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轻音很少坐副驾,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后座,因为基本都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这次就坐了副驾。
除了开车的人,就只剩她和裴观仪两个,徐轻音不想跟裴观仪坐在一起,即使对方已经绅士地替她打开了后座车门,她仍绕到了副驾去。
徐轻音自顾上车,后座传来裴观仪上车的动静,所有车门合上,车内空间瞬间密闭,雪松香由后慢慢往前漫延。
负责开车的人第一时间却是回头,虽并未开口说话,但徐轻音不傻。
她知道对方是在看裴观仪的意思。她想到“狗腿子”一词,但这想法一闪而过。
徐轻音觉得自己不该波及无辜,毕竟裴家也不全是恶心的人,比如陈叔人就挺好的。
徐轻音收回思绪,檀香慢慢浸润,如同无形的粘腻触手,她越发不喜,出声催促了两句。
后座冷沉丢来一句:“去景苑。”
王连得到示意,当即启动车辆。
不怪常姨很久不能过来,景苑离赛场很远,中途确实也会堵车,即使是裴观仪也不例外,几人返回时一样被堵在了半路。
车辆停停走走,好在徐轻音并不着急,先前是要一直站在楼下等待,她觉得累,所以没多少耐心,可现在的情况大不一样。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或许是考虑到她穿得更少,温度甚至有意调高了些,温润的檀香让人不自觉陷入厚重的踏实感中。
徐轻音很想睡觉,希望快点到达景苑。
车子已经停在徐轻音楼下一个多小时了。
副驾上的人左手软软垂下,右手弯曲搁置在腿间,头上原本干净利落的盘发已经有些散开,缕缕发丝附着在脸上。
徐轻音微偏着头,双眼紧闭。
凝脂白玉与如墨青丝交织,红色宝石与金色链条呼应,副驾的人全无戒备之心,就这样沉沉睡去。
王连从裴观仪七岁时就跟在对方身边,他见识过不少场面,业内明争暗斗,以及各种明里暗里的下三滥手段。
裴观仪如同古井,常年无波,遇事更是波澜不惊,论野心手段,无人能及。他受裴观仪感染,对很多东西也不乏免疫。
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局促。
也许是因为副驾上熟睡的人,又或许是因裴观仪的毫无指示。不,裴观仪早已给出了指示。
裴先生并没有叫醒那个空有皮囊却不知人心险恶的女人,他一直都极具耐心地等待,等待着那个愚蠢的美丽女人醒来。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要近两个小时了。
王连有些坐立难安,视线无处安放,莫名生出的无措感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觉得奇怪。
他突然理解了裴先生为何突然有了烟瘾。
副驾上的女人突然出声,轻唔一声。
车内太过安静,车外也很安静,以至于徐轻音的这声轻哼都被放大一般。
王连手抖了一下,正要低头,后座响起裴观仪的声音。
“下去。”
声线极低的二字,却冷得彻骨,隐含怒意。
王连再度手抖,破天荒显露一丝惊恐,匆忙应“是”后小心打开车门离去,临下车还不忘再度把车门轻声合上。
现在是晚上了,临城昼夜温差不大,但夜里总是过于湿冷,车里那位穿得单薄,又是梦中,说不定会因此生病。
王连跟在裴观仪身边多年,他自认自己对裴观仪已有一定的了解。比如他一直认为裴观仪并不喜欢那位,甚至可以说带有几分厌恶。
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在裴观仪压抑着情绪命他下车的时候,王连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以前从未在裴观仪身上看到过他对任何女人的特殊态度,独独今晚这次。
徐轻音睡得不好,姿势并不舒适,梦境也不愉快。这是裴观仪坐在后座,冷眼盯着前方车后视镜得出的结论。
徐轻音拧着眉,红唇无意识地嗫嚅,卷曲纤长的睫毛如羽般轻曳,一切表现,都是梦境迷乱的体现。
她在不安。垂在座椅间的左手手指正无意识轻动。
也许是梦到他了吧。她那样讨厌他,大概是梦到他了。
他在她的梦境中,又是什么样的。
是否如同现实中她心里眼里的他那般不堪。
