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障碍

在洒满夏日阳光的门诊室里,冰见子医生穿着一件开领的本色白短袖制服,正和一个患者面对面坐着。

每年七八月盛夏来临之际,冰见子医生都会变换打扮,上穿短袖上衣,下穿长裤。每当看到这种情形,我就会切切实实地感到夏天的到来。

一般外科或精神科的女医生,一到夏天都会穿上与之相似的白衣,但是冰见子医生的制服却好像是定做的,领子开得较大,因为腰上收了几道,裤子显得瘦长,冰见子医生一站起来,她苗条柔美的身材十分惹眼。

此时在花冢总院的门诊室里,面对冰见子医生坐着的,是一个名叫平山理惠的三十二岁的女患者。

她毕业于东京都内一所私立大学的英文系,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就辞职了,后来好像一直没有工作。在这期间,她曾经和一位男性同居,怀孕之后做了人工流产,后来和那个男人也分手了。从那时开始她精神上出现了异常,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十分空虚,几次割腕自杀,但是都没有成功。她诊断自己患了忧郁症,去不少精神科看过病,但是哪个医生都不相信,直到在花冢总院遇到了冰见子医生,终于承认她并开始接受治疗。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因为她恢复得不错,总算可以出院了。

眼下,冰见子医生似乎正在就出院后生活上的注意事项对她进行指导,她本人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绝对不行啊。”

从冰见子医生严厉的声音来看,恐怕是提醒那个患者不能放纵自己。

这种情景我已经司空见惯,我喜欢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眺望她给患者治病。作为医生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冰见子医生在和患者接触的时候,总是一副坚定沉着的样子,干脆利索地对患者做着各种指示。

“听明白了吧。”

看着正在强调某事的冰见子医生,我忽然想起了喝醉以后在俱乐部跳舞、然后直奔情人旅馆躺在床上的她的身影。

那时的她和眼前的冰见子医生真是同一个人吗?或许俱乐部狂舞的她只是一种幻觉,而眼前的她才是真正的冰见子医生吧。

如果这两者是同一个人,那么冰见子医生就是具有两张面孔和双重性格的人。

这时我连忙训诫自己:

“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正当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困惑的时候,冰见子医生转头向我望来,把病历递给了我。

“交给安达小姐。”

安达久美子小姐是花冢总院的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冰见子医生让患者找安达小姐咨询出院以后生活上有关的具体事项。

“谢谢。”

患者对冰见子医生行完礼后站了起来,使人有一种脚步晃悠、弱不禁风的感觉。我领着她来到走廊,她突然小声冒出一句:

“那个医生看起来气质真好。”

在医院里,冰见子医生的确有许多仰慕者,有些患者甚至因为想要她给自己看病,所以一直住在医院。

“唉,那个医生有没有男朋友?”

我一下子想起了和冰见子医生一起去情人旅馆的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我。”我很想接上一句,然而却没有说出口来的勇气和自信。

“我不清楚。”我冷淡地回答,患者显现出一副“怎么这样”的表情往前走去。

我把病历交到了挂号处隔壁的社会福利室,又重新回到了门诊室。

午休之后的这段时间,前来就诊的人数较少,有四五人坐在椅子上等着拿药,尽头有一个年轻的男患者,正在和前来探视的女朋友叽叽咕咕地讲着话。

我一边沿着走廊往回走,一边想着刚才闪过脑海的双重性格的问题。

如果冰见子医生真是双重性格,又属于哪一个类型的呢?精神科所谓的双重性格,是指两个以上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当不同的性格出现时,本人对自己当时的言行完全没有记忆。

关于双重性格的描写,英国的小说《哲基尔博士和海德》非常有名,小说里的人物是由于药物,人格才发生了变化。可是冰见子医生又怎么可能去服用那种药物。

总之,人在歇斯底里或疯癫的时候容易出现双重性格,即使是普通人中,有些人双重性格的特征也十分明显。但是在这些人当中,冰见子医生的症状可能也属于相当明显的。

我思绪万千地回到了门诊室,这次冰见子医生面前,坐着一个微微佝偻着身子的女性。

一看她的背影,我就知道是住在东楼病房206号的金子洋子太太。

从半年前开始,她陷入到一种认为丈夫虐待自己、不知何时会被丈夫杀死的恐惧之中,所以有一天深夜,她突然挥刀向丈夫砍去,后来被救护车直接送到了这里。

从那儿以后,她一直住在我负责的病房接受治疗,这几个月她的病情也相对稳定下来,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的错误行为,我认为她可以出院了,所以让她来接受冰见子医生的特别诊断。

由于冰见子医生本身就是院长,当然了解所有住院患者的基本情况,然而患者人数很多,所以想要掌握每个患者病情的具体细节也十分困难。基于这种情况,对于那些近期内需要接受冰见子医生详细诊断的患者,护士们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把具体名单提交给她。

