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美奈度过了那离奇古怪之夜的几天之后,我的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始终恢复不了正常的感觉。
特别是从美奈那儿听来的事情,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诡异而不可思议。
尤其令我困惑的是关于冰见子医生的印象,到那天为止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冷静而充满智慧的医生,听到她和美奈是同性恋,而且还相互鞭打对方,舔舐彼此的伤口等,前后两种印象截然不同。我不知道该如何修补这两者之间的落差,所以一直陷入于深深的苦恼之中。
和我的这种烦恼相比,我在医院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比如第二天,我在花冢总院等到冰见子医生看完病以后,刚想告诉她昨天的事情:“昨晚美奈小姐……”她马上接口说:“对了,昨天对不起了。”
我觉得冰见子医生是因为昨天的爽约向我道歉,因此我点了下头,但是转眼之间,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诊室消失了。
冰见子医生道了歉,其实也算可以了,但是说实话,我还是希望她能多少告诉我一些爽约的原因,以及为何会让美奈替她而来。另外,我很想直接向她打听一下美奈所说的那些事情。
但是,在医院里没法儿打听这种事情,而且只要我不去问,冰见子医生也不可能开口去说。那个离奇的夜晚好像一场梦一样,离我越来越远了。
就这样,我在花冢总院的生活,当然也包括在冰见子诊所的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也不是说和从前完全一样。
其中最重要的是,自从那晚我得知冰见子医生和美奈是同性恋以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从此以后,我看冰见子医生的目光的确发生了变化。比如,以前我看到她精神抖擞、身着白衣的身姿,总会在脑海里描绘她雪白的肌肤和饱满的胸部等,但是现在却会想象她和美奈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有时甚至想象她们相互鞭打,舔舐彼此的伤口,疯狂地拥抱在一起,爱抚对方的神秘之处,从而进入高潮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这与其说是两只美丽的母豹子纠缠在一起做爱的场景,不如说是两只白色的母豹子相互伤害、临终前痛苦的画面。
冰见子医生怎么能够在做了这些事情之后,白天来到医院时,又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对待周围。不对,也许正是有了那些怪异的时光,她才能顺利地扮演一个冷静的女医生。
总之,我知道了冰见子医生的真实面目。说实话,我对美奈的话至今仍有一些怀疑,但是冰见子医生的体内,的确流淌着一股常人难以理解的令人脊骨发凉的血液。
这种不安重现于金子太太的丈夫要来医院探望妻子的三天之前。
那天早晨,冰见子医生突然指示,让金子太太服用更多的抗精神病药物。
金子太太本来就服用着大量的安眠药和抗精神病药物,再加上这些强烈的药物,她自然会变得卧床不起、意识模糊。
其实,她初期的精神错乱已经治愈,本来只要停止服药,出院之后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但是眼前只能说是故意通过药物,让她陷入异常的状态。
让我给她注射这些药剂,监督她服药,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患者已经意识不清,脸上也失去了生气,为什么还要让她服用这么多的药物呢?
关于这个问题,比我后来的负责同一病房的中村护士也问过我,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的意见当然和她相同,也反对让患者服药。但“正如你所说”这种话却不能从我口里说出。“她的被害妄想症还没有完全治好……”我只好站在冰见子医生的立场进行解释,用这种暧昧的说法把事情糊弄过去。
但是,这样一来,不是变成为冰见子医生的错误治疗助纣为虐,和冰见子医生一样变成罪犯了吗?
