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冰见子医生见面的第二天,我感冒了。
可能是由于那晚要回去的时候感到的那阵花季春寒,也可能是因为和冰见子医生那场出乎意料的结合导致激情过度。不管怎么说,我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八度,咳嗽,而且鼻子发齉。
这种情况,我即使勉强去上班,也只会给周围平添麻烦,而且就是到了医院,也无所事事。这样一想,我就向医院请了一天假,几乎一整天都昏睡了过去。
到了傍晚,我觉得好了一点儿,就下决心往白金的饭店打了个电话,但是对方说冰见子医生已经退房了。
她是否如昨天所说,已经回到了松涛的家中?事到如今,那些穷追不舍的记者的确也不会再去骚扰了。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和冰见子医生做爱,出了一身大汗,醒来的时候,体温已经降到了三十七度以下。
这样一来,我也不是不能去上班,但是即使去了,也见不到冰见子医生。想到这儿,我又没有了上班的心气儿,吃完买来的剩面包以后,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我再次睁眼是正午刚过一会儿的时候,好像在等我醒来一样,手机响了。
会是谁呢?我咳了一下接通电话。“喂。”美奈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
我不紧不慢地应答,美奈的语气中好像充斥着不满。
“冰见子医生死了。”
刹那间,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我反问了一句。这次她的口齿非常清晰:
“冰见子医生死了。”
我不由得坐起身来,紧紧握着手里的手机质问:
“冰见子医生死了?”
“对,今天早上她让我去她家一趟,我去了以后发现她在浴室里上吊了……”
“上吊了?”
“我马上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就近的医院,可惜已经迟了……我刚和她的遗体一起回来了……”
美奈好像在断断续续地抽泣。
“我立刻动身,是松涛的公寓吧,另外还有谁在?”
“她母亲和其他亲属……”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感冒的时候了。我首先必须赶去,在我没有亲眼见到她的死亡之前,我绝对无法相信。
“冰见子医生,不行、不行、不行,您绝对不能死去啊!”
我一边喊叫,一边驾车向涩谷飞奔而去。
然而冰见子医生为什么死了呢?前天在饭店见面的时候,她确实显得相当疲劳,脸色也颇为憔悴。说话的时候,她提起警察将要参与调查时,语气中有些自暴自弃,还说过已经活腻了等厌世的想法。
把这些放在一起分析,也不是完全预感不到她的死亡,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自杀。在我怀中的冰见子医生,给人的印象总是冷静而充满了智慧,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从容不迫,像她这样一位优秀的医生兼经营者,怎么也使人联想不到自杀二字。
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体,或者说她受到了一种突发性的死的诱惑?
说起来她对我以身相许的时候,事后突然去墓地赏樱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但是冰见子医生类似的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也不是从那天才开始的呀。
如果说她什么地方有些怪异,也的确如此,但是即使这样,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脑海中思绪万千,我到了冰见子医生住的公寓。
正好大门前面的院子里樱花盛开,在正午的阳光下花瓣洒满了一地。
我从旁边穿过,按响了她家的门铃,在报上我的姓名以后,走了进去。
我从鸦雀无声的大厅坐电梯来到三层,走到301号房间,房门是敞开的。
马上来了一位好像保姆的女性,把我带到了客厅,已经有几个亲戚和一位稍微上了年纪的夫人。她好像六十五岁左右,身材苗条修长,穿着丧服,从她略显冷漠的美人迟暮的侧脸上看,我立刻明白了她就是冰见子医生的母亲。
我向她行了一礼。“是北向先生吧?”对方问。我刚一点头,她就说“这边请”,说完就把我带到了里边的房间。
穿过走廊面对的那扇门,继续往里走,左边便是卧室,在卧室的床上,冰见子医生的遗体脸上蒙着白布被安置在那里,旁边站着美奈。
这是我前几天和冰见子医生一起躺过的大床,往日情怀不由得涌上心头,我凝视着她,冰见子医生的母亲把盖在她脸上的白布慢慢掀了起来。
“请您再见她一面吧。”
在我面前静静地躺着的正是冰见子医生。聪明尽露的额头,挺秀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和我两天前见到的没有任何两样。只有一个地方,也就是脖子上缠着绷带,大概是为了遮掩上吊自杀时的痕迹。
“冰见子医生……”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两只臂膀,陷入一种想要摇醒她的冲动中,我在心中默默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死……”
我眼前的冰见子医生已经死了,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正在我伏在冰见子医生的肩头暗中哭泣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回头一看,冰见子医生的母亲正看着我点头示意。
“我是冰见子的母亲。承蒙您对她的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
我没有照顾过冰见子医生,应该是冰见子医生一直关照我。
“昨天夜里,突然来了电话,你和那位小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冰见子医生的母亲往美奈那边望了一眼。
冰见子医生曾经说过她和母亲一直处于绝缘状态,难道昨天夜里,她突然想起亲自给母亲打电话了吗?