每星期一、五下午是诊治这类病人的日子,现在冰见子医生面前坐着的这位姓金子的女性,是今天的第三个患者了。

我走进门诊室的时候,治疗好像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一边听着患者诉说频频点头,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金子洋子太太今年应该四十二岁,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刚住院的时候,她曾说丈夫和女儿都非常讨厌她,想要除去她的存在。也就是说,她患的是与家人处理不好关系的适应障碍,现在她已经从这种精神压力中摆脱出来,基本上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方式。

“我丈夫也说希望我早日回家。”

在精神病医院住院的患者出院时,需要一个能够承担全部责任的保证人的同意,才能放心让其出院,由于金子太太的丈夫提出让她早日回家,这方面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可是,你一旦真回到家里,见到你丈夫和女儿,说不定又会重新产生那些无聊的想法。”

看起来冰见子医生认为现在让金子太太出院还为时过早。

“再住一段时间,好好儿治疗以后再考虑出院吧。”

“医生,请想想法子让我出院吧。”

对于患者的请求,冰见子医生干脆地摇头说:

“你现在出院还为时过早。”

冰见子医生的回答十分明确,实际上在让精神科患者出院的问题上难处很多。

比如一个医生,认为患者已经可以回归社会,同意他出院以后,如果该患者引发了什么事件,那么医生很可能要被追究同意患者出院的责任。

实际上,像大阪发生的无辜儿童惨遭杀害的事件等,一旦查明这些事件的犯人曾经住过精神病医院,那么同意犯人出院的精神病医院,就会受到人们的群起而攻。

我在精神病院工作,当然想站在医院一边辩护几句:任何一家医院都不希望让有犯罪可能的危险患者出院,而且对其听之任之。让患者一直住在医院里当然不会出差错,但是这样一来,患者就可能永远不能回归社会了。所以即使患者没有完全治愈,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恢复之后同意患者出院,是为患者将来考虑的一项必要措施。

尤其是日本的精神病治疗,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被认为治疗时间过长。据我读过的书上记载,美国精神病患者住院的平均时间只有七天,与之相比,日本却长达三百三十天,即使和德国二十七天的平均住院时间相比,也长得离谱。

为什么只有日本的数据如此突出?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日本的精神病治疗从根本上来说,与其说为了治疗患者,不如说主要目的是为了把患者从一般社会中隔离出去,社会上也没有养成一个接纳精神病患者的土壤。

因此,患者即使病情接近痊愈出了院,由于现实社会中没有那种根据不同阶段接纳患者的设施,加上一般人心中又没有宽容体恤接受这些患者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情形下突然把患者放到现实社会当中,不久之后他们就又会出现适应障碍。

前面提到的发生在大阪的事件就是其中最为不幸的例子,然而,倘若把患者一直留在医院之中,又会涉及患者的人权问题。

从这些方面考虑,医生们对患者的出院问题都是慎之又慎,但即便如此,冰见子医生一口回绝了金子洋子女士的出院要求,是不是也有些过于严厉了?

说实话,我对金子洋子女士出院一事还是充满信心的。

病历上的确记载着,由于明显的适应障碍和被害妄想症等原因,她的精神处于一种过度兴奋状态,引起了“精神综合失调症”。但是住院之后,经过服用抑制精神兴奋的药物,很快她就可以进行正常会话了,之后虽然有时会出现轻微的思维障碍,但是几乎再没有出现过幻觉和被害妄想。而且从她既往病史看,她也没有接受过精神病治疗的记录,这次经过半年的治疗,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本人及被她伤害过的丈夫都提出了希望出院的请求。

这样一位患者,冰见子医生为何认为她出院为时过早,不允许她回家呢?说实话,类似这种程度的患者已经有几个人出院了,之后也没有收到他们引起事端的报告。

在我看来,金子太太完全可以得到出院许可了,事前我还对她说过:“应该可以出院了吧。”

这天傍晚,我壮起胆子向冰见子医生问道:“金子太太还不能出院吗?”

这时冰见子医生正在眺望窗外的黄昏,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不耐烦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语气严厉,让人没有回嘴的余地,我不由变得哑口无言,她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换成平时,就是我的意见错了,“这件事啊”“可是”……她会一边温和地点头说着这些,一边告诉我错在哪里,这次却让我完全抓不到要领。

当然,我已经习惯了她因一些琐事,情绪突然发生变化。加上我是护士,所以丝毫没有想要反对她的意思。通过直接诊断,冰见子医生认为患者还有必要继续住院治疗的话,我当然会服从她的意见,然而当我看到病历上她的医嘱以后,我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给现在的金子太太开利培酮20毫克,甲氧异丁嗪300毫克,甚至还有一天三次每次6毫克的氟硝安定安眠药。”

让患者服用这么多药的话,会造成神经功能低下,有时甚至会出现意识模糊的状态,住院时间肯定得延长,出院就更不用想了。

“为什么……”

