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崩溃

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樱花已经开了八成,由于从中午起气温不断上升,樱花将会盛开。大街小巷中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但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

和冰见子医生音信不通,已经十天了。

不愧是电视,节目播放、渲染过后,虽说当时那种异常的情形总算平静了下来,但是篡改病历的女医所在之医院,这种印象却不会消失。

不用说从那儿以后,患者一直不断减少,眼下前来就诊的新患者近乎于零,住院患者也减少了一大半。

出现了医疗事故等问题的医院,公立、国立的大医院当然巍然不动,但我听说私立医院当中,有的却因此倒闭。我们医院是否也难逃此劫?实际上医院的员工当中,已经有几个人提出了希望辞职。

他们大概认为在声誉突然受损的医院里,继续工作下去也没有什么前途吧。但也有人觉得在这种时候提出辞职未免太自私了。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员工辞职对经营出现困境的医院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帮助。

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会辞职。无论医院经营多么艰难,即使眼看就要倒闭,我也绝不辞职。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有保护和帮助冰见子医生的义务。护士们就不用说了,即使办公室主任、甚至医生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追随冰见子医生到底。

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希望能见到她。

自从那天以后,冰见子医生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了,我忍不住跑到了她松涛的公寓,她还是不在。“已经十天以上没看到她的身影了。”物业的人告诉我。

我放心不下,便向办公室主任打听,他说冰见子医生有时会打来电话,但这边却无法和她联络。

冰见子医生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

樱花噗嗤噗嗤绽放的声音仿佛能够听到,周围一片热闹,正当我思念冰见子医生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我一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美奈,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

上次我本打算和冰见子医生约会,去了以后却发现换成了美奈,我们就这样在旅馆度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夜。从那以后,虽说美奈很少在医院露面,但我也不会忘记她的。

“你现在在哪儿?”

我觉得美奈肯定知道医院的艰难处境,但不知她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我当然知道美奈的住所,我想从她那儿能够打听到冰见子医生的消息,所以往病历上记载的电话打过几次,可是都没找到美奈。

“我一直在找你。”

美奈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直接问:“今天晚上你有空儿吗?”

她叫我去的话,我当然哪儿都能去。“嗯……”我低语。

“今天晚上十点,你能来位于白金的航天饭店吗?”

我不是去不了,只是为什么叫我晚上去白金的饭店?

“冰见子医生呢?”

“不用多问,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在大堂等你。”

美奈又叮嘱了一句“你一定一个人来啊”,就挂断了电话。

是冰见子医生让美奈打的电话,还是美奈自己打来的?不管怎么着,我觉得肯定能和冰见子医生取得联系。

我望着夜幕逐渐降临的天空喘了口气,然后忽然意识到没能听到冰见子医生的声音。

难道说,冰见子医生病倒了?

可转念又一想,若真是这样,美奈一开始就会告诉我的。她没有提起,表示冰见子医生很健康。我努力摆脱这种不吉利的预感,提醒自己说:

“如果今晚能见到冰见子医生,我一定把什么都告诉她。”

其中包括周刊杂志和电视台那种旁若无人的做法,医院患者不断出院的近况,还有员工们军心动摇、有人提出辞职的情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向她倾诉,我是多么渴望见到她,我要把自己的心里话统统告诉她。

幻想着能见到冰见子医生,我重新恢复了精神,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换上白衬衫和我最喜欢的那件驼色外套,在车站前面吃完乌冬面后,就向白金出发了。

航天饭店我是第一次去,在离市中心稍远一点儿的品川,一般人都不太熟悉。我想为什么要约在那里,也许在那儿见面比较容易避人耳目。

我一路动脑筋想着各种问题,提前二十分钟来到饭店的大厅里等候,一到十点,美奈准时出现了。

从去年年末我们在医院见面以来,美奈的头发一直染成黄色,穿着一件露胸的无袖装,她向我招了一下手,问:“你等了一会儿了吧?”