“说实话,直到最后为止,她都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什么都未能给她做……”
她母亲这时用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冰见子医生的脸颊。
“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你们说不定也知道,她经历了很多磨难,最后却弄成了这副模样……可是,没准儿这样也好。”
冰见子医生的母亲说完,用手指轻柔地抚下她的双睑,重又向我们低头行礼。
“诸多事宜,承蒙你们关照了。”
“哪里,哪里……”我和美奈一起回答,然后慌忙低头回礼,这时感到走廊那头有人来了。
到了下午,得知冰见子医生的死讯,前来吊唁的客人接踵而至。
我实在是想一直待在这里,但是我又不能一个人独占此地。
没有办法,我和冰见子医生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回到了客厅,办公室主任也在,脸上一副非常吃惊的表情。
但是事已至此,在这种场合也无话可说。我只是对他点头致意了一下,便和美奈一起走向门口。
在门口处我又朝里面行了一礼,乘电梯来到一层,暂且在公寓大厅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吓了一大跳吧,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好像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是你最先发现的吧?”
“冰见子医生要我早上七点一定去一趟,我去了以后却发现她死了……”
“冰见子医生准是希望你第一个发现吧。”
“但是,也不需要用死的姿态……”
不知是生气,还是哭过了头的原因,美奈眼角上的妆已经消失殆尽。
“冰见子医生最后是想让你照顾。”
“可是她最信赖的还是你啊。因为在饭店的最后一夜,她对我说,一定要把你叫去……”
我一边点头,一边回想前天晚上赏樱的情景。可能那个时候,她对我说的那句“保重啊”,就是冰见子医生给我临终赠语。
“但是,她怎么会上吊自杀呢?”
“验尸的法医说,她上吊之前好像已经服用了大量的药物。”
服用自己开出的药物去死,难道说她直到最后都是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吗?
“但是,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的疑问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即使被警察带走,即使被告上法庭,并不是就输定了呀。岂止如此,周围很多意见都是,如果打官司的话,那一定会赢。的确经过周刊杂志和电视节目的大肆报道曝光,医院自身的经营将困难重重,说不定会被逼到被迫倒闭的境地,但是即使如此,冰见子医生本人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她不死的话,该多好啊……”
“但是,冰见子医生不是到了那种身临窘地还会继续活下去的人。”
媒体的批判确实非常过分,但是也不至于因此就死啊。
“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
对我来讲,冰见子医生的面容、身体、淡淡的笑容、口叼樱花的那种疯狂、丰富的知识、冷淡的态度,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珍惜,值得留恋。
“为什么,要去死呢……”我再次嘟囔说。美奈接口:“那是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
听她这样一解释,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在嘴中不断重复这个词的过程中,我也渐渐觉得的确如此。
“原来如此,是心血来潮啊。”
这样想或许更为符合冰见子医生的个性。
“没有留下遗书吗?”
“有,只有一份,没名字的,上面写着‘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深感歉意。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事情应该如此解决’。”
“这么说,她当时作决定时非常清醒。”
“当然了。”
“遗书的内容就只有这些?”