我无法了解冰见子医生的真实想法,但突然想起了中川凉子负责的那个叫村松博之的患者。

我为什么突然会想起那个住在西楼病房的村松博之呢?一开始我觉得这种联想非常不可思议,但仔细一考虑,又觉得其实也挺自然。

这两个患者之间确实有一些共同之处。

首先,这两个患者的病情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而且不需要长期住院,但是冰见子医生却不同意他们出院。村松先生住在西楼病房,不由我负责,所以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凉子却断定让患者过多地使用不必要的药物实在是太奇怪了。同样,我负责的这位叫金子的患者,我认为让她出院之后,定期来看病拿药就可以了,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说她需要继续住院治疗。

而且,这位名叫村松的患者,原来的躁郁症几乎已经痊愈,后来由于注射和口服药物的副作用,病情仍在持续。另外,金子女士如果遵照冰见子医生的医嘱继续注射和服药,也会和村松先生一样,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使病情恶化起来。

冰见子医生究竟为什么独独不允许这两个人出院,并继续进行不必要的药物治疗呢?

此刻我真想说出那种不吉利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听说过某种传闻。一些精神病医院偶尔会让不需要住院的患者住院,给病情不重的患者进行不必要的注射和药物治疗,拖延患者的住院时间。也就是说,进行过剩治疗。难道说这两个人的情况也与之相近?

“不对,不对……”

冰见子医生绝不会做这种傻事。把她和那种极端恶劣的拜金主义医生混同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实际上,对那些应该再稍微住一段医院的患者,冰见子医生也让其陆续出了院,换成了前来就诊的治疗方式。她说过,在医院里待的时间太长,患者会对医院产生一种依赖心理,这样恢复起来较慢,所以应该让他们尽可能早日回归社会。她把一部分患皮克病的病人移到一个名为“贝鲁西亚”的集体自由居住地,并积极指导他们停止服药,恢复正常生活,也是其中一例。这样一位医生,为什么只限于村松先生和金子女士两个患者,不让他们出院回家呢?

不知不觉中,我也染上了中川凉子以前提到的那种烦恼。那时凉子告诉我她感到十分不安,因为冰见子医生对患者进行不必要的注射和药物治疗,现在我竟和她感到了同样的不安。

到底有没有必要让金子太太服用这么多药物,并让她继续住院呢?从我至今的工作经验来看,我觉得根本没有这种必要,但是如果把这些疑问对一般人讲,却难以得到他们的认同。还是需要和对患者有一定程度了解、对注射和药物有一定知识的人商量,所以我觉得除了凉子,别无他选。

犹豫了半天,我决定当晚约凉子出来见面。地方还是上次我们见面时去的那家自由之丘的咖啡馆,时间是下午六点。

开始我用内线电话和凉子联系的时候,听口气她好像另外有事,“有一个和村松先生情况相同的患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刚提及此事,她突然改口说:“那好吧,我去一趟。”

看来凉子至今仍然对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针存有疑问,我现在也抱有同样的不安,她因此很感兴趣吧。

“不许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指手画脚。”我以前曾经这样指责过凉子,这次又因同样的问题约她见面,总觉得有点儿向她认输的味道,然而眼下不是顾及自己面子的时候。那天我提前十分钟来到咖啡馆等候她,二十分钟后凉子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刚要出门的时候,一个患者忽然闹了起来……”

这种情况在精神病医院里经常发生,所以我无法指责凉子什么。我点头表示理解。

“你不吃点儿什么吗?”我边问边把菜单推给了她。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上次我们在此见面时还是初夏,凉子穿着长袖衬衣,眼前她却穿着黑背心和白长裤,染成浅咖啡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显得十分清爽。

我曾经和她肌肤相亲。往事突然涌现出来,我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笼罩住了,凉子不知是否察觉了我的这种心情。

“我就要这个。”说着她点了番茄口味的意式面。

我点了自己最喜欢的奶油火腿意式面,又要了啤酒,当我们交杯碰盏一起饮酒的时候,我发现凉子好像比以前漂亮了。

“你和新男朋友处得不错吧?”

我半开玩笑地问。凉子停住了正在卷着意式面的叉子,“你说什么?”她反问。

“你再装傻,我也看得出来。”我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但是我要是真说出口来,我不就变成一只“败犬”了吗?而且我自己也和冰见子医生单独去了情人旅馆,差一点儿就接了吻。不论凉子变得如何漂亮,和冰见子医生的美貌相比,还差得远呢。

我真想把这些事情干脆告诉她算了,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大方地说:“在这种地方见到你,感觉真不一样。”

平时在医院只能看到凉子穿护士服的样子,在外面见到时,可能就会产生一种新鲜感,但是凉子对这类话题似乎毫无兴趣,她问我:

“那个患者到底是谁呀?”