美奈看起来穿着优雅,可总有什么地方让人感到不协调,这是她的特征。

“时间不长……”我答后接着问,“冰见子医生在这家饭店吗?”

刹那间,美奈巡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突然放低声音:

“我只告诉你这个秘密,她住在这儿的801号房间,从这儿坐对面的那个电梯上去……”

看来我真能见到冰见子医生。我回头望着电梯,美奈冲我点点头。

“你一个人去吧,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冰见子医生真的在吗?”

“我干吗要骗你?你知道我是从来不骗人的。”

至今为止,我的确从美奈那儿了解了不少关于冰见子医生的情况。虽说其中也有让我倍受打击、难以置信的各种事情,但是后来仔细想想,所有的事都让美奈说中了。我虽并没有逐件确认,但是她所说的事情肯定不会有错,而且还有相当的说服力。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美奈比谁都值得赞扬,并且非常感谢她,同时我又觉得她形迹有些可疑,是个奇怪的家伙。

但是,事到如今,她是我和冰见子医生之间联系的唯一重要渠道。

“那,你快点儿去吧。”

美奈说完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美奈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家伙。

其中的一个证明就是,当周围所有人都对冰见子医生白眼相向、态度冷淡的时候,可能只有美奈会一直待在她身旁,不断地鼓励她。

然而,冰见子医生到底在忙些什么。从她既不在家也联络不到的情况来看,她恐怕是一直隐身于这家饭店。或者不如说,她是为了躲避那些纠缠不休的记者,才潜伏在这里的。

我环视着饭店里陌生的景象,向电梯走去。

一架电梯正好从地下升了上来,门是开的,我一闪身就钻了进去,来到美奈所说的八层下了电梯。正当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时候,忽然看到旁边墙壁上向左的标志上,写着815至801的房号。

我按照标志,沿着走廊向左走去。

过了晚上十点,周围十分寂静,没有来回行走的客人。我一直往前走了三十米,从那儿往走廊右边一拐,再走二十米左右就到头了,右边就是801号房间。

“是这个房间吧。”

我又确认了一遍房间号码,就轻轻按响了门旁边的门铃。

温柔的铃声一下子响了起来,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等在那里,这时门从里面慢慢打开了,我看到一位女性的面孔。

一点儿没错,正是冰见子医生,正是我一直寻觅的冰见子医生。

我终于见到她了,由于过于激动,以至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请进。”冰见子医生缓缓点头说。

我步履蹒跚地走了进去,门一关上,我重新打量起冰见子医生。

十日不见,冰见子医生的脸颊比以前消瘦了不少,透过胸口微微敞开的白衬衣,我看见她的锁骨显得十分突出。

冰见子医生受苦了。“冰见子医生……”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叫了一句,不由分说伸开双手紧紧搂住了她。

我以为自己这种突然而至的举动可能会遭到冰见子医生的训斥,然而她却偎依在我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不错,她全身都被我拥在臂弯当中。我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满足和安心之中,又一次喃喃自语:

“冰见子医生,我太想见到您了。”

也许由于我不知不觉中用力过大,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我的上身被她带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等一下……”

冰见子医生一错身从我的臂弯中钻了出去,她一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说:

“请到这边来。”

冰见子医生所指的那边放着沙发和茶几,我坐下以后,她消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一个人打量着整套房间,这里是客厅,尽里边好像还有一个房间。两间房连起来究竟有多大,大概有我住过的那种商用饭店的四五倍吧,所以这儿肯定是豪华套间。

我又向茶几望去,上面有一瓶已经打开的红酒和两个杯子。

冰见子医生是在这儿和美奈一起喝红酒的吧。

我接着向窗户那边望去,书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资料,旁边也有一个沙发。

冰见子医生就是从这儿和办公室主任、律师等保持联系,并下达指示的吧。

就在我继续眺望窗口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又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来点红酒吗?”

“嗯……”

我点头,冰见子医生从冰箱旁边的柜子上拿下来两个新玻璃杯,把酒倒了进去。

应该说“干杯”还是说什么好呢,我轻轻拿起酒杯放到嘴边。这时冰见子医生问:

“没什么变化吧?”

