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到三月,我迷失在一个离奇的迷宫里。
在一月底的那个夜晚,我被冰见子医生叫到了她位于松涛的公寓,在她充满醉意的诱惑下,我和她上了床。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时的余韵现在还残留在我的体内。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在医院遇见冰见子医生时,她却面无表情,和往常一样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直埋头工作,到了傍晚,只对我扔下一句“辛苦了”,就扬长而去。
冰见子医生在医院里,既不会粗声大气地训斥部下,也不会因为什么开怀大笑。说得夸张一点儿,她简直就像机器人一样,即使在我面前也是同样。
也就是说,从第二天起她又做回了她的医生,而我也重又变回了一介护士,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恢复了以前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
看到冰见子医生这副表情,我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好像是我一味憧憬她而做的一个黄粱美梦。
但是,那天晚上在床上我的确和冰见子医生结合到了一起,在她和我首次达到高潮之后,我是半夜两点多离开她的公寓,回到自己家里的。
这是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然而第二天,当我遇到冰见子医生的时候,昨晚的事却没在她身上留下半点儿影子。我觉得在那个月光赤红的夜晚,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幻觉。
我甚至怀疑在我的人生当中,是否真配拥有那么美好的时刻,如此甜美充实的一夜,这一切如果都发生在梦幻的世界里,我自己将会多么轻松。
冰见子医生说不定也想把那晚的事情当作梦境,才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我迫使自己对这一想法深信不疑,心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可到了三月初,又发生了一件震撼我和冰见子医生的大事。
这天恰巧是三月四号,是冰见子医生来冰见子诊所诊治的日子。我上午九点就到了那里,按计划她下午该来。
可是,上午她突然从花冢医院打来电话:“我今天去不了你们那里了。”
“有什么急事……”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法院送来了诉状。”
法院送来了诉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事情会怎么样呢?”我追问了一句。
“法院受理了村松先生家属的诉状,接下来就是法院审理、判决,就这么回事呗。”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具体来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我手里有诉状的具体内容,作为被告我只要针对这些内容认真进行答辩,好像就可以了。”
“被告?”
我一下子被这个没有听惯的词语惊呆了。
“对啊,我作为医院的负责人被对方告上法庭,所以我也就成了被告……”
把冰见子医生称为被告,这太过分了。我真想喊出声来,又怕挂号处的通口小姐听见不好,我只好降低了嗓音。
“然后又怎么样呢?”
“据律师讲,我们针对原告的问题,把自己的意见写上去,然后寄还给对方就行了……”
冰见子医生接着告诉我,如果我们对诉状置之不理,就等于承认了对方的控告,那将对我们非常不利。
“但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并寄还给他们,就没事了吗?”
我想尽量让自己放心,然而冰见子医生却一言不发,没有回答我。
也许院长室里刚好有客人,所以她不便回答我吧。正在我进行各种假设、等她回答的时候,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
“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就……”
“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呀,而且病历也……”
刹那间,“哈哈哈……”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一种既像笑声、又似呻吟的声音。
“那份病历本来就是假的呀……”
“难道说这件事情走漏了风声?”
“我不清楚。但是对方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明白了吧?”
“怎么会出现这么离谱的事……”
我叫道,接着却说不下去了。正当我抱住脑袋犯愁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喃喃自语:
“说不定已经不行了……”
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罕见的软弱,我重又握紧了电话。
冰见子医生作为医院的负责人,说出“说不定已经不行了”这种话,那我们下面这些人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请您打起精神来。”我首先鼓励了她一句,然后又问,“他们怎么知道复印的病历是假的呢?”
“这我也不清楚。但是他们向我指出,实际上让患者服用的药物种类和剂量与原来病历记载的不符。村松先生去世之前的病历,大概被谁拿出去了。”
“拿出去了?”
冰见子医生改写病历,是在村松先生去世之后不久进行的。
和改写的病历不同,如果有人把原来的病历交给了死者家属,那一定是村松先生去世之前就拿出去了。
“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
我一边嘟囔,一边突然想到冰见子医生没准儿怀疑是我把病历拿了出去。
“那个……”
我拿着电话左右摇头。再怎么错,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我的确可以自由拿走村松先生的病历,但是我绝不可能在交给冰见子医生之前,把病历交给别人。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她最忠实的近卫军。
“这种事情,我绝对……”
“没做”二字还没出口,冰见子医生接茬儿说:
“我不会认为是你做的。”
“我只是按您吩咐,那天早上把病历保管……”
“我知道。”冰见子医生又一次安慰我,接着她说,“说不定是那个女孩干的……”
“那个女孩?”
“那个姓中川的女孩。”
我冲着听筒使劲点了下头。如果是中川凉子,她绝对干得出来。其实她以前就对村松先生的治疗方针抱有疑问,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由她负责村松先生的护理,所以她把病历复印后带出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那个家伙居然做了这种事情。”
除了凉子,犯人的确别无他人。一定是凉子在事前把病历复印好后,交给了村松先生的家属。
“我再问一下凉子吧?”
我的话音刚落,冰见子医生冷淡地说:
“不用了,现在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的确,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证据保存下来并交给死者家属的病历,是否是伪造的。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由于没有回音,我试着又唤了一声:“冰见子医生……”
“没办法啊……”她自言自语。
这样一来,冰见子医生不就等于自己承认篡改病历了吗?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承认啊。”
“那该怎么办?”
被她如此一问,我也觉得十分难办,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完全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
“能否和律师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才好。”
“刚才律师来这儿,我们商量过。他说如果我改写了病历,那就没办法了。”
“那,就这样承认吗?”
“因为是到去年年底的病历,所以和患者的死因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但是……”我变得更加不安起来,我问,“这件事,其他员工知道了吗?”