“嗯,其实是一个姓金子的女患者……”

我接着告诉凉子,金子太太觉得自己被丈夫、孩子讨厌,陷入了一种长此以往会被父女俩杀掉的恐惧中,有一天她举起菜刀向丈夫砍去,因此被送到了花冢总院。从那以后,她住了半年医院,现在已经几乎康复,但是冰见子医生却不同意她出院,而且还开出相当剂量的药物让她服用。

“冰见子医生也许有她自己的想法……”

“但是,她的想法本身有问题。”

凉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看来她是对你的患者也开始下手了。”

“什么叫开始下手?”

“冰见子医生给那个患者开了些什么药?”

我把病历上的药品名字都告诉了凉子,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是这样想的,冰见子医生是不是在做什么药物实验啊?”

“实验?”

“对,受制药公司委托,不是常有那种药物实验吗?”

的确有一部分医生把特定的药物和针剂用在患者身上进行实验,从而了解药品的使用效果,观察药品的使用经过。

但是上述情况,使用的几乎都是由那些正规制药公司生产、已经得到厚生劳动省①承认的药品。对已经得到承认的药品,为什么还要进行此种实验呢?我在以前的医院工作的时候,曾经就此问题请教过一个医生,根据他的说法,有些药品在得到厚生劳动省的承认以后,还需要收集更多的临床资料。这样一来,不是把患者当成医疗实验的对象了吗?我感到十分不安。那个医生接着解释说,这些药品经过检验已经证明在临床使用上对人体无害,所以不用担心。但是由于使用的临床患者较少,所以才让患者使用,这不还是一种人体实验吗?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那个医生一边笑,一边回答:

“任何治疗都含有实验的成分。”

乍听他说,我感到非常意外,但是仔细回想一下他的话,我开始悟出其中的道理。比如给患者开的感冒药,药的作用因人而异,有时过强,有时过弱,有时甚至完全不起作用。即使是同样的人,由于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在体能上存在着差异,所以实际上说不定总是包含着实验的成分。

但是使用新药的时候,和上述情况相比,实验的成分显然要多得多。还有就是只给极少部分人用的药,直接用在特定的患者身上,观察其使用的效果,这样可以发现至今没有发现过的副作用,同时还能了解到和其他药物合用时的禁忌。实际上根据报告,使用新药有时会造成患者病情恶化,甚至出现导致患者死亡的结果。

所以新药在成为人类救世主的同时,也有可能变成恶魔的代言人。这是医生接受制药公司的委托以后,经过患者实际服用,才能发现的情况。

眼下冰见子医生是因为这个目的,才让村松先生和金子太太服用过量的药物,延长他们的住院时间,从而观察药物效果的吗?

不,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看法。

“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冰见子医生并没使用什么新药啊。”

给那两个患者开的药都是以抗精神病药物和镇静剂为主的,而且都是其他医院的常用药物。

“但是,观察药品混合使用的效果,也有这种实验啊。”

在学术讨论会上,围绕特定的疾病,为了发表治疗过程的论文,有时的确要进行这种实验,但是我不认为冰见子医生现在正在准备学术论文。

“不是这回事,会不会另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其他的原因指什么?”

凉子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也难以作答,这些药品几乎所有患者都在使用,所以原因好像另有所在。

“比如说,冰见子医生有她的私人目的……”

“什么目的?”凉子顾不上叉子上卷着意式面条,进一步追问,“是不是冰见子医生和这两个人有什么仇?”

“不会的,没这种事。”

冰见子医生以前好像并不认识这两个患者,也没有特别的理由仇视这两个人啊。

“但是,冰见子医生就是不希望他们出院。”

冰见子医生提出继续治疗下去,的确等于不让他们回家。

“在你分管的病房,还有没有类似村松先生这种情况?”

“也不是没有给患者用药过量的情况,但是没有村松先生那种程度的。”

也就是说,只对这两个患者进行着异常的治疗。

“如果只是这两个患者,我们想想看这两个人之间的共同之处,也许能够发现问题所在。”

吃完饭后,我们一边喝着冰咖啡,一边重新试着在记事本上罗列两个患者的共同之处。

首先,凉子负责的村松博之先生,今年四十四岁,是东京都内一家银行的职员。家人包括妻子和一个上初中一年级的儿子,病历上记载着他的主要症状是:“失眠和疲倦导致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有时情绪起伏很大,容易因一些小事发怒。”

引发这病症的导火索是今年年初,当时村松先生十三岁的女儿在他面前因交通事故死亡,此后他的异常言行开始明显起来。也就是说,由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故,他适应不了由此造成的精神压力,精神开始失常,这也是一种适应障碍。据他家里人讲,他从很小起就非常溺爱这次出事的女儿,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是他这次发病的直接原因。

另一位患者金子洋子太太,今年四十二岁,很久以来就和丈夫及独生女之间关系处理不好,她一直认为女儿和丈夫讨厌自己。据她丈夫说,这些纯属被害妄想,随着这种被害妄想不断增强,她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杀掉,所以有一天她突然从厨房里拿出菜刀砍向丈夫。