我当然没什么变化,可是医院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当我刚想告诉她的时候,她突然把双手放到膝盖上,缓缓低头致歉:

“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没有,没有……”

我拼命摇头。说起来,这次损失最大的是冰见子医生。她由于媒体的炒作,搞得地位和名誉两失,结果非常不堪。与她相比,我那一点儿小麻烦根本微不足道。

“一直没能见到您,所以我特别担心……”

“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便去医院。我家那边也来了很多记者,我再住下去的话,会给周围的邻居带来麻烦,所以我就来了这家饭店……”

看来冰见子医生一直隐身于此。

“那帮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那天早晨,你冲过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她指的好像是那天早上,我冲进电视采访圈里救她的事情。

“那天如果没有你的保护,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

听冰见子医生这样一说,我也十分开心。

“您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从那之后,我患上了失眠和忧郁症,说来真不好意思,我给自己开药治病,可总也不见好。”

经过那场骚乱,精神科的医生患上忧郁症也不足为奇。

“医院里,大家都很担心您啊。”

的确,在我见到冰见子医生的一刹那,马上就发现她消瘦了不少,而且脸色也有些黯淡。

“医院里的事情,您都听说了吗?”

“唔,差不多都……”

我告诉她员工们都在努力工作。同时也把新患者和前来看病的病人急剧减少、住院患者一大半已经出院、有些员工提出辞职等事,都一五一十地对她进行了汇报。

她大概已从办公室主任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情况,所以没有显出什么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点着头。

“这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冰见子医生变得如此脆弱,真让人发愁。

“大家都很想见您。”

“谢谢。”

望着冰见子医生无精打采的面孔,重新勾起了我的满腔愤怒。

“那些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就好比穿着鞋就随意闯入别人家中,随意践踏他人隐私,把医院搞得乱七八糟的,然后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野兽。”

冰见子医生瞬间显出好像不想再听下去的表情,她慢慢摇头。

“别说了,因为这些都结束了。”

对她来说,肯定再也不想忆起这些事情。而且眼下再怎么指责那帮家伙,周刊杂志和电视节目报道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消失。

“对不起。”

我先道了一下歉,但是心中的怒气还是不能平息。

“按照他们的说法,村松先生的死亡好像也是医院的责任,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冰见子医生微微垂下眼睛,喃喃自语:

“已经没有关系了……”

“怀疑为急性心力衰竭”,当时在现场进行抢救的佐藤医生的确是这样记载的,所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些家伙总是把事情往坏处想。”

我把自己堆积至今的郁闷和愤怒,一股脑儿地向冰见子医生发泄了出来。

“那些人竭力夸大改写病历一事,但是这和村松先生的死因完全没有关系。”

因为冰见子医生依然沉默不语,我按照自己的理论继续说道:

“事情只是偶然撞到一起罢了。”

“那是恶魔附体……”

看着大大方方承认的冰见子医生,我说:

“谁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中川凉子……”

我刚说到一半,冰见子医生用低沉而干脆的语气道:

“管它是谁做的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给那个患者用药过量却是事实。”

“但是,您也有您的理由……”

“哦,那只是随心所欲罢了。”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嘲笑自己一般,微笑说:

“我平时通过注射和药物给患者治病的时候,有时会突然闪出把人毁掉的念头。”

冰见子医生究竟在说什么呀,这样一来,医生还能称其为医生吗?

“那种事情……”

“我知道,但是因为我本身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

“人总有些奇怪的地方。每个人心中都有其阴暗面。我也是异常的人,这样的人根本不能做医生……”

“但是……”

事到如今,冰见子医生说出这番话来十分令人为难。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对村松先生和金子太太使用异常剂量的药物,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对那位村松先生……”

我以为冰见子医生会发怒,但是她却慢慢点着头说:

“那个人自从女儿去世以后就变疯了吧。那时他疯狂地哭喊,没有女儿的话他也活不下去,还是死了的好,希望别人杀死他……”

“这些和不让他出院回家有关系吗?”