刹那间,“罪”这个字闪过我的脑海,我开始慌乱起来。
这毕竟还是犯罪吧。让明显快要痊愈的患者服用不必要的药物,导致其病情日益加重,不论是谁,都会认为这是一种犯罪的行为。
“我不能这样助纣为虐。”
我心中的另一个自我高声喊叫,但是我究竟怎么做才好?首先我应该向冰见子医生提出停止用药,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觉得她根本不会接受我的意见。
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冰见子医生在进行这种极为异常的治疗时,没有半点儿犹豫,冷淡地对我下达指示之后就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渐渐觉得她与其说是个医生,不如说是一个冷血的生化电子人。
这样下去,情况十分不妙。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转眼就过了三天,终于到了金子太太的丈夫来医院探病的日子。
那天冰见子医生和往常一样,上午九点开始查房。
我也按照惯例一只手拿着病历,在冰见子医生需要时向她介绍患者的病情,若她有新的指示,便把这些记在病历上。话虽这样说,基本上都是冰见子医生问:“没什么不舒服的吧?”患者只答一个“是”字。有时也会有患者提出“我感到身体很疲倦”或者“睡不着觉”等。
听着这些回答,冰见子医生一一点头,有时她也会一边询问,一边向下一个患者走去。
今天出现问题的是一个叫平林的男患者,前一天晚上他因酗酒而大声喧哗,使得附近的患者睡不了觉。一般病房的患者,只要得到允许,可以外出去医院周围的便利店,平林去那儿买酒回来偷喝。幸亏只是醉酒,没有出现打架或暴力行为等,但也还是违反了医院的规定。冰见子医生在检查了病人是否按时吃药以后,警告说:“下次再做这种事的话,就把你转到特殊病房里去。”那个患者听后,格外地垂头丧气。
又查了两个病房以后,冰见子医生来到了金子太太所在的东楼206号病房。
这是一间女子四人病房,金子太太住在最里面靠窗的一个病床。
床的周围挂着白色的帘子,打开帘子,金子太太几乎是一副仰卧的姿势躺在那里休息。早上查房时躺在床上的患者非常少见,由于连日来大量服药,金子太太好像已经起不了床,她眼皮微睁,慢慢地朝这边望来,没有半点儿想要表达什么的意思。
金子太太明显处于意识模糊、话不成句的状态,冰见子医生仅仅看了一下患者的表情,就接着问我:
“她先生几点来?”
“说是中午,见完患者以后,我把他带到您那里可以吗?”
我征求冰见子医生的意见,她点点头,向下一个患者走去。
这天的查房和往常一样平淡地进行着,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有一件事和往常不同,就是冰见子医生亲自过问了金子太太的丈夫来医院的时间。
来精神病科探病的家属本来就极为少见,有些家属即使来了,也是向护士打听一下患者的病情而已。
但是,这次金子太太的丈夫提出要向冰见子医生直接了解他太太的病情,他以前也要求过前来探病,但是却被冰见子医生拒绝了,所以一直拖到如今,没准儿这件事情冰见子医生有些在意。
金子太太现在的状态,当然是大量药物的副作用所造成的,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医疗过失。她夏天时就曾主动要求出院,但是现在连话都说不出了。她丈夫看到这种状况,会怎么想呢?我觉得他当然不会发现是药的副作用所致,希望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事情。
我非常担心这些。冰见子医生查房以后,开始为门诊的患者看病,中午时分回到了院长室。
金子先生来访的时间大约在半小时后,也就是中午十二点半。
那时刚巧我在员工食堂吃饭,所以让他在接待室等了十分钟左右,我一进去,他立刻站起来:“我叫金子,我妻子一直承蒙您的关照。”他低头行礼。
今年年初,金子太太拿菜刀砍伤丈夫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当时没在花冢总院,所以今天和她先生是第一次见面。金子先生身材修长,身穿灰色西装,戴着眼镜,我虽是个男人,也觉得他非常英俊潇洒。
根据病历记录,金子太太今年四十二岁,他先生比她大一岁,今年四十三岁,在横滨一家商社工作。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接着说:“那现在就去病房吧。”“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金子先生充满歉意地回答。
家属探望患者,其实并不费事,但是却被冰见子医生几次以“现在病人状态不好”为由,拖延至今,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走廊里因为刚刚结束午饭,有的患者摇摇摆摆地走着,送餐车来回经过,四周显得有些嘈杂。
我领先一步在前带路,金子先生跟着我沿着走廊向206号病房走去。
病房的门开着,透过门口可以看见门附近的患者坐在床上,金子先生在门口稍稍停了一下。
不知是由于不习惯精神病医院的气氛,还是因为即将见到妻子有些紧张,在我目光的敦促下,金子先生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慢腾腾地向房间里面走去,来到了里边靠窗的病床前面。
于是,我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并打开了窗帘。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满了整个病房,金子太太微微侧着身子在阳光下休息。
“金子太太。”
我唤了她一声,她慢慢地看向我,然而视线不聚焦,且目光浮游不定。
“你先生来了,你先生……”
金子先生走到床前替下了我,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这下金子太太反应了过来,直直地望着金子先生,金子先生一下子扑到了枕旁。
“洋子……”
他抓住妻子的两只手腕,轻轻地左右摇晃。
“是我,我……”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摇晃,金子太太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明白吗?”