“我只对你说了。”
一句话说得我眼圈一热,我镇静下来坚决地说:
“我永远都支持您,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您都不用跟我客气。”我的声音略大了一点儿,接着我降低声音保证,“只要我能做的,什么我都会去做。”
“谢谢。”冰见子医生回答得很干脆,然后她说,“由于这些原因,今天我过不去那边了,预约好的患者,你听一下他们的倾诉,希望拿药的病人,就按上次的药方给他们开药就行了。”
“我明白了。”
冰见子医生不在,帮她把诊所看好的自信我还是有的。
第二天,我一到花冢总院,几乎所有的员工好像都知道了,因为村松先生的死亡,冰见子院长遭到了起诉。
官司还没有开始,为什么大家知道这么多呢?
我当然是一个字都没有泄露过,一月底法院来人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了。是不是凉子把这些内情告诉了以前的同事,或者由于律师在院长办公室出入,从而泄露了秘密?
总之,员工们都非常关心这种小道消息,所以流传得极快。
“这样一来,医院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些护士,甚至陪护也跑来向我打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肯定对他们这样回答。
但是,冰见子医生毕竟改写了病历,今后这件事可能会闹得很大,虽说周围的人还不清楚这些,但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察觉到这种不安的气氛。
“怎么会呢,冰见子医生不会官司缠身的。”
“不可能会有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情。”
我虽然拼命地进行否定,但还是没有绝对的自信。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已经在医院里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们确实有些人心惶惶,今后医院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大家都是一副心怀不安、忍气吞声的样子。
和员工们的不安不同,冰见子医生每天照旧为患者治疗,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也照常工作,也没有出现新患者或住院病人减少的情况。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冰见子医生的脸色的确不是很好。
她原本清秀的面庞,眼圈和脸颊周围稍稍显得有些发暗,声音中也有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她是否有些疲劳?如果有类似失眠的症状,我希望她能随时召唤我。我并没有期待和她发生什么,只是非常担心她的身体。
如果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将竭尽全力。我会像一只忠实的哈巴狗一样,永远等待着冰见子医生的呼唤。
然而,不知冰见子医生会向法院提交一份什么样的答辩书,事情又会沿着怎样的方向发展。
有能干的律师陪伴左右,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我还是十分挂念她。
说实话,最近我总感到冰见子医生好像有什么危险,或者有什么让人放心不下的地方。因为上次我和她在她家共度良宵时,她把我误当作她的父亲,那时我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隐藏得很深的孩子脾气。再有就是,最近和她说话的时候,我能从她脸上看到一掠而过的那种自暴自弃的表情。
冰见子医生出身良好,她时常会表现出一种大小姐的不识世事艰难的作风,所以也有一下子破罐子破摔的危险。
“不管发生了什么,请您不要放弃,我希望您能挺住。”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不知冰见子医生能否知晓。
可能的话,真希望能跟冰见子医生单独见上一面,两个人好好儿谈谈,可一到医院,我们就又成了医生和护士的关系,所以始终找不到告诉她的机会。
为此,我每天非常焦躁不安,就在接到法院诉状后的一个星期,她突然叫我去院长室。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马上赶了过去,冰见子医生把手头正在看的材料推到一边,开口道:“是东楼病房金子太太的事情。”
“给她服用的药,从明天起换成这个方子上的吧。”
她递给我的那张处方上,只写着安定四毫克,和至今为止的针剂和药物相比,少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可以了吗?”
“没问题吧?”
她如此问我,我又不是医生,所以无法回答。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冰见子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心里也松了口气吧。”
我当然也赞成她减少用药,但是她为什么现在突然发出这种感慨。
我愈发不解其义,她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低语道:
“做到这个地方,就此打住吧。”
一个医生给患者开出注射和服用的药物,一定自有其道理。我们这些做护士的,当然要以医嘱为准,给患者发放药物,进行护理。
如果一个医生面带微笑地说,“做到这个地方,就此打住吧”,那么我们至今为止的努力又成了什么?
“真的吗?”
我又强调了一句,冰见子医生点头。
“病再好一些的话,也可以出院呀。”
冰见子医生究竟在说些什么?让金子太太服用过量的药物,因此推迟了她出院的时间。事到临头,又突然提出减少药量,同意出院,究竟为了什么?
从这一系列的转变来看,估计是在村松先生的事情上碰了钉子的原因。还有就是今后要上法庭打官司,她想尽量减少容易让人起疑的治疗。
“那等金子太太快好的时候,我可以给她丈夫打电话吗?”