“有啊,那个人的太太并没有那么伤心,那个人身为父亲,却一直哭哭啼啼,说不定是爱女儿爱过了头。”

“爱过了头?”

“和爸爸一样……”

我一下子想起了在冰见子医生房间看到的他们父女俩一起照的那些开心的照片。

“所以,就那样大剂量用药……”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突然不想放他回家。”

或许冰见子医生把村松先生和她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

“是我的一己之私……”

听到她这样的回答,我变得哑口无言。我保持着沉默。

“但是,我也没想到他会死……”

那的的确确是冰见子医生的真实感受吗?若是这样,她就是为自己完全没有料到和做过的事情,一个人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那种剂量的药物是不会致死的,佐藤医生也说过和药物没有关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道怎么的,冰见子医生今晚好像看破了红尘似的。

对显得过于沉着的冰见子医生,我又试着问:

“那个,金子太太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

说完,冰见子医生的目光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觉得还是不让她回去为好,所以就没让她走。”

“但是,她丈夫提出希望她早日出院……”

“事已至此,他再道歉也得不到原谅吧。”

“原谅?”

“对于他和他女儿来说,金子太太不在更好,她是个多余的人。”

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这两个人的家庭关系图。

村松先生由于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变得极端失魂落魄,精神上出现了异常;金子太太怀疑丈夫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所以突然挥刀向丈夫砍去。这两个家庭的人物关系虽然完全相反,但共同之处就是父亲和女儿异常亲近,因此夫妻之间的关系冷淡疏远,或者说是相互厌恶。

于是我考虑起冰见子医生,想起了电视在报道这件事时的一个画面。

“在电视上,您母亲家也被报道出来了。”

冰见子医生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你看过了?”

“那个,只有声音而已。”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回忆当时的画面似的,缓缓地点头。

“我母亲非常恨我。她不是说了吗,和我这个女儿没有一点儿关系。”

“但是,您母亲为什么?”我接着问。

冰见子医生扬起纤秀的脖子,慢慢饮干了杯里的红酒。

“母亲曾经很嫉妒我。她觉得是我把她丈夫夺走了……”

“您说的丈夫是指您父亲?”

“对,是爸爸,因为爸爸比任何人都爱我。”

“但是,那是因为他是您父亲啊。”

“不是……”

冰见子医生的音调突然高亢起来,她彻底地否定说: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吧,我也比任何人都喜欢爸爸。爸爸最疼爱我了,一起去旅行,一起洗澡,而且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问我是否寂寞……”

“寂寞?”

“对,母亲去亲戚家看望病人不在家,那天夜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一个人睡觉特别害怕,就去了爸爸的房间,爸爸让我爬到床上来……”

我咽了一口唾沫,冰见子医生好像沉浸在往事当中,她凝视着花边窗帘后面的夜空。

“爸爸对我说不要紧,于是我钻进了爸爸宽大的胸怀,爸爸的手悄悄伸了过来……”

冰见子医生好像要把遥远的过去呼唤回来一样,死死盯着空中的某一个地方。

“爸爸说没关系,一点儿也不可怕,就开始爱抚我刚刚隆起的胸部,然后把手伸到我的私处上面……起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却感觉到一点一点舒服起来……”

听着她的讲述,我的心脏却像暮鼓晨钟一般怦怦乱跳起来。我觉得好像在听什么不该听的事情,却又被她的话深深吸引住了。

“我慢慢忍受不住了,喊着爸爸,然后攀附到他的身上……然后我的身体被爸爸那个地方顶到了。‘忍耐一小会儿,不要害怕。’他说。开始我非常吃惊,而且很疼,但是爸爸多次唤着我的名字,并对我说‘我爱你’,所以我的心情一点点平缓了下来……”

这就是冰见子医生第一次的性体验吧。岂止如此,我在觉得她被她父亲强暴的同时,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被强暴了的错觉。