金子先生继续呼唤妻子,他一边用手轻轻抚摩妻子苍白而略显浮肿的脸颊,一边低语:“怎么变成这样……”
他是在说金子太太消瘦而毫无生气的样子吧,眼下这种情景与其说是由于病情所致,不如说是因为服用了大量不必要的药物。可惜这种事情我也无法开口。金子先生接着双手撑在床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金子太太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好像在看什么少见的人一样,一直凝视着她的丈夫。
“你受苦了吧……”
看着金子先生对他太太喃喃细语的样子,我只说了一句“完了以后,请到护士中心来”,就出了病房。
只剩下金子夫妇二人时,他们会讲些什么呢?金子先生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似的,但是他太太目前这种状况,说什么也没用,因为她几乎不会有什么反应。
金子先生这次探病的目的当然是谈离婚问题,看来也不会如愿以偿了。
但是,金子先生对他太太的病状好像毫无疑问,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他依偎着失去生气、意识模糊的妻子,一边说“都是我不好”,一边深深地低下了头。
如果因为被妻子用菜刀砍伤,想和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的妻子离婚,金子先生看到妻子病情严重可能会感到吃惊,但不会那样深深地低下头来道歉的吧。
总之,人们常说夫妻之间的关系很难明白,仅从他们刚才见面的情景来看,真像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
正当我脑海里转着这些事情整理病历的时候,金子先生回到了护士中心。他略微弯着腰,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在病房哭过,眼圈有些泛红。
“那么,现在去不去见医生?”
我征求着他的意见,他点了下头。“金子先生希望见您。”我打电话通知院长室。
“请到第一门诊室来。”
“我这就带他去。”听到冰见子医生的指示,我回答说,并回头望去。金子先生低声道:
“承蒙您的关照……”
我是关照了他太太,其中最大的关照就是那些有意让她服用的药物。
“没,没有。”我口气暧昧地回答,然后把他带到了一层正前方左边的第一门诊室。
敲门进去以后,发现冰见子医生已经坐在了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
一刹那,金子先生好像被搡了一下似的停住脚步,行了一礼。
“请,请坐。”
冰见子医生的声音和往日一样镇静,等金子先生坐好以后,她问:
“已经见到您夫人了吗?”
“嗯,刚才……”
“我想您可能有些吃惊,近来她一直处于异常的兴奋状态,所以给她注射了少量的较强的镇静剂。”
目瞪口呆,正好形容我眼下的状态。金子太太平时总是安静而稳重,根本谈不上什么处于异常的兴奋状态,而且把她逼到现在这副样子的,正是冰见子医生错开的那些药物和针剂。
她可真说得出来“因为患者过于兴奋”这类话。“根本不是!”我拼命抑制住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察觉到我这种情绪,她继续说:
“我本来希望您来的时候,您夫人能有一定的好转,但是看来她有精神分裂症的潜质,而且时常发作,所以很难……”
此时我真想告诉金子先生,他太太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症的潜质。冰见子医生一脸无辜地继续说:
“您好像几次提出过要来探病,因为我听说您想提出离婚。”
“对不起……”
“现在如果提出这种话题,更加容易引起您夫人的兴奋状态,说不定病情又会发作。”
冰见子医生显出真心担忧的样子,皱起眉头。
“您还希望离婚吗?”
“不,我自己并不是特别希望离婚,只是我父母和亲戚们都说还是离了为好。”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突然举刀向丈夫砍去,之后又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一般人的确都会建议和这样的妻子分手为好。
“以您夫人的现状,我认为得到她本人离婚的同意很难。”
“我知道,我也这样想的。”
金子先生一直低垂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抬起头来,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
“今天见面以后,我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什么?”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好,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我应该向妻子道歉,是我害得妻子痛苦不堪。”
这时,金子先生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在眼睛上后继续低下头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初金子先生因希望离婚提出探视妻子的时候,我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完结。对拿刀砍向自己的妻子,失去爱情也情有可原。
但是,看到金子先生在病房探望妻子的样子,还有刚才在冰见子医生面前表现出来的悔不当初的情景来看,说他怨恨妻子,不如说他仍然爱着妻子。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提出离婚的要求呢?可能正如他本人所言,是他父母和亲戚们主张他离婚的,但是原因只是这些吗?
从金子太太的病历来看,某天晚上,她突然陷入一种丈夫虐待自己、不知何时会被丈夫杀死的恐惧当中,所以举刀向丈夫砍去,结果被送到花冢总院,当时就住进了医院。从那时的情况来看,是妻子单方面怨恨丈夫,因此引起了这种突发性事件。但是,事件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对于急救患者,医院只问一些和刚刚发生的事件有关的事情,因为要马上开始抢救,所以不会详细询问事件发生的背景,病历上也就没有相关的记录。在这方面,我应该早一点儿向患者询问原因。不愧是冰见子医生,又领先了一步,连夫妻之间的内情也有所了解。
然而,金子先生讲的“应该向妻子道歉”这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作为被害者的丈夫,现在却要向妻子道歉呢?