幸亏没出什么大事,金子太太被救护车从出事地点直接送了过来,住进了花冢医院,被诊断为由于适应障碍和被害妄想,导致精神过于兴奋,从而造成“精神综合失调症”。以后的事情正如大家所想,她由于和丈夫、女儿之间不够融洽,从而产生被害妄想,接着开始出现异常的言行。

“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结果却是完全不同。”

正如凉子带着叹息说的一样,无论从家庭环境到引发病情的原因,这两个患者之间几乎都没有什么共同之处。甚至相反的地方更多。

“如果非要勉强拼凑的话……”

凉子手里拿着记事本,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自言自语。

“就是两个人都四十多岁,而且家里都是一个女儿。”

村松先生的确有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儿,金子太太也应该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儿。

“但是村松先生的女儿不是已经亡故了吗……”我喃喃自语。

“对了,”凉子拿着钢笔突然说,“哎,冰见子医生也是独生女啊。”

我的确听说冰见子医生是独生女,但是这与村松、金子两位患者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当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凉子对我说:“你听听看。”

“这三个家庭都有独生女,而且爸爸都非常溺爱女儿,对吧?”

我听护士长等人说起过,冰见子医生的父亲精一郎医生非常宠爱她。正是由于父亲的影响,冰见子医生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职业,当了医生并且继承了她父亲的医院。

“这些和这两个患者有什么关系啊?”

“冰见子医生会不会因此嫉妒他们?”

“哪儿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因交通事故而失去了独生女的村松先生,以及被女儿讨厌的金子太太,冰见子医生有什么理由嫉妒他们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冰见子医生嫉妒的是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女儿。因为对她来说,宠爱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真是这样的话,是女儿有问题啊。但是现在受害者却是她们的父亲和母亲。总之,你的想法跳跃性太大了,我觉得还是另有什么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

被凉子当场这么一问,我也难以应对,我猜想也许这两个患者不知何时,对冰见子医生采取过批判或者反抗的态度,因此引起她的不满。即使他们可以出院了,也不让他们回家,甚至会让他们住更长时间院。我这样一说,凉子非常干脆地摇头否定。

“这样一来,不成了对这两个人的惩罚行为了吗?我觉得冰见子医生不是这种人。”

听凉子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还是实验。”

“实验?”

“像哲基尔博士和海德那样,给患者使用各种药物并观察其变化。这两个人是冰见子医生选中的实验对象。”

“但是只有两例的话,即使在学会上发表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所以,这只是一种游戏。”

我不知自己是吓了一跳,还是心中不以为然,我重新向凉子的脸上望去。

“这种话你可真说得出来啊。”

照她的说法,冰见子医生单纯为了游戏,不让可以出院的患者出院,让患者服用没有必要的药品。那么聪明的一位医生,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你可不可以再找些比较着边儿的理由?”

“我的话不着边儿吗?……”

凉子轻轻抱起了双臂。

“但是在精神科,如果想那样做,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来。比如对那些因抑郁症而闷闷不乐的患者说,你的性格本身有问题,使其没有退路,再不断让其使用大量的药物,搞得患者的病情越来越恶化,可能最后的结果是患者回归不了社会。还有就是通过点滴,每天给狂躁症的患者注射大量强烈的镇静剂等,使患者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也许终于变成一个废人。那个,就像那种脑颅手术……”

凉子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手术名称了,因此我提醒说:“脑白质切除手术。”

“对,对。就是那个脑白质切除手术。只要进行了那项手术,患者就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了吧?”

以前确实有过脑白质切除手术,说得准确一点儿,就是脑叶白质切除手术。我曾听前辈们讲过,那时还没开发出如今这些抑制神经兴奋的药物,对于性格异常者,以及难以治愈的精神综合失调症患者,还有那些强迫症状很重的患者等,会进行这种手术,有些国家甚至对犯罪者和政治犯等也曾实行过这种手术。

大脑前面的额叶,本来是指挥思维与情绪的中枢部分,通过手术去掉这个部位的话,自然会导致人的智力低下,有时甚至连人格都会遭到破坏。而且一旦进行了这种手术,永远都不可能恢复正常。

关于这个手术,曾有一个电影名为《飞越疯人院》,引起过很大的反响,由于在医学伦理及人权问题上都遭到了强烈的批判,现在这个手术本身已经遭到禁止。

随着治疗精神病药物的不断开发,让患者服用药物,就可以起到充分的治疗作用,当然也是废止这种手术的原因之一。

现在凉子竟把这个手术与冰见子医生相提并论,并怀疑她开始进行一种游戏。

“绝对没有可能。”

我坚决地否定了凉子的意见。即使是推测,也不该说出冰见子医生利用职务之便、对已经治愈的患者进行药物游戏这种愚蠢的话来,但凉子竟然说了出来。

“就是开玩笑,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正是因为她的做法可疑,所以我才说出自己的看法。有什么不对的?”