“好啊,根据你的判断,你认为可以出院了就这么做吧。”
“我怎么能……”
我不是医生,怎么能决定这种事情。冰见子医生说出这种话来,说明她对工作已经失去了干劲。
“我按您吩咐的去做。”
话音刚落,冰见子医生摇晃着脑袋。
“按我的意思去做,是不行的。”
什么意思?我表示不能理解。她直视着我说:
“我的吩咐什么地方错了,你应该最清楚。所以别听我的话。”
“但是……”
“因为我要治疗的话,很可能又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有些头疼,她用手捂着额头闭了会儿眼睛,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
“你可以回去了。”
看来她是太劳累了。总之,今天我还是先回去为好。
我默默向她行了一礼,出了院长室之后开始动起脑筋。
冰见子医生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至今还是弄不太明白。
反正我只知道,最近她的表情不甚开朗,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她是否放心不下被村松家属告上法庭一事?或者是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春天快要来临的原因。
说起来,冰见子医生以前曾经说过“讨厌春天”,她的语气里全是“受不了春天”的感觉。现在正是万物萌芽的季节,冰见子医生那纤秀的身体恐怕是承受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冰见子医生打不起精神来,最发愁的是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她像平时一样,保持她那种应有的从容不迫、依然如故的态度。
我喜欢冰见子医生和蔼可亲的感觉,同时也喜欢她那种处惊不变、从容淡漠的地方。
长期以来,我在憧憬、仰视冰见子医生的过程中,恐怕是被她那种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深深吸引住了。
但是,近来天气温暖得有些异常。
从二月中旬起,每天都暖和得使人感到冬天似乎已经结束,进入三月后,有过几天倒春寒,接着就又暖和起来,据天气预报讲,三月底是今年樱花盛开的时节。
每次一听到樱花二字,我都会想起去年春天和冰见子医生在青山墓地的事情。
那时候,我第一次和冰见子医生单独约会,她突然提出要去墓地赏花。我战战兢兢跟着她在一棵樱花盛开的树下停了下来,她突然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叼到嘴里,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我在夜晚的墓地里看到的这幅景象,是冰见子医生瞬间的疯狂,还是她在春天的精灵唆使下,搞出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不管怎么说,使冰见子医生感到有些棘手的春天,即将正式来临。
在春天逐渐迫近的三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我听到了那件蹊跷的事情。
那天,我和仓田护士约好下午六点在涩谷见面,由于前一天我值夜班,所以我是从大森直接去涩谷的。
我好久没去过涩谷了,所以也想不出什么可去的地方。反正随便找个地方吃吃饭,唱个卡拉OK,然后在年轻人聚集的地方逛逛,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们约好的涩谷中心街前面的一家咖啡馆里,我提前到了,就要了奶咖啡在那里等他,约好的时间到了,仓田却没有来。
仓田一向非常遵守时间,我猜想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了半个小时,他总算露面了。
“对不起……”
他向我道了几次歉后,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正要出医院的时候,被一个奇怪的男人叫住了。”
“奇怪的?”
“好像是一个周刊杂志的记者。那家伙想问一些关于冰见子医生的事情。”
周刊杂志的记者为什么现在要来打听冰见子医生的事情?我觉得不可思议,就追问道:
“打听冰见子医生什么?”
“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如何,说她现在好像独身,问至今为止她有没有结过婚等等。”
“是哪家周刊杂志?”
“喏,是这家。”
仓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头条新闻周刊》记者石原彻”。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回答冰见子医生是一位责任心很强的医生,人长得又漂亮,很受病人欢迎……”
“他知道你是护士,所以才问你的吗?”
“嗯,他先问我是不是在这个医院工作……”
听完仓田的话,我想起了冰见子医生被告上法庭的事情。
说不定这家周刊杂志正是探听到了这件事情,所以才来采访的。
“那个记者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觉得是。我是在正要出医院的时候被叫住的。”
我逐渐不安起来,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下午六点以后,所有打往医院的电话都要通过护士中心。
我问最初接电话的护士冰见子医生在不在,她告诉我冰见子医生一下班就回去了。
无可奈何,我又问:“今天有没有周刊杂志的记者到医院来?”
“不知道。”对方回答。
“你能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下吗?”
我接着央求她,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我是东楼病房的早川,刚准备上中班,我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门口照相……”
“是周刊杂志的摄影师吗?”
“我不太清楚,但他们好像在拍医院正面的招牌,还有医院的建筑物等。”
“他没问你什么问题吗?”
“他是想接近我来着,但是我正着急走呢。”
“谢谢。”
我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看来周刊杂志是探听到了这件事的消息,大概正在采访。这件事会不会刊登出来,现在我还不太清楚,如果真登了出来,可能将是个大麻烦。
因为是周刊杂志,所以一定会极度渲染冰见子医生被死者家属控告一事。这样的文章如果被刊登在发行量为五十万本的周刊杂志上,那么事情可就闹大了。
不仅冰见子医生本人,就连医院也会变得令人起疑,那么,患者及其家属说不定也会趁机闹起来。
“这件事搞不好相当糟糕。”我分析道。
仓田放下刚要喝的冰咖啡。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什么呀?”
“可是……”
他并不知道冰见子医生让村松先生和金子太太服用过量的药物,并且还篡改了病历等事,当然不觉得会出什么大麻烦。
“等我一下……”
我又把手机拿了出来,试着给冰见子医生打电话,可是没人接。
“不行……”
看来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冰见子医生周围慢慢收紧,我觉得平静不下来,就又叫仓田和我一起去了西班牙坡道前面那家烤鸡肉串的小馆,但是周刊杂志记者的事情,还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只是向医院有关人员打听冰见子医生的话,我想没人会说她的坏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转念又一想,医院员工毕竟也是人,谁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不觉又担起心来。
“不管怎么说,因为凉子在背后……”
我不由念叨出了声。仓田追问我:
“你刚才提到凉子了吧?”
“对,西楼病房的那个中川凉子,好像站到村松家属那一边去了。”
“那是她把这件事捅给周刊杂志的吗?”
“唔,这我倒不太清楚……”
但是,听仓田这样一问,我也不无同感。
“但是,现在还不清楚是否会发表出来……”
我又拿着手机去了外面,给冰见子医生打电话,还是没人应答。
在这种关键时刻,她到底去哪儿了呢?我十分焦躁不安,因此喝了很多烧酒,但是还是没有一点儿醉意。
“咱们接着还是去卡拉OK吧。”
按照仓田的建议,我们出了烤鸡肉串店,又到了东急百货附近的一家卡拉OK,我还是提不起兴致。仓田每次一唱,就是八九十分,我怎么唱最多也只能唱到八十分。
“前辈,你今天好像唱不起来呀。”
“都像你这样不紧不慢的,多好呀。”听到他的话,我讽刺了一句,他怎么能明白我的心思呢。
“你一个人唱一会儿吧。”
说完我一个人走到走廊,又试着给冰见子医生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她究竟在哪儿,不会是和美奈见面去了吧?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到包房,喝起了兑水的威士忌。
我仍旧放心不下,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出了卡拉OK,我边走边打起了电话,一阵铃声过后,冰见子医生总算接了电话。
“是我,北向。”
马路上一片嘈杂,我慌忙把手机拿近嘴旁:“今天周刊杂志的家伙来了没有?”