金子先生继续说道:
“可能的话,等病情好转以后,我想接妻子回家。因为责任在我。”
这时,一直单手拿笔眺望窗外的冰见子医生,盯着金子先生问道:
“现在,您孩子怎么着了?”
这对夫妻之间的确应该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
“暂时还跟我住在一起……”
“还想让您夫人,回到那种地方去吗……”
刹那间,金子先生好像中弹一般低下头去。从侧面望去,刚才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英姿飒爽的中年男人已经踪影皆无,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他像一个苦难深重的殉难者。
看起来金子夫妻之间隐藏着病历记录以外的复杂关系。冰见子医生是否已经知道内情?她冲着低垂着头的金子先生教训说:
“现在,首先要把你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等那边的问题解决了以后,请再来一次。”
她的话音刚落,金子先生就抬起头来:“但是,那种事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您所说的那种事情。”
“这可不清楚。”冰见子医生缓慢而坚决地摇了一下头,“总之,您夫人的病情您现在已经了解清楚了吧,所以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完,她就像一切都结束了一样站了起来。
“医生……”
金子先生还想抓住她说下去,但是冰见子医生却毫不理睬地离开了门诊室。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金子先生,我觉得应该对他说点儿什么。当我呆立在那里的时候,金子先生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哑口无言。
冰见子医生和金子先生之间究竟在什么地方上意见发生了分歧?不,与其说意见分歧,不如说金子先生否定的事情,冰见子医生直到最后也没接受他的说法。这种误会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我把百叶窗放了下来,试探着问:
“您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金子先生缓缓地左右摇着头,“冰见子医生现在还在怀疑我。”
“怀疑,怀疑什么?”望着不想作答的金子先生,我又试着问道:
“刚才你们谈起孩子的话题,你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金子先生仍然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微微点了下头:
“您有没有孩子?”
“没有,因为我还没有结婚……”
“那么您可能不会明白,孩子是多么可爱,特别是女儿……”
这种程度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特别是父亲疼爱女儿更是理所当然的了。与此相同,母亲就非常疼爱儿子。
实际上就是现在,每次我一回家,母亲都会烤我喜欢的竹夹鱼给我吃。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请,为何目前对金子夫妇来说,变得如此重要。
“那么,现在家里只有您和您女儿两个人吧?”
“由于我太太不在家,只好两个人过了。”
我一下子回想起冰见子医生刚才“还想让您夫人,回到那种地方去吗”的反问,冰见子医生一向语气平和,这种责问式的严厉语气相当少见。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说让您太太回家不行?”
“不,我也不明白。”
望着轻轻叹气的金子先生,我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非常冒昧,刚才您对冰见子医生说过,‘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向妻子道歉’。你究竟做过什么错事?”
“没有,我没做什么。虽然我没做什么坏事,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说不好……”
“那,为什么?”
“……”
金子先生一言不发,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了一个不知内情,只知道执行冰见子医生错误治疗的、没有眼泪的冷血护士了吗?
“我是一个护士,为了掌握患者的情况只好这么做。根据不同的情况,我的护理工作也要相应变化,我会竭尽全力,所以您能把情况都告诉我吗?”
胜负在此一举,但是金子先生已经一副不想再听下去的样子,他激烈地摇着头说:
“别说了,请别说了……”
然后过了一小会儿,从他口里突然蹦出一句:
“我只是宠爱女儿而已。”
金子先生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特别是刚才蹦出来的那句“我只是宠爱女儿而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做父亲的宠爱自己的女儿,本来就无可厚非,他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一点?