凉子葡萄酒可能喝多了些,毫不客气地反驳了我。她十分厉害,我们分手的原因也是她这种偏激造成的。

说起来,当时我和凉子好了正好将近一年。那天晚上,我们见面吃过饭后,在我的房间做了爱,要回去的时候,“给钱”,凉子说着伸出了双手。她要的当然是回家的路费,不巧那时我手里几乎没剩什么钱。“对不起。”我边说边把一千日元递给了她,她却回了我一句:“小气鬼。”

我还是没有回嘴,她却连一句“晚安”也没有,就要从我的房间出去。“喂,”我叫住了她后责问说,“你怎么能说我是小气鬼呢?”接着开始吵架。如果那时我给了她出租车费,可能就没事了,可是正巧是发薪的前一天,我本来就没钱,又请她吃了晚饭,那时真是一千日元也舍不得花。况且凉子和我的工资几乎差不多,却总是要求我负担,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围绕着这件事我们开始争吵,我说“给钱”这种说法真粗俗。“当然了,那位高贵的冰见子医生才最适合你,有本事你去追她啊。”凉子又说了一大堆刺激我的话,结果两个人大吵起来,从那以后,我们俩的关系就完了。

也许那时我们之间的恋爱本身已经接近尾声,或者动不动就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闹。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重归于好,只是又无法马上说出口来,凉子当然也不是能主动道歉的女人,这样时间一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无可挽回了。

现在又能和凉子见面并在一起吃饭,共同讨论患者的事情,还是拜冰见子医生那种异常治疗所赐,但即使这样,我也不允许她说冰见子医生对患者进行药物游戏。

“你这种说法,过于极端了。”我再一次提醒着凉子,“你把冰见子医生形容得如此恶劣,那你还不如辞职好了。”

“你让我辞职的话,我辞也可以啊。”

凉子将错就错地答道,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说过头了,叹了一口气。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这儿说不定也会变成诚星会那样的医院。”

“怎么可能……”

我被凉子说得瞠目结舌,不由瞪了她一眼。

诚星会是关东北部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半年前大范围的违法诊疗被人发现,后来被查封了。

在那里,几乎不让住院患者出院,为了节省看护时间,竟用工具绑住患者的手脚,而且让患者大量服用药物,证据确凿。甚至有小道消息说,医院一般让那些高龄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在住院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死亡。这其中也当然包含着家属希望医院对这种需要人护理、非常麻烦的痴呆老人,进行适当处理的自私要求。

实际上,表面上对这些患者护理周到,暗地里把他们送上死路,非常简单,万一因为用药过量导致患者提早死亡,家属就是有些疑问,也不会有人继续追究下去。医院把这些不再被人需要的老人,合法处理掉了,家属只有可能高兴,绝不可能因此怨恨医院。

如果精神病医院成了这些自私自利家属们的帮凶,那么这种地方根本不能叫作医院,只能说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受雇杀人的地方。

当然这种性质恶劣的医院极为少见,一般的医院都会竭尽全力、实事求是地治疗那些需要护理的患者。

花冢医院当然也是这些医院之一,因此才有很多患者聚集于此。把自己工作的医院和诚星会相提并论,这对一个在同样医院工作的护士来说,绝对不能容忍。

“你听好了,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绝不会再保持沉默。”

“怎么了,你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呀,我只是说我们医院千万不要变成那样而已。”

凉子仍然两手抱胸,一副失望的表情。

说实话,男人对那些不能成为做爱对象的女人可以非常冷酷;但是对心存做爱希望的女性却硬不起心来,总是十分温和。我对凉子已经失去了做爱的念头,而且即使我要求,她也不会答应。在我决定不再对凉子心存幻想的时刻起,我一下子又变回了态度坚定的男人。

“听好了,今后在这件事上,我不允许你再说冰见子医生的坏话。你只要在她手下工作一天,就不应该对她说三道四。”

不知是否被我的气势压倒,凉子开始沉默起来。这样一来,我的气焰更加高涨。

“现在即使我们不明白,但冰见子医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这样做是不会错的。”

我在大放厥词的同时,心中突然出现一种不安。

“这件事情,你不会对别人也提起过吧?”

“别人?”

“医院以外的人,比如说对你哪个朋友……”

“我从没说过啊。”

凉子坚决地摇头否定。

“这样最好,总之,这件事就作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了。”

“我知道了。”

看着乖乖点头称是的凉子,我对凉子刚刚绝望的感情又有点儿死灰复燃,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觉得你也真是左右为难……”

“但是,你不也一样吗?”

此话不知是讽刺,还是同病相怜的共鸣。不管怎么说,凉子确实多少也在反省自己。

“以后找机会,我也再问一下冰见子医生。”

我刚想结束谈话,凉子问:

“哎,冰见子医生的母亲现在做什么呢?”

“什么意思?”

“她母亲还健在吧,还是和她父亲一样已经去世了?”