冰见子医生回答得很干脆:“来了呀……”
“不要紧吧?”我脱口而出。
“你指什么?”冰见子医生反问。
“周刊杂志的人好像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前来采访的,员工当中也有人被记者问到……”
这时,走在前面的仓田回头向我招手,好像在说“快点儿”,我伸出一只手,打了个“等一等”的手势。
“您有没有被问到什么?”
“我没见杂志的人。”
“那,您是拒绝了。”
“院办公室主任说《头条新闻周刊》的记者想要采访我,我谢绝了……”
即使见了记者,也不等于文章就不会登出来,而且写什么内容,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反面内容。
那还不如像冰见子医生那样,断然拒绝采访,效果反而可能好些。
“听说有人被周刊杂志的记者采访,我一下子担心起来。所以想知道您眼下如何……”
“谢谢。”
听到她的回答,我悄声问:“您现在在房间里吗?”
“嗯……”
“那,您在哪儿?”我刚想发问,又慌忙把话咽了回去。
我感到此时的气氛让我不敢胡乱开口,冰见子医生是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独自发愁,还是在床上和美奈一起互相抚慰对方的伤口?总之,她没见周刊杂志的记者,我也就放心了。
和冰见子医生通完电话以后,我和仓田来到了通往道玄坂坡道途中的一家酒吧,我一边喝着兑水的威士忌,一边思绪万千。
如果周刊杂志的记者正式提出采访冰见子医生,那么说明他们这次的采访非常严肃认真。
这样一来,是接受他们的采访为好,还是像冰见子医生那样断然拒绝他们为好,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接受采访,一丝不苟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或许可以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但是换一个角度,不接受采访的话,也可以避免回答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或者避免对方一些不必要的揣测。
“无论如何,最好不要出现什么更大的麻烦……”
我抱着双臂叹了一口气,仓田还是老样子,下酒的速度很快。
“如果我们医院的医生上了周刊杂志,你不觉得很酷吗?”
“别说这种傻话了……”
即使上了杂志,也不是“日本的数位名医”或“美貌女医排行榜”之类的文章。而是作为一个让患者过量用药、从而导致患者死亡的嫌疑犯上的周刊杂志。
“你好好儿考虑一下。”
我对仓田进行说教,但是他根本无法领会我的良苦用心。
“您一说起冰见子院长的事,就变得特别认真。”
“当然了。”
我是和你不一样,冰见子医生对我来说,不单单只是医院的院长,她还是对我以身相许的最心爱的女人。我生生吞下了这番差点儿破口而出的心里话。
“如果冰见子医生被杂志歪曲报道,那么大家对医院也会产生看法,我们的工作不就危险啦?”
“你是说医院会被迫倒闭吗?”
“不是,不会搞到这步田地,但是……”
仓田是一个单纯的男孩,我应该想到我的说法若略有夸张,就会引起他极大的不安。
“唉,反正到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
冰见子医生没准儿正和美奈在一起,自从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感到非常失落,所以说起话来也就不那么负责了。
不知这次的事情是否会被周刊杂志报道,如果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不止我一个人,医院里的很多员工似乎都非常关心。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周刊杂志的记者除了仓田以外,还采访了一些陪护和患者,甚至还采访了附近便利店的店员。
真是一群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们既然进行了如此细致彻底的采访,不刊登文章肯定不会罢休。
但是,文章会以什么样的内容登载出来呢?我一想到这儿,就觉得非常恐怖,但另一方面,又想看看恐怖的地方究竟在哪儿。
不管怎么说,一旦上了《头条新闻周刊》,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相当大的轰动。
甚至连办公室主任也非常关心,两天以后的一个午休时间,他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我们即使文章刊登在周刊杂志上,也希望大家也不要因此动摇军心,就是被告上了法庭,院方也一定会胜诉,所以请大家放心。
这样一来,等于把这次的事情公布于众,所以只要几个人聚在一起,就会谈及这个话题。据护士长的消息,办公室主任曾经托人去编辑部活动过,但是被对方拒绝了。
“这样一来,下星期三肯定会乱得不亦乐乎。”
一个护士说道。因为《头条新闻周刊》的发行日是星期三。
到了那天早上,书店或者车站小卖部都会贩卖报道我们医院的周刊杂志,大家都会去买。一想到这种情景,我就变得头脑发热。
在杂志上,冰见子医生将以什么形象出现,不会连她的照片也刊登出来吧?
冰见子医生并没有接受周刊记者的采访,按理不应该有照片登出来吧。
不对,即使他们没有见过面,她也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被人偷拍,照片照旧会登出来。就像那些演艺界的名人秘密约会时的照片,被刊登出来一样。
倘若如此,我也有一同被照进去的可能。想着想着,我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些兴奋,我马上告诫自己,现在不是飞扬浮躁的时候。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星期一早上,我一边往医院赶,一边想到离周刊杂志的发行日还有两天。
接下去是星期二,还有一天大限就要到了,所以我比平时稍早一些开车赶往医院。一到正面的大门附近,突然看到几辆眼生的面包车并排停在那里,道路两边有十几架照相机对着医院。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开近的时候,发现左右两边的照相机和相关器材等就像枪口一样排成一行,有十多个人正在伺机以待。
我不由得踩了一下刹车,不知道是否可以继续向前,我边犹豫边减速,这时听到周围的照相机一起向我按起了快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头雾水地把车开到了大门前面,那儿也有几个摄影师抱着相机严阵以待。
我在前面往右一拐进了后面的停车场,下车的时候,一个女营养师正好拿着纸袋走了过来。
“那些是什么人呀?”我问。
营养师一边打开车锁,一边说:“是电视台的。”
“电视台的,怎么回事?”