“我以为爸爸只是插入我的体内,但是那之后他却非常非常温柔地和我做爱。‘冰见子最可爱了,世界上我最爱你。’爸爸多次喃喃自语,并把脸贴到我的脸颊,我也觉得和爸爸做爱的时候最幸福,在我放下心来以后……”

冰见子医生刚刚好像梦游症患者般徘徊在过去之中了吧。由于红酒而略带醉容的面庞,看上去宛若女巫般妩媚。

“从那以后,我和爸爸一起去旅行,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他总是和我做爱,令我非常享受,只要一说起爸爸,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爸爸对我说,我被家里最了不起、最强壮的人保护着,所以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至死也不会离开我……”

房间里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和桌子上的台灯亮着。对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来说,光线不够透亮,在灯光的暗影中,冰见子医生的眼睛却显得异常明亮。

“这个秘密,我谁也不能告诉,所以我只能把它牢牢地藏在自己的心底,一直作为秘密……”

“那个……”

望着迷失在过去当中的冰见子医生,我轻轻问:

“你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了,对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于是和爸爸大吵起来,而且骂我是一个令人恶心讨厌、心地肮脏的孩子,但是她越这样说,我和爸爸的关系就越亲密,并决定既然她这样,我就把爸爸从她那儿夺过来,故意卖弄似的在她面前对爸爸撒娇……”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种场合真好比是一个血肉横飞的战场,我呆呆的不知所措。

“爸爸好像意识到了,他努力想要缓解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我绝对不干,我不想再看到母亲,所以就离开了家……”

冰见子医生又喝了一口红酒,我觉得那种暗红的颜色,就好像母女之间彼此爱憎的一种血色。

“从那以后我就不和母亲见面,爸爸也跟母亲分居了,在丧礼等亲戚们聚在一起的场合,我和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过……”

这时,冰见子医生突然用右手拭了拭眼角。

“但是,其实……其实我想和妈妈……”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哭,声音变得哽咽,最后发出了低低呜咽的声音。

“我想和妈妈像普通的母女一样,高高兴兴地聊天,一起去买东西……”

这是一个过于复杂、我无法解决的问题。冰见子医生在我低头沉默的时候,慢慢地止住了抽泣。

“那,您和您母亲……”

“不行了,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和好了。即使我向母亲道歉,她口头上原谅了我,一旦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她还会耿耿于怀……”

是这么一回事吗?我正要点头,冰见子医生突然两手使劲地把头发往上撩了上去。

“最坏的是爸爸,全是爸爸不好。我到了二十岁,爸爸还继续跟我保持关系,口里不停地称赞我可爱、可爱,这个时候我也会产生同样的欲望……但是,这种事绝不会为世间所允许。”

我觉得她说得一点儿不错。

“只有这种事绝对不行,触犯天条的我,正像妈妈所说的那样不配做人。我觉得自己全身污秽无比、卑劣肮脏,还不如一个动物。”

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一种被同时训斥的感觉,于是屏住了呼吸。冰见子医生略微打了一下磕绊,然后自言自语道:

“但是孩子仰慕父母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女儿憧憬爸爸,爸爸疼爱女儿,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对我来说,爸爸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先遇到的出色而又值得信赖的男性。被那个男人占有,我当然会觉得非常放心。”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只好垂下了眼睛。

“说实话,那才是最自然的。父亲和女儿结合在一起,母亲和儿子结合在一起,肯定最能让人放心。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但是这样一来,血液就会变得浑浊,人类也会灭亡,所以神教导……”

“……”

“我只爱爸爸。我心中充满了对爸爸的爱,同时也充满了对爸爸的恨,但是,我爱的男人只有爸爸。”

“那,您父亲也知道这些吗?”