“这个,还……”

说实话,有关冰见子医生母亲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我没听说过她母亲已经过世,所以现在应该还健在吧。至于她母亲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不是和冰见子医生住在一起吧?”

“应该不会。”

冰见子医生位于松涛的公寓,因为给她送资料我去过一次,并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的痕迹,而且至今为止,我也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题。

“但是,母亲一个人,女儿一个人。一般不是经常见面,或者住在一起吗?”

听凉子这样一说,我的确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冰见子医生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她母亲的影子。

“在医院里,也没见过她母亲吧?”

看到我点头,凉子自语道:“是吗?”

“也许冰见子医生和她母亲之间关系不好。”

“为什么?”

“因为从没听到过关于她母亲的一言半语。一般的母女,两个人会一起去旅行啦,女儿也常会母亲长母亲短的。”

“这件事和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因为金子太太也是母女关系处得不好,所以冰见子医生才不让做母亲的回家。”

“那么,村松先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件事上,凉子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恰如其分的理由。

“即使冰见子医生和她母亲关系不好,也没有道理把毫无关系的金子太太硬留在医院呀。”

“听你一说,我也觉得如此。”

我们试着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测,结果还是和当初一样,陷入了一个绕不出去的迷宫。

从和凉子见面的第二天起,我决定再仔细地向冰见子医生打听一下金子太太的事情。可事实上一到医院,每天都因照顾患者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当然,金子太太本来就是冰见子医生直接治疗的患者,加上负责护士是我,可以向她打听一下:“让这个患者现在出院,是否还为时过早?”但是半个月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她一句“不行”给否定了。

经过反复的考虑,我算准了冰见子医生的查房时间,以家人来电询问为借口问道:“金子太太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刹那间冰见子医生望了我一眼,反问我:“你想让她出院回家,是吗?”

“不,我……”

慌忙之间我的语气含糊起来,冰见子医生只说了一句“请按我的指示去做”,就来到了下一个患者的面前。

这样一来,我根本没机会问“为什么让患者服这么多的药”。即便问了,她马上会回我一句:“你想对我的做法指手画脚吗?”没准儿当时就被她炒了鱿鱼。

总之,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只能按冰见子医生的要求让患者继续服药,除了静静地守候,别无他法。

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第二天是去赤坂冰见子诊所的日子。

和往常一样,冰见子医生下午才来,来了以后一直忙于诊治患者。下午五点刚过,挂号处的电话响个不停。

由于无人接听,我到挂号处看了一下,没见通口小姐的身影,也许是去洗手间了,于是我拿起电话,听筒另一边传来了稍稍嘶哑的女性的嗓音:

“北风君?”

被对方突然一叫,搞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美奈呀,你听出来了吧。冰见子医生还在看病吗?”

“嗯,是啊。”

“那么,请你转告她一下,今天晚上六点半我没问题。对了,待会儿我要和冰见子医生约会,你不一起来吗?”

“不,我……”我连忙拒绝。

“那好,麻烦你转告冰见子医生一下。”说完美奈就挂了电话。

冰见子医生和患者美奈约会,让我感到意外,或者说不可思议。

这两个人虽然认识,但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患者。听刚才的电话,好像是约好一起吃饭,这在医患之间十分少见。如果是询问病情,患者来医院就行了,况且之后还能拿药。

由此看来,冰见子医生和美奈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医患关系,难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美奈虽说在一流企业工作过,现在却在涩谷、六本木一带拦街拉客,也就是说是个妓女。这是美奈自己讲的,冰见子医生也清楚。

这样一个妓女和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

我一边疑惑不解,一边向门诊室走去,冰见子医生正好刚给一个中年男人诊断完,患者向她行了一礼正要从房间走出去。

我告诉目送患者离去的冰见子医生:“刚才桐谷美奈小姐来了电话,说今天晚上六点半没问题。”

冰见子医生没有朝我这边看,只点头说了句“哦”,然后说“叫下一位吧”。

我通知了通口小姐,回到了办公室,重新思考起美奈的事情。

至今为止美奈来过诊所几次,一般隔一个月左右,她好像想起来了,就出现在诊所。特别是上一次,她在街上拉的客人是一个性虐待狂,从她的后背到臀部遍布着被鞭子抽打的血淋淋的伤痕,她找冰见子医生为她疗伤。

之后,冰见子医生突然约我去吃饭,接着去了同志酒吧,在涩谷的俱乐部狂舞以后,又去了附近的情人旅馆。在那里,冰见子医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同时喃喃自语:“美奈来的就是这种地方啊。”

冰见子医生那天去情人旅馆,与其说是为了和我欢娱,不如说是想了解情人旅馆内部的样子。进一步讲,冰见子医生其实是想了解美奈的生活吧。

然而,这位叫美奈的女性的确非常与众不同。

美奈和我差不多大小,却叫我北风君,甚至对我说:“欢迎你来玩,我给你算便宜点。”似乎把我当成了小傻瓜。

美奈来冰见子诊所就诊是从一年以前开始的,主诉症状是失眠和情绪不安,被诊断为“精神压力障碍”,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冰见子医生亲近起来的呢?听刚才那个电话的语气,好像很早以前就开始不时和冰见子医生见面,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和这种女人交往呢?