“他们守在那里,好像等着拍冰见子医生,是今早聚集起来的,病人们也说觉得很恐怖,而且出入困难……”
他们想要拍冰见子医生,看来是和这次的事情有关,周刊杂志的文章还没刊登出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么冰见子医生呢?”
“那帮人还等在那里,应该还没来吧。”
“糟糕……”
我急忙从后门奔进医院,穿过走廊往办公室跑去。路上两个员工回头看我,我忙问他们:
“和冰见子医生联系了吗?”
他们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马上跟冰见子医生联系,她冒冒失失闯来的话,一定会被那帮人拍得乱七八糟的。”
那两个人总算听懂了我的意思,但我已经用手机给冰见子医生打起了电话。
眼下已经过了八点半,她一般是九点左右来医院,所以离她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这段时间里不及时阻止她的话,她肯定会变成媒体的牺牲品。
我觉得她坐的车还没开到医院,但是手机没人接听。
“知道她的车载电话吗?”
“知道。”一个姓江口的女办事员回答,接着往车上拨打电话,是她司机接的。
“现在,你们在什么地方,唉……”
她打听完以后回头望着我说:“他们已经到大门口了。”
“糟了……”
这样一来,肯定会被那些守株待兔的记者和摄影师们围攻得一塌糊涂,强拍许多照片。
我一口气跑向大门,和我料想的一样,想从车上下来的冰见子医生被十几个男人堵在那里,炸弹一样的镁光灯把她围得密不透风。
“让一下……”
我冲进人群,分开那些人的肩和后背,挤到了敞开的车门前面。
“冰见子医生……”
坐在后面的冰见子医生刚要开门出去的一刹那,被那些蜂拥而上的一排排照相机吓到,似乎动也不能动了。
“是我,不要紧吧?”
冰见子医生望着我的脸微微点头,脸色依然十分苍白。
无论如何,我非把冰见子医生从这里救出去不可。我心中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敢死队冲锋陷阵的感觉,牢牢地握住她那纤纤秀手,大喊一声:
“请跟我来。”
正当我想强行突破的时候,四周又围上来许多人。
“院长,患者为什么会死亡?”“病历绝对是伪造的吧?”“你打算怎么向死者家属解释?”
各种问题接踵而至,几支麦克风像枪一样伸到面前,四面八方都闪烁着镁光灯。
在这种阵式当中,我一边喊着“闪开、闪开”,一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左推右搡。
只要从车这边冲进大门里,就算大功告成。
周围挤得一塌糊涂,我觉得自己的衣服快要被撕成千条万缕,但是我还是紧紧抓住冰见子医生的手,死不松开。
我往前面一看,这时大门里有几个员工发现了这边的混乱,也冲了过来,都守在大门前面。
在人群当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带着冰见子医生拼命往外冲。
“太过分了……”
当我们从人群中冲出来的时候,我的头发被挤得乱七八糟,满头大汗,衬衫也被挤得皱皱巴巴。冰见子医生也是一样,头发垂到了前额上,米色西装的领口被挤得歪歪斜斜,浅蓝色的围巾差点儿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请不要进来,回去回去……”“这里除了病人以外,谁都不能进入。”
员工们把那些尾随冰见子医生而来的摄影师推了回去。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我和冰见子医生一路小跑,来到了二层的院长室。
途中擦肩而过的员工看着一路急奔的冰见子医生和我,都显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顾一切地向二层的院长室冲去。
冰见子医生立刻从手袋里拿出钥匙,迫不及待地把门打开,我们前后冲进了房间。
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散乱下来的头发撩了上去。
我们终于平安地逃出了虎口,但是可能已经被他们拍到很多照片。总之,到了这里总算安全了。
“没事儿了。”我说。
冰见子医生低语:“谢谢……”
刹那间,我发现冰见子医生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胆怯,但是她的目光马上就转为了赞赏。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温柔地望着我。我像敢死队员一样完成了任务,所以也满足地回望她,她轻轻地按住了眼睑。
突然被意想不到的人群包围,冰见子医生是不是出现了轻微的贫血?
“不要紧吧?”我不由自主走向前去,她的身体极为自然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看来冰见子医生实在是太劳累了。
她一直依偎着我,这时我看到院长室的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五十分。
秘书深田小姐快要来了。我觉得在她来之前,我们俩应该分开,但是冰见子医生却紧紧靠着我不肯离开。可能由于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包围以后的不安还没消失,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冰见子医生究竟怎么了?我心神不定地抱着她,她的体温逐渐传到我身上,她喃喃自语:
“爸爸……”
我听得十分真切,冰见子医生刚刚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好似又想起了她的父亲。
刚才在她要进医院的一瞬间,被众多的摄影师包围起来,四周闪起了一片镁光灯。
冰见子医生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玷污她父亲传下来的医院。是否眼前发生的一切,使她对未来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如果我这样抱着她,就能使她安心,使她想起她父亲,那么让我抱多长时间都可以。
可是,过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好像突然从梦幻之中清醒过来,她身体离开我,慌忙拉正衣领,移开视线向窗口望去。
透过白纱窗帘,她眺望着医院里的院子,没有树叶的树干,在春回大地的季节里,略微显得有些湿润起来。
到了这里,大门附近疯狂的骚乱也变得无影无踪了。
正当我们眺望着早晨的庭院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深田小姐走了进来。
她发现我时,好像吃了一惊:“刚才我在大门那儿被一帮照相的包围了,总算到了这儿……”说完她马上察觉了什么似的问道,“您不要紧吧?”