“当然知道了。爸爸多次向我道歉,他说是他不对,是他毁了我的一生。”

这时,冰见子医生自说自话般地点着头。

“爸爸让我继承了这家医院,并让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经营医院,他说他永远都会守护着我……”

我重又想起了在阳光下觉得有些晃眼的冰见子医生,和父亲并排在一起的照片。

那时候是冰见子医生和她父亲最幸福的时光吧。

此种关系不管对错与否,知道冰见子医生内心的这些伤痛,以及难以抹杀的过去的,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非常满足,我在接受了这些事实的同时,还想打听一件事情。

既然冰见子医生如此爱她父亲,为什么还有传闻,说她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就像周刊杂志写的那样,她和很多男性都发生了关系,甚至就连我本人和她也有过亲密关系。

这又是什么原因,我尤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个,我知道您非常爱您父亲,但是您和其他男人……”

“因为我既肮脏又卑鄙……”

“卑鄙?”

“对,妈妈说我还不如动物。所以我开始和许多人游戏人生。我也拒绝过很多追我的男人,可是有些人一直穷追不舍,所以我跟其中几个人睡过觉。但是他们当中,我谁也不爱。”

听到她如此直率的回答,我躲躲闪闪地问:

“那么,我也……”

“对,但是你有点儿不同。你一直拼命对我好,而且十分体贴……”

我稍微松了口气,把头垂了下来。

“这些事情美奈也知道。”

“美奈小姐?”

“那个女孩,我的什么事她都知道,所以非常同情我。但是那个女孩也很可怜,小时候被人强奸,从此非常厌恶男人,所以向很多男人出卖肉体……但是,她真正能够放心把自己交出去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不温柔对她的话……”冰见子医生这时不知不觉向窗外望去,“但是,我只爱爸爸。爸爸也只爱我。因为他死时说了……”

“说什么?”

“我就是在天国,也一直等着你……”

她是在怀念她父亲吗?凝望着窗外夜空的冰见子医生的面容,与其说美丽,不如说仿佛正在梦中,她眼神恍惚,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遨游。

不错,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冰见子医生的这种侧脸。这是否是一种幻觉?无论如何,我都觉得眼前的景象和现实生活中的冰见子医生毫不相干,我凝视着她,冰见子医生好像察觉到我的存在一样嘟囔道:

“对不起……”

冰见子医生是否因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才向我道歉,她又喝起了红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你想要我吧。”

冰见子医生这样突然一问,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可以啊。”

她是在说我可以和她做爱?我有些不解其意。她站起身来,向旁边的房间走去。

“来这边吧。”

听到她的话,我也站了起来,当我慢腾腾地走进旁边的房间时,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那张大床右边的台灯发着微微的光亮。

这里看起来也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床对面的墙壁前放着衣柜和电视,窗户那边摆放着桌子和椅子。

在昏暗的灯光中,冰见子医生脱掉衬衣,甩去拖鞋,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望着我这一边。

我觉得她好像在故意暴露自己的裸体,于是移开了视线。这时她不紧不慢地上了床。

看到她上床以后,我也脱掉衣服,正在我准备上床的时候,她说:

“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我想了一下,再次确认:

“真可以吗?”

我加强了语气,冰见子医生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是说今晚不避孕也不会怀孕的意思,还是说允许我这次放肆一次呢?不管怎么说,我可以和冰见子医生毫无障碍地结合在一起了。

一想到这儿,我的身体就灼热起来,我慌忙对她行礼致谢:

“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听了她的话,我全身充满了力量,情欲立刻燃烧起来,连爱抚的工夫也没有,就长驱直入到了她的身体里面。

刹那间,我的生殖器第一次感到被冰见子医生温暖的子宫包容,和宫壁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真美,感觉棒极了……”

我在心中呐喊,我的下体也暴涨起来,疯狂而猛烈,在我还没有充分享受这种柔软之前,我的高潮随即而至。

“啊……”

一刹那,我把自己全部的精液都释放了出来,同时一种从云端坠落到地面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

一点儿也不错,我刚才在冰见子医生的体内完成了全部过程。我一边反复回味着这种满足感,同时随着潮退,意识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是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那么冰见子医生呢?