美奈的病情虽说轻,但也是一种精神病,而且还是个妓女,这些事情冰见子医生比其他人更为清楚。美奈对冰见子医生抱有好感,才会向她邀宠,但是冰见子医生和美奈交往,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管怎么说,精神科的女医生和妓女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奇妙的组合,她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会聊些什么话题呢?

我想起刚才美奈在电话中“你不一起来吗?”的邀请。

如果我真说“我去”,并能到那里和她们俩一起吃饭,不就可以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了吗?现在我忽然发现拒绝了美奈的邀请有点儿可惜,可是冰见子医生不邀请我说“一起去吧”,我仍然去不了。我思绪万千地回到了门诊室,冰见子医生正在病历上频频地写着什么。

她面前的这位女患者,正在诉说失眠、盗汗、心悸、头痛等症状,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最近又产生了自杀的想法,所以这段日子隔四五天就来一回。她被诊断为“更年期障碍”,今天也是冰见子医生都开完了药,她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诉苦。冰见子医生看见了我,马上把病历递了过来。

“下次,你给这位患者进行一次心理治疗,时间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吧。”

冰见子医生说完,好像治疗已经结束似的站了起来。

患者随之也站了起来,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那么我们定一下下次的时间吧。”我说。她惶恐地点了点头。

等我和患者商定好下一次治疗的日期和时间、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冰见子医生已经从更衣室走了出来。

将近下午六点,快到医院关门的时间了,冰见子医生现在回去也无可厚非。“我先走了。”她出门时对我抬了下手。

平时我总是回答:“您辛苦了。”今天我从美奈那儿知道了她的去处。“您走好。”我改口说。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暗自期盼她也许会约我一起去吃饭,但她却毫无此意,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随着斜斜的裙摆悠悠晃动,冰见子医生走了出去。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窈窕,纤细的腰肢下,臀部的曲线却出人意料地丰满,我再一次为在情人旅馆让她金蝉脱壳一事感到后悔。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至今还独身一人?为何选来选去,竟会选中美奈这个妓女约会?

冰见子医生的身影消失之后,我问旁边的通口小姐: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不结婚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你喜欢冰见子医生吗?”

那还用问,我不由分说点点头。

“那你就试试向她求婚啊。”她接着说。

“开什么玩笑。”

我这种人即使开口求婚,冰见子医生也不会认真考虑的。

“反而说不定会成功呢。”

“这样说未免对冰见子医生有些失礼吧。”

“像她那种人,普通人求婚也许根本行不通。要不就是极为出色的男人,要不就是你这种仆人型的……”

“喂喂,少说这种没礼貌的话。”

“对不起,但是冰见子医生内心深处说不定有什么苦恼,或者创伤什么的。”

“创伤?”

她双手一直松松地抱着手臂。

“她年轻的时候,不知因何事开始不再相信男人,或者变得讨厌男人,从此以后开始躲避男人……”

“有这种事?”

“我不十分清楚,但这种事会一直影响此后的人生,是吧?”

年幼时期由于某种事件开始不信任男人,还有受到精神性外伤的女性,此后的人生会受到各种各样后遗症的困扰。在精神科的领域里,把这些称为“心理外伤后的精神压力障碍”(PTSD),现在好像有多种治疗方法。

其实桐谷美奈就是在十岁的时候,遭到附近男孩儿的关押及强奸,因此形成了精神上的外伤。根据病历记载,此后她从放荡不羁的男女关系,发展到站街卖淫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与此相同,如果冰见子医生在幼年时期也受过什么精神上的外伤,她性格上的异常,或者某种言行令人难以理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像冰见子医生那种出身良好的大小姐……”

“这与出身毫无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以前的伤害会给现在的她留下什么阴影,我也搞不清楚。

“具体来说,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根本不相信男人这种东西,所以不可能结婚,因为讨厌男人,所以开始喜欢女性……”

“那,是同性恋?”

“当然了,我觉得这种事也有可能。”

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冰见子医生和美奈约会之后,来到涩谷的情人旅馆在床上互相拥抱的情景。

“怎么会……”

冰见子医生怎么可能和那种女人搞同性恋。那样一来,她不就和一个向许多男人出卖肉体的妓女肌肤相亲了吗?

“绝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怎么会和桐谷美奈这种……”

“我也没有说冰见子医生同性恋的对象就是美奈呀。只是觉得这种事也有可能罢了……”

我越想越不明白,而且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搞不懂冰见子医生的真相,我的脑海只剩下一片混乱。

“不管怎么说,不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

我在对通口小姐说的同时,也在提醒自己。

①日本主管主管医疗、福利、保险和劳动等行政事务的中央行政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