他,“别又同我说先立业再成家的话,你如今立了战功,继承了武安侯之位,哪里不算是有了成就,难不成要等到位列首辅才能考虑娶妻之事。”
一旁的凛阳侯夫人见气氛有些僵,忙缓和道:“好了,旁的也不多说了,今日既是武安侯相看,定要让他亲眼见过才好。”
说话间,便听一阵琳琅的笑声自楼外传来。
楼内众人一时都将视线转向外头,就见离望鹤楼不远的花石小径上,三五少女成群,言笑晏晏,千娇百媚。
正是今日来赴宴的各家贵女。
“京城各家适龄女子,今日几乎都在这儿了,武安侯好生瞧瞧,看看可有中意的。”凛阳侯夫人笑道。
“着实辛苦夫人特意做这番安排。”徐氏感激地看着凛阳侯夫人,旋即对孟松洵道,“阿洵,可不能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孟松洵低低道了声“是”,背过身却是剑眉紧锁,心下生出几分无奈。今日来前,他自是知晓大嫂做了什么安排,可见她常年一人操持家事辛苦,不好拂了她的心意。
亦不能同她明说,那一桩他惦念多年的前尘旧事未了,他尚未有娶妻的打算。
可既然来了,还是得做些样子应付才算有所交代。
孟松洵随长嫂和凛阳侯夫人行至楼边围栏前,一双鹰眸随意往下扫了扫,须臾,视线倏然定在一处,他双眸微眯,不自觉脱口而出。
“那是哪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