她的确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给了我,但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安静而平和的状态,就像一位默默的母亲,包容着一个在自己体内欢唱、呻吟的男人。

我就这样沉浸在第一次在冰见子医生体内达到高潮的余韵当中。这时她问:“已经行了吧?”

我现在当然已经用尽了全部的精力达到巅峰,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正当我想要抒发这种心境、点头表示满足时,冰见子医生抽身准备起来。

“那个……”

我还想再和她耳鬓厮磨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可以了,我想和她一起享受爱的余韵。

但是,冰见子医生却是一副全部都已结束的样子,她下床以后,把刚才脱掉的拖鞋拿在手里,喃喃自语:

“今天夜里正是樱花盛开之际。”

被她突然这样一说,我的脑子一下子没有转过劲儿来。我一直呆呆地躺在床上,冰见子医生说:

“咱们去看樱花吧。”

“……”

现在去看樱花,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今天晚上确实正是赏樱的大好时机,这家饭店前面的樱花也在朵朵绽放,而且月光明亮,现在去享受夜晚的樱花也许十分美妙,但是我们刚刚结束做爱。爱液还残留在彼此的身体里,就这样出去吗?

冰见子医生心里似乎已经决定好了,她向浴室走去。

我目送着她去浴室之后,仍然躺在床上,不到三十分钟,她就回来了。

她已经把头发梳理整齐,并重新化好了妆,穿着一条胸部开领的白色连衣裙,上面还披了一件粉色的短外套,手里拿着皮包。

“走吧。”

冰见子医生要去,我当然只好跟随其后,我一边慌忙穿着衣服一边问:“请问,是去墓地吗?”

“对。”

我重新记起自己现在身处白金的饭店。

“您打算在这儿住到什么时候?”

“我没准儿就会回家。”

冰见子医生站在那里,边照着小镜子边说:

“因为接下来警察可能也要有所行动。”

“警察?”

“周刊杂志和电视都已经报道过了,所以警察也不得不有所行动吧。”

“这样一来,事情会怎么样发展?”

“也许我会被警察带走……”

刹那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由于受贿等罪名,在左右两旁警察的看守下,嫌疑人被押送上警车的画面。

难道说冰见子医生也会以这种姿势被带到警察局去吗?

怎么会呢,绝不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情。但我还是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嘟囔: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

“不要紧,不要紧的。”

“谁也不知道。”

我不希望冰见子医生回答得如此草率,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时候,她说:

“也许已经不行了。”

“不行?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医院和我都不行了。”

“怎么会……”

我不禁想紧紧抓住冰见子医生,她一副“我知道你的感觉”的表情点点头,“走吧”,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放下如此重要的事不谈而去赏花,这么做行吗?我想再打听得详细些,冰见子医生却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来到了一层,在通过前台的时候,服务生都点头向她致意。

他们好像都认识冰见子医生,但是谁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医生刚才还在和我激烈地翻云覆雨。因此在门口等坐出租车的时候,我的身体里还悄悄潜伏着欢欣和不安。

“请去青山墓地。”

听到冰见子医生的话后,“是墓地吗?”出租车司机重又确认了一遍,才启动了汽车。

不知由于夜晚空气不够畅通,还是刚才的做爱过于激烈,我感到非常倦乏,冰见子医生也深深地陷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我在旁偷看她的侧脸,看着看着心中又涌起一股情欲,我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闪,我就一直握着她到了墓地。

樱花的确开得极为茂盛,墓地一带仿佛到处都充斥着花妖的气氛。

将近夜里十二点了,赏花的客人很少,然而在夜晚的樱树丛中,也会有人影突然闪现。

在这种时刻赏花的客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理由。

我们在夜晚的樱花丛中遛了一会儿,在一个排列着塔形木排的拐角处往左一拐,冰见子医生停了下来。

和周围盛开的樱树相比,这是一棵较矮的樱树,一伸手就能够到枝杈纵横的花枝,我马上就记起这是去年被冰见子医生称为“我的樱树”的那棵树。

“又开花了。”