“请冷静一下。”
我安慰着由于兴奋、脖子上青筋颤动的金子先生。
“听您刚才的介绍,您并没有错,所以根本不用介意。但是我想问的是,您太太为什么要拿刀砍您?病历上记载的是突然发作,但我觉得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您可以把事情告诉我吗?”我对继续保持沉默的金子先生说。
他微微点了点头:“我的确爱过妻子。但她有时欺负起女儿来异常地歇斯底里。由于她做得过于离谱,我开始袒护女儿,让她不要说得这样难听。真理,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什么错事也没做。正说着,我妻子突然从厨房里拿出菜刀向我和女儿砍来。我女儿腿快先跑了,我想制止她,她却直直地挥刀向我砍来,结果被她砍了两刀,这两处受伤缝了十针。”
金子先生把左手小拇指上残留的伤口递给我看。
“我妻子当时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她平时老实本分,那时却鬓发乱摇得像个疯子,由于我手上喷出血来,我才叫了救护车。”
这时我才了解了事情的起因,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但是,您太太平时那么老实,为什么冲您做出如此激烈的……”
“对呀,所以我那时如果不是单单指责妻子,而是稍微体贴地宽慰她一下就好了。而且还和女儿站在一起一块指责她。”
“指责?”
“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无聊的事了,这句话好像愈发激怒了我妻子……”
“那么,无聊的事情是?”
“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不太好。不对,我并不是不喜欢她,但是我妻子好像不喜欢我……”
这时,金子先生右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
“我妻子好像不喜欢我过分宠爱女儿。她一说女儿什么,我就为女儿辩护,而且女儿也站在我这一边。所以她觉得我们故意欺负她,我们排斥她、讨厌她这种被害妄想越来越严重……”
“但是,父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错呀。”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妻子却非常奇怪,总是觉得有一天自己会被女儿取而代之……”
“不会吧?”
父女之间的关系再怎么亲密,和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完全是两码事,怎么会把二者混同在一起呢?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异常的关系。
“是不是你对女儿的喜爱,是一种特殊的喜爱……”
“请等一下。”
金子先生激动地摆着右手。
“我女儿才初中二年级啊。即使我再怎么宠爱女儿,又能做什么呢?最多也只是抱抱她而已。”
“但是,冰见子医生觉得……”
冰见子医生确实好像说过,不能让金子太太回只有父女两个人在的家。
“那个医生很奇怪,是个神经病。”
突然听到金子先生攻击冰见子医生,我心里不安起来。
“她想的事情极不正常。从我妻子刚刚住院到我不久后前来探病,每次她都刨根问底地追问我的家庭关系,结果我妻子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都是由于我的过错……”
这时金子先生对我说:“医生,”然后又慌忙改口称我,“护士先生。我家里的那位,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吗?这次我一定把所有事做好,我十分希望我妻子能够早日出院。”
金子先生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无言以对。
金子太太现在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眼前的一切症状,可以说都是由于冰见子医生错误用药造成的。因此,金子先生如果真心希望治愈妻子,最佳的方法是冲破一切阻碍,把妻子强行带回家。金子太太眼下当然是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所以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把她扛出去后,可以相当简单地逃走。为了实现此项计划,工作人员,其实最重要的就是我,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蒙混过关,这件事就能办到。
如果真正为患者考虑,这个方法最好,而且事关患者的生命,可以说是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仅如此,虽说不用上纲上线到人道主义这么夸张,但是作为在医院工作的护士,这是责无旁贷的。
这件事应该尽早告诉眼前的金子先生。我虽然这样想,但心里还是一直犹豫不决。我曾经一度想要张口告诉他,却又咽了回去。“真没出息,快说,快说……”正当我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时候,金子先生无声地站了起来。
“总之,我太太请您多多关照。我只有靠您了。”
即使金子先生这样说,我也只是一介护士,只能服从冰见子医生的指示。
不对,只要义无反顾地把这种上下级关系抛开,坚决和冰见子医生的错误做法进行抗争,一切就能得到解决。就是做不到这一步,只要装作给患者服药,而实际上不让她服用就可以了。做到了这一点,金子太太就会好起来,然后找机会逃脱,一切就都解决了。
想虽然这样想,我却没有付诸实施的勇气,只好默默不语。金子先生问:
“那个,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不,没有什么……”
“那么我走了,今后还要承蒙您的关照,请多多费心……”
金子先生接着对我行了一礼,然后一转身,朝医院走廊方向走去。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些,冲着他微驼的后背,我喃喃自语:
“对不起。”
望着金子先生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我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结束了……”
我不禁低语,发现自己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其实这件事与其说结束了,不如说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结束谈话以后,我松了口气,总算渡过了金子先生来访这个难关。
“但是……”
我不紧不慢地走回护士中心,途中我心中暗想:金子先生虽然回去了,但是此时我有必要再确认一下冰见子医生的想法。好坏姑且不论,今后她打算怎么治疗金子太太,此时我更需要仔细了解一下她的想法。
来到走廊拐弯的地方,我突然调转方向,走上刚才路过的、通往二层院长室的楼梯。