趁深田小姐和冰见子医生搭话的时候,我微微低头行了一下礼,退出了院长室。
我径直来到衣帽间,换上了白色制服,向护士中心走去,这时所有的护士几乎都集中在这里,作着早上查房的准备。
只是人们在动手准备的同时,头却频频向早上出现骚乱的正门望去。
“太离谱了。”“何必搞得那么夸张。”“这种做法好像对待犯人一样。”
各种意见四处响起,护士长看着我忽然开口道:“今天早上最高的荣誉勋章应该奖给北向。”大家一齐向我望来。
“就是他最先冲到大门,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冰见子医生从车上逃了出来。北向不在的话,冰见子医生说不定还会被拍更多照片,没准儿会被那些媒体蚕食得干干净净。”
“哪里,哪里。我可没有那么……”
“不对,不对,办公室主任也说这次多亏了你。”
可能有人看到我拉着冰见子医生的手冲出了那些人的包围,向办公室主任报告了。
反正都是表扬,我也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可真是吓了一跳,那些家伙已经离开了吗?”
我和护士长一起向窗外望去,在大门前面,还有几台车仍然停在那里。
“真是一群穷追不舍的家伙。今后说不定有人会扮作患者混进医院,大家都注意一些。”
听到护士长的警告,大家都点头称是,一位姓泽田的护士开口问道:“今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媒体蜂拥而至?”
“这我也不甚明了。”护士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按照办公室主任的讲法,村松一事好像上了明天发行的《头条新闻周刊》。杂志的目录昨天夜里好像就流传出去了,电视午后新闻节目的那些制作就是看了目录,才蜂拥而来的。”
“那么,明天会在电视上播放吗?”
“不知道是明天还是后天播放,最近医疗事故频发,对电视台来说,应该是一个绝好的话题,不是吗?”
听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不仅在周刊杂志上刊登,还要在电视上播放,这样一来,医院和冰见子医生将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我想起了冰见子医生方才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时身体的颤抖。
第二天早上我如坐针毡,六点就起了床,跑到大森车站的小卖部去买《头条新闻周刊》。
由于迫不及待,我当场就翻开了目录,右边非常醒目地刊登着关于一个犯罪少年的报道;与之相对,左边确实是有关于冰见子医生的报道。而且标题非常醒目,大大地写着“美貌女医恶魔般篡改病历”。
什么叫恶魔呀?我全身的血一下涌了上来,我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在标题旁边还写着:“独家报道:精神病医院大量使用药物,致使患者死亡。”
“这太过分了……”
我不由喊出声来,接着又凝神读了下去。
据说一般的周刊杂志,封面左右两端都是重要文章,右边关于犯罪少年的报道的确非常醒目。
我双手颤抖地继续翻着杂志,在快要完的地方跳出一排黑边白字的标题,大小和目录的字号一样,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标题下面竟然登着冰见子医生的脸部特写。
这是什么人在哪个地方照的?我仔细看了一下,不是昨天在医院大门前骚乱时的照片。
因为在杂志上,冰见子医生穿着和昨天不同的白毛衣,从她面带微笑的样子来看,好像非常放松,像是在家或是户外拍的照片。
我更加细致地研究了一下,发现在冰见子医生右肩旁边能够隐约看到他人的肩膀。说明这是一张几个人的合照,把冰见子医生从上面单独剪了下来。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是那个时候的……”
不会有错,这不是去年春天大家一起去多摩川赏樱时拍的照片吗?说是大家,不过是十个人左右,下班以后大家突然说起想去赏樱,就由着兴致来到了多摩川的堤岸旁边。
这是那时照的其中一张,绝对没错。
然而,是谁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周刊杂志的记者?