冰见子医生好像把警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对树说:“谢谢。”

她一只手抚摩着樱树的树干,突然把一小枝垂下来的樱花撸下来,举向夜空。

“这种花总是会有蜜的,小鸟会来啄食。”

说完,冰见子医生把嘴唇轻柔地贴向花朵。

“是爸爸教我的,在小鸟飞来之前把花蜜吃掉,两个人一起吃掉。”

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冰见子医生口中衔着一枝樱花,面露微笑说:“真香甜。”

那时我曾经觉得是一幅十分奇妙的画面,今天才知道原来最早是她父亲教她的。

“你不尝试一下?”

听她一说,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她刚舔过的地方,确实有一丝甜意。

“只有小鸟才会欺负樱花。”

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试探着问:

“您和您父亲一起来过这儿吗?”

“来过呀,爸爸喜欢夜晚的樱花,我们约定晚上很晚来到这里,穿过墓地,在樱花树下接吻。”

优雅的父亲和美丽的女儿避开人们的耳目,偷偷潜入墓地一带,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接吻。

越是不被世间允许的乱伦之爱,这二人的身姿就一定越显得凄美妖艳。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冰见子医生突然指着夜空:

“月亮,你看,那般赤红。”

听她一说,我透过樱花丛中的缝隙仰视夜空,临近满月的明月,如同血染一般赤红。

“这么红……”

宛若歌词中唱的一样,冰见子医生面前飘浮着白色的樱花,一轮赤红的月亮懒洋洋地悬在上空。正当我对这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引诱我们去另一个三维空间的景致看得入迷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喃喃自语:

“在月亮血红的夜晚,人会死的。爸爸死的那天,月亮也充满了赤红。”

“怎么会……”

“是真的,爸爸就是被赤红的月亮吸走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心中暗想,但是在和冰见子医生一起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我慢慢觉得她说的也许是真的。

“今晚来到这儿,真是太好了。”

一刹那,我感到一股寒冷的空气从花丛后面吹了过来,我回头观望,冰见子医生小声说:

“是花季春寒。”

想来她和我同样感到了这股寒冷。我点头赞同,她缓缓从樱花树前离开。

赏花就这样结束了吗,我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是刚才听到的警察即将有所行动的事情,始终令我放心不下。我觉得就是警察参与调查,也不会出现什么新的问题了,但是,冰见子医生那种不知出自何处的自暴自弃的感觉,却使我非常不安。

“刚才说的那件事……”我在樱花树下的小径上边走边说,“您不用在乎警察什么的,因为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咚、咚、咚”,伴随着冰见子医生高跟鞋的声音,她说: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理解冰见子医生为何变得如此软弱。“请您坚强一些。”我的话还没出口,她停下脚步,望着开满夜空的樱花说:

“你虽然宽慰了我很多,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活的时间够长的了。”

“没这回事儿,您的人生才刚刚起步。”

冰见子医生再一次抬头望着血红的月亮。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生命再也燃烧不起来了。不管和谁结合,都像美奈那样,不可能再燃烧了。”

突然听她提到美奈的名字,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我只有和爸爸一起的时候才有激情。和爸爸做不为世间允许的事情,做人间所不齿的最不要脸的事情,我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燃烧……已经够了,我再活下去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冰见子医生缓缓点头。

“笑话我吧……”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嘲笑冰见子医生?我坚决地摇摇头。她说:

“我从这儿回去了。”

“请等一下。”

冰见子医生没有理会我的请求,喃喃自语:

“感谢你为我做的种种努力。”接着她极为罕见地深情地凝视着我,“你多多保重啊。”

冰见子医生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我还不想分手,所以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她一转身,背朝着我快步走了。

“冰见子医生……”

我呼唤着,可是她头也不回,在路前边十字路口等候的出租车开了过来。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跟她说,真不想和她就此分手。我忍住心中的想法,默默地目送着出租车的红色尾灯,消失在樱花丛中的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