这还是我第一次事前没经联系突然闯去院长室,但是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来到院长室门前,我按响了门铃,院长秘书深田小姐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院长,现在,马上……”
也许受到了我急迫表情的惊吓,“请等一下”,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
她可能进去和院长商量了一下。马上就出来了。“请。”她打开门说。
一进院长室,先是秘书的小房间,再往里走是一间宽敞的房间,摆着一套会客用的沙发、茶几以及一张大桌子,院长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她单手拿着笔,一副“怎么了?”的表情抬起了头。
“那个,金子先生刚刚回去。”
“哦……”
冰见子医生冷漠地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我只好站着说。
“金子先生几次提出希望他太太能早日痊愈,以便出院。”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听他说而已……”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请等一下,我很想请教一下金子太太的治疗方针……”
冰见子医生微微一笑,刹那间类似冷汗一样的东西顺着我的后背流了下来。
这种微笑我好像什么时候见过。在那个四月的月夜,冰见子医生在墓地口衔樱花时绽出的微笑,和眼前的微笑是一模一样。我突然觉得冰见子医生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而且正亲自把这种疯狂辐射给周围。那种一半微笑、一半困惑的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当我如痴如梦继续凝视着冰见子医生的时候,她突然收回了微笑,表情变得和平时一样。
“金子太太的事情你最清楚吧。你了解她的病情、治疗和住院的情况,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护理,所以我非常信赖你。”
“但是……”
冰见子医生信赖我,我自然很高兴,可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很难做。我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
“还是说,你不愿意?”
“不是……”
我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就此收兵,结果就又和以前一样了。我不禁斥责自己。
“只是金子先生很诚恳,他几次提出希望他太太早日痊愈出院。”
“不行。”
突然,冰见子医生威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长室。
“还不能让那个患者回家,不,她根本回不去。即使问我为什么,你也明白不了。因为这只是我自己的独断专行而已。”
“独断专行?”
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我不顾一切地问:
“但是这样一来,不是能治好的病人也治不好,能出院的病人也出不了院,而且病情越来越重……”
“这有什么不好的?”
我被她的话惊得目瞪口呆,这时她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平静的口吻:“不是所有来医院的人,病情都可以好转或痊愈的。”
“但是……”
“我没心思跟你争论这些。总之,你只要忠实地执行我的指示就可以了。因为我是那么信赖你……”
就这样,我在冰见子医生美丽的双眸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我都反抗不了冰见子医生。在她那双美丽的凤眼注视下,一句“请按我的话去做”,我立刻就会变得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
特别是这回“我是那么信赖你”这么一句话,我就连“不”也说不出来了,唯有点头称是。
况且冰见子医生还是第一这么说。上回美奈曾经说过冰见子医生非常信赖我,没想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如此一来,我还怎么能背叛她呢?
我从院长室出来,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提醒自己,可是回到病房以后,看到卧床不起的金子太太,我的疑问又重新冒出头来。
“真的可以这样下去吗?一直置之不理的话,金子太太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我在冰见子医生和金子太太之间摇摆不定,一天又过去了。
说起来,近来我很容易疲倦,精神上也焦躁不安。我才三十一岁,却因失眠开始服用安眠药,早晨起床时身体倦乏,有时不想立刻起床。我也觉得自己有问题,可能是由于金子太太一事的辛劳,还有和冰见子医生、美奈之间的异常关系,使我在精神上受到折磨,我才会这么容易疲倦的吧。
但是,一个精神科的护士自己精神上存在问题,这也太不像话了,如果别人知道的话,我只能成为大家的笑柄。
在护士中心的角落里,我边享受午后的阳光,边呆呆地冥思苦想,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我手下工作的护士仓田武奔了过来。
“北向先生,不得了了。”
“怎么了?”
在我扭头望向他的同时,护士中心的其他护士也一齐把目光转向了他。
仓田武望了一下周围,然后来到我旁边耳语:
“片山小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她好像逃走了似的。”
片山夏美是住在东楼201病房十七岁的高中生,今年初夏,我在冰见子诊所为她做过心理治疗。
这个夏美是今年住进花冢总院的,八月她做了人工流产之后又跟男朋友分了手,受到了打击,由于自杀未遂被送到了我们这里。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我觉得她精神已经恢复稳定,可以出院了,可冰见子医生却认为还应再住一段时间。
对夏美的过度药物治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我觉得夏美的判断能力几乎完全正常,但是冰见子医生却给她开出大量的抗焦躁药和镇静剂,结果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夏美身上出现了嗜睡、倦怠、口渴等症状。
我发现了这个情况,曾经问过冰见子医生是否用药过强,她只说了一句“没问题”,对我的提醒根本不予理睬。
这种情况和金子太太完全相同,只是夏美的药量只比一般多一点儿,而且夏美自己也想再住一段时间医院,所以我也就没有特别在意。
但是这一个月来,夏美常说想要出院,并正式提出了申请,但是冰见子医生却怎么也不放她出院。她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个夏美突然无缘无故地从医院逃跑了。
“不会有错吧?”