“最后写了一句‘我去爸爸那儿了’。”
冰见子医生的灵前守夜定于第二天下午六点开始,在高轮坡道上的一家寺庙举行。那里是花冢家祖祖辈辈的菩提寺,冰见子医生的父亲也长眠于此。
作为一个大医院院长的灵前守夜,凭吊冰见子医生的人数显得有些寂寞,只有七八十人参加,而且几乎都是医院的职工,或者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
听美奈讲,在引起社会上的骚动之后自杀,冰见子医生的母亲希望一切从简,所以按照她的意思,灵前守夜搞得如此冷清。
我开始时负责来客登记,在灵前守夜即将结束的时候才去上香,祭坛上的冰见子医生,头微微侧向一旁,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由于一直凝视下去,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所以我双手合十之后,就匆忙离开了祭坛。
祭奠的香火淡淡地燃烧着,刚过晚上七点,守灵就几乎结束,参加吊唁的人也基本上都离去了。
我不想马上直接回家,穿着西装,打着黑色的领带,美奈由于同样穿着黑色的丧服,显得比平时楚楚动人,我们一起沿着寺庙下面的坡道向下走去。
“从今往后,医院会变成什么样呢?”
听到我的问话,美奈干脆地回答:“当然是关门大吉啦。”
如果医院关门,我也不得不离开医院,冰见子医生不在了以后,我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冰见子医生或许选择了最佳的时机逝去……”
喃喃自语的美奈肩上,飘落着樱花的花瓣。
即使冰见子医生继续活下去,或许也抓不到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幸福。
“但是,我还是希望她活下去。”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如果冰见子医生还活着,让我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啊……”
“冰见子医生活在她爸爸的世界里,你就放心吧。”
美奈再安慰什么,也填补不了我的寂寞。
“你也变寂寞了。”
“对,再也不能相互舔舐对方的伤痕了……”
我猛然抬头一看,只见美奈茶色的头发上,停留着一瓣樱花。寺庙石墙的周围盛开的樱花,现在正好迎来了落英缤纷的时节。
“喂,我们今后也时常见见面吧。”
美奈提议,我表示赞同。从今以后,能一起回忆冰见子医生,相互谈起她的事情,也只有面前的美奈了。
“冰见子医生也会因此高兴的……”
刹那间,美奈停住了脚步,指向樱花上方一望无际的夜空。
“你看,那么血红的月亮……”
我放眼望去,和三天前一样,在朦胧的夜色中,只有月亮好像含血一般,闪耀着赤红的光辉。
“看上去感觉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冰见子医生就是去了那边的世界。”
凝视着血红的月亮,我慢慢地觉得,至今为止,我触摸到的冰见子医生都是一种幻觉,追随月亮而去的冰见子医生才是真正的她。
“在月亮的世界里,冰见子医生的爸爸也在吧。”
“对,冰见子医生投向她爸爸爱的怀抱里去了。”
这时我的全身关于冰见子医生的感觉全部苏醒了,一共是三次,我的的确确和她结合在一起并得到了满足,但是我却从没有真正得到她的感觉。
“因为冰见子医生只有和她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有爱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表示了率直的赞同。美奈语气明快地说:
“也不错啊,冰见子医生回到了她父亲的怀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对我来说,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我却觉得这似乎把冰见子医生的喜悦、悲哀和痛苦全部都表现了出来。
“你再也不用有那种罪恶感了,这样多好……”美奈说道。
我也点头称是。
“那么,我们也不用为她伤心了。”
“对,这个结局也不错。”
也许我们的理解过于草率,但是,现在的美奈和我,也只能这样去相信了。
在那一天的晚报上,以“令人怀疑的女医生自杀”为题,报道了冰见子医生的死讯。内容是不久前被起诉的美貌女医生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原因是不堪此后将被法庭裁决的痛苦。
但是只有我们才知道,根本不是如此单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