我一下子想起了凉子。肯定没错,当时凉子也在。实际上我也有一张那时和凉子一起照的照片,一定是她把照片交给了周刊杂志。
“这个家伙……”
犯人若是凉子,我绝不原谅她。把冰见子医生表情这么和蔼的照片,放在“美貌女医恶魔般篡改病历”的标题下面,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慌忙读起这篇文章。标题旁边用很粗的黑体字写道:
在医疗事故频发的现今,又出现了精神病医院让患者服用大量不必要的药物,无故延长患者的住院时间,最后导致患者死亡的事件。而且,进行这种异常治疗,甚至篡改病历的竟然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医生。
文章从一开始就相当吸引读者,好像宣传稿件一样,这种夸张的充满刺激性的写法,对周刊杂志来说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样一来,大家都会认为村松先生的死,是一直让他过量服用药物的结果。即使治疗有些异常,但是冰见子医生自然有她的道理,对于其他患者,她的治疗相当认真负责。说到改写病历,其实改的只是极少一部分,而且与村松先生的死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最后用“美貌出众的女医”这种写法来煽动读者,或许正是他们的目的所在。
接着读下去,还有一个“和强制收容所一样”的小标题,指出今年一月四号村松先生突然的死亡,是由于护理体制不完备,加上美貌女医不在等原因。在对患者死因和住院期间的治疗调查过程中,发现患者过量服药是导致其病情恶化的原因,而且还查出医院明显有意拖延了患者的住院时间,所以死者家属愤怒地把医院告上了法庭,检察院为了保全证据复印了病历,却意外发现病历遭到了篡改。另外,在医院里现在还有其他的患者,也在服用不必要的药物,而且得不到出院许可,正在忍受痛苦等等。
然后,是一个“是否是人体实验?”的小标题,指出这种疯狂的治疗背后,有利用患者在进行人体实验的嫌疑,在用药方面,写着“使用一般常识所想象不到的剂量”以及“是否还有其他理由”等其他精神病医院的看法,还刊登了一个文化人的评论,指出“没有比精神异常的精神科医生失控更恐怖的事了”。
接着是“漂亮女医不为人知的一面”,描述了冰见子医生的出身及她的学生时代,然后触及了她在大学附属医院门诊部工作的时期,在评价“她是出身非常富有的大小姐、曾经是一位优秀的医生”的同时,还写下了她从前朋友的感想,比如“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使人有一种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的恐怖感觉”等等。
还有就是冰见子医生与男性的关系,虽然文章强调了是“流言蜚语”,但是写下了她与极其著名的大学教授、出类拔萃的名医等很多人有过关系,同时也指出“也有她厌恶男人的传言”。
“过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种以吸引读者兴趣为主的写法,真是极尽所能贬低冰见子医生。
看了这篇文章的读者,都会认为冰见子医生是一个发了疯的女医生,如果稍不小心住进了她的医院,肯定会被她治死。
尽管被死者家属告上了法庭,但是法庭的审理才刚刚开始,就一边倒地把冰见子医生写成坏人,而且连私生活都大加暴露,这岂不严重侵犯了个人隐私权。
“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从车站小卖部到回家的这段路上,我一直大声喊叫。回家以后,又想重看那篇文章。
我对文章里的胡说八道虽然非常生气,但是这篇报道还是进行了非常细致的调查。尽管我觉得文章内容十分离谱,却又被其中某些部分所吸引。
比如说冰见子医生的男女关系,那位著名的大学教授,是否就是冰见子医生的恩师大和教授;还有那位出类拔萃的名医,是否就是冰见子医生的高年级同学,现在正在巴黎留学的小西医生。
还有对“她的男性经历虽然丰富多彩,但也有传言说她讨厌男人”的说法,我也非常关心。
虽然以前那些人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和文章里被提到的那些人相比,现在应该是我更了解冰见子医生。从这部分内容来看,没有点出我的名字,虽说让我心里有点儿不满,其实我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篇文章中唯一让我认同的就是,冰见子医生讨厌男人的说法。
在这篇充满了胡说八道的文章里,有些话出自谁口,我觉得自己能够猜中一些。
然而,冰见子医生如果读了这篇文章,又会作何感想呢?即便是我,读完之后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换作她的话,说不定会因为打击过大而病倒在床上。
我去医院的路上一直非常担心,正如我预料的一样,整个医院被周刊杂志的文章搞得沸沸扬扬。
“太过分了!”“绝不允许。”这种意见占了绝大多数,可是让人担心的是,那些住院患者也到附近的小卖部把杂志买来,大家轮流传阅。其中也有患者半开玩笑地说“我不要吃药了”等,甚至也有患者提出“与其被医院治死,不如出院好”。
和周围的各种反应相比,我最担心的还是冰见子医生,这一天她始终没在医院里露面。
她是否一个人偷偷买了杂志在读?在杂志到处泛滥的情况下,她是否认为即使来了医院,也不能静下心来给病人看病?
和平时一样,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向我们传达了冰见子医生今天休息的消息。
冰见子医生不来的话,门诊只能由佐藤医生一个人应付,对那些住院的患者,只好进行和昨天一样的注射和治疗。
我有点儿担心佐藤医生一个人是否能应付得下来,没想到前来就诊的患者比平常少了很多,住院患者当中也有提出拒绝服药或者拒绝注射的病人。
而且有些患者家属也来询问继续住院有没有必要。
看来冰见子医生的事情被周刊杂志登出以后,加上报纸广告栏中的标题也非常醒目,所以大家都变得担心起来。
应付外部询问电话的主要是护士长,他回答的主要内容是文章中错误很多,我们今后也会诚心诚意地为患者服务,把患者放在首要位置,所以请大家放心等等,但是不知对方究竟能同意多少。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到了下午,东楼302病房的患者忽然提出要求出院。他患有综合失调症和幻觉妄想症,这一个月来安静了不少,他这次突然提出出院可能是与读了杂志的文章,还有他前一段时间和村松先生同住一个病房有关。
出院自然要得到院长的许可,可是冰见子医生今天休息,所以我们告诉他只好等到明天,但是到了傍晚,“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他突然大声喊叫发作起来。没办法我和仓田只好把他按住,然后送入了特别病房,如果每天都有患者发作,那么不管增添多少护士,人手还是不够。
这仅只是周刊杂志进行了报道,如果电视的午后新闻等也接着进行报道,那么整个医院就会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更加混乱起来。
眼下这种情况,不知道冰见子医生是否知道。岂止这些,冰见子医生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有点儿担心,于是给她的手机打了个电话,那边却传来“现在不在服务区内或者已经关机”的录音。
不安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我又和仓田一起去喝酒,喝完回家就躺下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是六点就醒了。因为和周刊杂志相比,我更担心电视报道,所以几乎整晚都没有睡沉。
这时报纸已经送来了,我马上打开电视节目预告一栏,的确有如下的标题。
“美貌的精神科医生篡改病历”“让患者过量服药最后导致其死亡,医院院长是美貌的女医生”“美貌的女医生为何篡改病历?”等等。
所有频道的节目都有类似的标题,其中的共同之处就是“美貌的女医生”这个用语。不管这个事件的真相究竟如何,由于当事者是个美貌的精神科女医生,所以引起了媒体的过分关注。
但是,如果真被电视节目如此渲染、曝光的话,今后会怎么样呢?