“她的衣服、鞋子和书包全不见了。上午有朋友来看过她,所以她大概和那个孩子一起出去了……”
“外出许可呢?”
“当然没给过她,北向先生听说过吗?”
我也不记得给过她许可。
“她会不会是到哪儿玩去了?”
“不会,我觉得她肯定逃走了。那个女孩子应该做得出来。”
我马上赶到夏美住的201号病房,床上的确空空如也,而且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夏美的病床在一进门右边,被白色的布帘挡得密不透风,好像谁也没有察觉她跑了。“她的朋友好像来过。”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性也只是这样说,现在才显出吃惊的样子。
夏美果真逃走了吗?护士长加上我,从病床上的架子到旁边的小桌子,还有床下都仔细搜查了一遍,衣服就不用说了,夏美非常喜爱的书包、书,还有光碟等,只要看得见的东西都不见了。
隔壁的特护碰巧看到夏美和朋友走在走廊上,夏美穿着自己的衣服,手里只拿了一个书包,她朋友手上好像拎着一个大袋子,当时以为她们是去医院的小卖部,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看来是错不了了。”
除了特别病房的病人,一般的患者,特别是在查房和接受治疗以外的时间,可以在医院里面自由走动。当然天气好的时候,也有患者来到院子里享受日光浴。虽说禁止外出,但只要得到许可,也可以去附近的便利店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等。
所以想要外出的话,也可以自由出入,至今为止也不是没有逃走的患者,但是多数患者都在治疗当中,即使稍微出去一会儿,因为还要服药,所以一般都会回来。
但是,从夏美的情况看,明显是有计划地逃跑。
“管理太松了。”
如果夏美真是逃跑,就应该马上通知院长,冰见子医生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说呢?
夏美和一般的患者不同,是冰见子医生极感兴趣的一个病人,所以难以立刻对她启齿。
“再等一会儿试试看。”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小时,我们到医院附近也找了找,还是没有夏美的影子,这时快到白班交班的时间了,没办法我只好让护士长向冰见子医生报告了。
十分钟左右后,冰见子医生出现了,她先检查了一下病房的情况,然后回到护士中心,对护士长以下站成一排的护士们问:
“你们有没有察觉她逃跑的迹象?”
她巡视着大家,首先必须回答的就是直接负责夏美的我。
“没,没发现这种情况……”
虽说没有发现,但我也逃脱不了监管不力的责任。
“她按时服药了吧?”冰见子医生继续问。
我很困惑。表面上夏美当然一直是在吃药,但她时常向我发牢骚:“真要吃这么多药吗?”
“如果吃不下,不吃也可以。”面对她的满腹牢骚,有一次我的确这样说过。
因为我觉得开给夏美的药实在太多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夏美没有按时服药,或是把药扔了。
但是我还是回答:“我觉得她把药都吃了……”
冰见子医生马上追问:“你确认了吗?”
对有不按时服药毛病的患者,护士要站在一边督促患者把药全部吃下去。
“是……”我点头,但是冰见医生好像立刻察觉到我其实没有确认。
“你的监管太松了。”
冰见子医生斜了我一眼,接着对护士长指示:
“尽快和她家里联系,告诉办公室给她办理出院手续。”
说完这句话,她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护士中心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喧闹,仓田护士在我身旁嘀咕:
“冰见子医生生气了。”
冰见子医生认为需要住院治疗的患者却偷偷逃跑了,她发火生气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逃走的夏美,万一在什么地方因喝酒而引起事端,负责收治她的医院也难脱其责。
“如果她确确实实回了家,就好了。”
仓田似乎十分担心夏美的去向,对我来说,却更担心因此失去了冰见子医生的信任。
虽说我的勤务时间已经结束,但是我负责的患者不见了踪影,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回家。
按照冰见子医生的指示,我从病历上查出了夏美家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只有“没有回家”一句话,也没有显出什么吃惊的样子。
“如果夏美回了家,请马上跟医院联系。”我说。“那个孩子不会回来的。”她母亲冷漠地答复。
也许因为母女俩常年关系不好,做母亲的对女儿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下班一个小时后,我去食堂吃了点夜宵,然后又回到了护士中心,还是没有来自夏美家的任何消息。
夏美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呢?我觉得她可能在来看她的朋友家里,可是又无法取得联系。
眼下我也无事可做,只好把夏美的病历又从头看了一遍,仍然没有查出夏美失踪的任何线索。或许应该说,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但是,在金子先生来看望他太太的同一天,夏美却逃走了。这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种巧合,可是仔细想一下,也有点儿不可思议。
东楼病房的金子太太、夏美,还有西楼病房的村松先生,我把这三个人的情况按顺序想了一遍,马上注意到一个问题,他们都是冰见子医生负责治疗的患者,住院时间和使用的药物都超过了正常的范围。
当然,在冰见子医生负责的患者中,也不是没有我觉得用药过多的情况,但这只是一时的,不久就会恢复到适量,有时药物的减少幅度还会很大。
只有金子太太、夏美、村松先生三个人,从住院起药量就异常之大,而且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为何只对这三个人这么……”我想着想着,突然注意到一种奇特的人物关系。
如果村松先生作为丈夫,金子太太作为妻子,夏美作为他们的女儿,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三个人当然姓氏不同,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放在一起的话,确实能够组成一个家庭。
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值班护士叫我:
“电话,院外电话。”
说不定是夏美家打来的。我急忙拿起话筒放到耳边。“是北向先生吗?”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觉得很耳生。“我是北向……”我说。过了一小会儿,“北向医生?”对方问。从略显娇嫩的声音,我一下子听出了是夏美。
“出什么事啦?你在哪儿?”
听到我一连串的问话,夏美沉默了一下,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不起。”
我觉得此刻发火并不是办法,于是我把语气放温和了些。
“你眼下不在家里吧?”
“那个,我在朋友那儿……”
正是和我预料的一样。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大家都在注意电话这边的动静。我用教训的口气说:
“你不打算回医院吗?”
“我不回医院了,我不回去也可以吧?”
虽然听到夏美这样问,由于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偷听,因此“可以”这个词我根本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反问。夏美的语气斩钉截铁:
“这件事我只能对您说,一直在医院住下去的话,我觉得自己真会发疯的。”
我无法回答,夏美继续说:
“我怕那个医生。”
“怕?”
“我再也不想接受那个医生的治疗了。”
我刚想点头表示赞成,立刻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我这么随意妄为。但是,我觉得只有您能够理解我,那就这样……”
“喂,等一下,你……”
“我再跟您联络。”
说完这句,夏美就挂断了电话。我拿着发出忙音的话筒,在想到这下我可有麻烦了的同时,心里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夏美平安无事和她不想再回医院的事情,我必须通知冰见子医生。
我马上给院长室拨了个电话,冰见子医生好像已经回去了。我想她大概在家,打了过去也没人接。幸好为了应付紧急情况,我问过她手机号码,所以我接着打了她的手机,冰见子医生接了。
“我是北向,您现在说话方便吗?”我问。冰见子医生可能是在外面,周围一些嘈杂声随着她的声音一起传了过来。
“可以啊,怎么啦?”
“嗯,和片山夏美联系上了。”
“她回家了?”
“没有,她好像在朋友那儿,看来还是计划好了跑的。她说不再回医院了……”
“为什么?”
听到冰见子医生的问话,我无法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她是不是对医院有什么不满?”
“她也没说清楚是什么理由……”
“那个女孩怕我吧?是由于害怕才逃跑的吧?”
冰见子医生的推测就像听到了我和夏美之间的对话一样准确,我惊慌失措起来。
“是这么回事吧?查房的时候,我一看那个女孩儿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定是这样的。”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我十分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
“你也是个没用的人……”
“啊?是说我吗?”
我慌忙问道。冰见子医生干脆地说:
“这件事就算了,她不回医院就不回吧。如果她再和你联系,你就把这话告诉她。”
这样过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的口吻变得十分感慨,她说:
“这下好了。”
“什么意思?”
“是啊,她不在了就好了。就当作我们让她出院的吧。”
说完,冰见子医生径自挂断了电话。
冰见子医生到底想说些什么呀?患者逃走了,她却说这下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冰见子医生这种自暴自弃的说法,使我愈发地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