这时已经过了早上七点,我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电视,N电视台已经开始报道这件事情了。
首先是从医院大门到医院招牌的特写,然后是挂号处及门诊室的画面,接着开始报道这家医院让患者过量服用药物,怀疑因此导致了患者的死亡,还有就是发现此家医院的美女院长亲自篡改了病历。
随着讲解员的声音,突然出现了冰见子医生从被众多媒体包围的车中走下来的画面,周围的镁光灯此起彼伏,闪烁不停。
冰见子医生用右手挡住面孔想要通过人群,她的侧脸瞬间闪过的胆怯表情也被拍为特写播放出来,接着在“闪开、闪开”“危险”的声音中,画面上出现了我的肩膀。
这种穷追猛打的劲头好像是在追踪一个重要的犯人,接着出现了冰见子医生低下头去的画面。突然我紧紧握住冰见子医生的手也被播了出来。镜头追随冰见子医生的背影消失在医院里,同时介绍了冰见子医生的姓名、年龄,还有她是继他父亲之后的第二代院长等事。
“太过分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换了别的频道,但其他频道也连续不断地播放着同样的画面。
“畜生……”
我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几次咬紧牙关,但当我看到下一个画面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是在哪里,仿佛是世田谷一带的住宅。采访记者把脸贴在大门门铃的地方,正在进行采访。
那里好像是冰见子医生母亲的家,她母亲本人并没有露面,只能听到十分清晰的声音。
“那个孩子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紧紧地躲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这是冰见子医生的母亲吗?首先,我非常吃惊采访记者是怎样找到她母亲住所的,然后对她母亲的发言也十分惊讶。
“那个孩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冰见子医生自己从来不主动提起她母亲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发现她们之间关系好像不太好。她父亲去外国的时候也只带她去,而把她母亲留在家中,所以她父母之间的关系可能十分冷淡。但即使那样也不用那么干脆地否定和女儿之间的来往,这样一来,不等于向世上宣布母女之间处于绝缘状态了吗?
为什么冰见子医生的母亲对她如此冷酷,难道说她母亲正在向她复仇?
“冰见子医生……”
我在被子中黑暗的空间里低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我觉得冰见子医生特别可怜,特别孤独,因此觉得她更加值得我去怜爱。
不管怎样,我一个人待着也静不下来。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电视节目还在继续。眼下正围绕着至今为止被人忽视了的精神病治疗上的各种问题进行讨论,有些嘉宾根本不了解情况,却装模作样地在那儿发表意见。
“我们这些人也是拼命尽力工作的。”
我对着电视怒吼以后,把电视关掉,开始换衣服。
虽然还有些早,我还是出门往医院去了。医院里鸦雀无声,静得出奇。
大家一定都看了电视,知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所以谁也不想去碰这件事情。
是由于电视节目过于真实,所以大家都说不出来话了吗?这种异样的寂静,大概因为大家都了解到这次事情的严重性,所以都在屏住呼吸,静观事情的发展。
一个上午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午休时通知全体员工在二层的会议室集合,我到了以后,发现留在医院坚守岗位的佐藤医生开始向大家讲话。
首先他希望全体员工不要卷入这次的骚乱,要像平时一样继续认真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后又转达了正在休息的冰见子医生的信息,这次给大家添了麻烦,十分抱歉,为了避免混乱的局面,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她会长期休息。希望大家继续工作,不要为今后的事情担心。
接着佐藤医生又告诉大家,一些患者因为这次的事件想要出院的话,可以让他们自由出院,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不接受新患者住院,还有就是取消了所有冰见子医生预约的患者。
在这种情况下,冰见子医生不来医院上班,应该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总之,由于周刊杂志和电视节目的影响,我们医院也出了名,有些人站在医院前面照相留念,其中也有听到关于医院流言蜚语的不是患者的人,随便走进医院。
有人甚至扮成前来就诊的患者或者看望病人的家属,为了寻找传闻中的美貌院长所在之处,溜到院长室和门诊室窥探,可能还打算有机会的话,拍上几张冰见子医生的照片。
与这些情况相比,最成问题的是患者人数急剧减少。在电视节目播出的第二天,花冢总院和赤坂的冰见子诊所,新来的患者近乎于零,平时前来就诊的患者也减少了一半以上,还有近十名的住院患者提出希望出院。
当然,这些患者都按冰见子院长的指示全部予以放行,但是这样一来,医院还能继续开下去吗?
大家开始感到不安,彼此之间保持起距离,没有人把自己的想法明确说出口来。
员工们的情绪极端低沉,这时又出现了一件落井下石的事情,在电视节目播放后的第三天,我们发现了一些胡写乱画。在医院正面从左右两边一直向外延伸的白色墙壁上,用黑、红两色的油漆写着“恶魔般的杀人医院”“交出女院长来”“美丽的杀人犯”等标语,甚至还画了一个骷髅标志。
这种行为简直太离谱了,可以说是胡作非为,但是这样一来,患者们想要逃离这家医院也就无可厚非了。
办公室主任立刻向警察报了案,委托他们制止这种行为,但是不知效果如何。
然而,冰见子院长现在怎么样了?作为医院的工作人员,当然希望看到她的身影,并亲耳听她详细介绍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大家医院今后的工作方针。
和这些具体事情相比,我更希望见到冰见子医生本人。
我虽担心这次的事情,但我更担心她的身体。
被卷入如此不堪的事件当中,她会不会因为过分操心而病倒了,是否正在某家医院住院?
我担心得坐立不安,从那天以后,想和冰见子医生联络,不用说她家的电话,就连手机也打不通。
冰见子医生究竟在哪儿,而且在做些什么?又到了樱花即将开放的季节,但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黯淡、寂寞和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