裴观仪想大概是的。她总是那样厌恶他,那份厌恶甚至让他产生一些错觉。
他总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徐轻音为何能恨他到那种程度。
他曾在夜里自省,回味着与徐轻音结婚之后的时日,但他找不出一丝亏欠,甚至薄待徐轻音的痕迹。
除了他与她的第一次。
可那晚是徐轻音先开始的。
她勾着他的肩邀吻,她含着笑轻语呢喃。
明明是她先越的界。
昔日记忆在脑海中重现,徐轻音那夜的音容笑貌,正如同胶卷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重演,让人食髓知味。
“裴观仪,我们做吧。”
她那夜是那样说的。
裴观仪抽了口气。
胸口闷积良久的浊气,在回想到徐轻音的那句话时爆破开来,他的思绪瞬间崩断,理智回升一点时,手已探向衣兜。
他如愿摸到香烟棱厉的四角包装盒,却在想到车内熟睡的徐轻音时将手抽离。她不喜欢他吸烟。
裴观仪自认自己没必要因这一点小事去将就徐轻音的喜恶。但他还是克制了,就因为徐轻音不喜欢。
徐轻音。
徐轻音。
他曾一度觉得她是个过分愚蠢的女人。
他当初应下这段婚姻,唯一原因便是因为家里的老爷子。他不觉得他的生活需要添加一个女人。
于他而言,徐轻音不过是他完美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
徐轻音的存在,影响不到他生活的一丝一毫,他也不介意身边突然多出一人。
起初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只是喜欢徐轻音哭泣的脸。
云雨之时,那双好看的黑色瞳孔中,总能清晰印出他的轮廓,让他清楚看见自己失控的模样。
他惊讶于这样失态的自己,却又无比沉沦其中。
可徐轻音恨他。
梦里也一样。
裴观仪向后仰靠,视线却一直停在那面车后视镜上。某个瞬间,他决定接受了徐轻音的恨。他不确定他是否爱她。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他想要徐轻音。
想拥有徐轻音。
即使那份拥有当中,会掺杂着无尽的厌恶和恨。
“爸爸……”“妈妈……”
“别丢下我……”
“不要……”
哀怨的,悲沉的,带着哭腔的。
原来徐轻音不愉快的梦,并不是因为他。
明白真相的一瞬间,心脏极其可惧的抽痛一瞬,钝器敲砸一般,连着四肢百骸。但仅仅只是一瞬,都令裴观仪乱了心绪。
心痛?
就因为徐轻音?
他竟然产生了这种荒谬的可笑感受。
他总是将这一点忽略,关于徐轻音父母的死。他自觉将徐轻音划到自己的领域,自认徐轻音对父母的离世接受如他。
看样子,徐轻音常因这件事感到伤心。
可事实上,他的父母也只不过比她的父母多吊了一晚上的气不是吗。
她就因为这个恨他吗?甚至恨到那种程度。
可她为什么要引诱他。
徐轻音啊。
徐轻音。
突然转醒时已是深夜。
徐轻音一直垂着的左臂失去知觉,她尝试挪动,入骨的酥麻侵蚀四肢百骸,瞬间不敢再动。
脖子也酸,曲了很久的腿部同样隐隐发麻,徐轻音自顾不暇,恍惚间叫了一声常姨,在没得到任何回应的瞬间,她终于突然惊醒。
她忘记自己坐的裴观仪的车了。
所以她是直接在裴观仪车里睡着了……
徐轻音感到头疼,也感到无语,还有一点点不知名的羞耻。
果然她就不应该坐裴观仪的车,然后每次跟裴观仪待久了就开始犯困。
徐轻音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循着记忆往后座看去,当即看见了长腿交叠,腿上搁置着笔记本忙碌工作的裴观仪。
对方早就察觉她已醒来,却始终没有出声。眼下徐轻音自己看了过来,裴观仪适时合上面前的笔记本,淡声一句。
“醒了?”
徐轻音耳尖发热。
她心里支支吾吾几秒,随即佯装镇定道了声谢。
裴观仪冷淡“嗯”了一声。
徐轻音一时间进退两难,第一次觉得裴观仪话少是件多么让人感到棘手的事情。
徐轻音又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
“很晚了,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家了,再见。”
这番话听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最过明显的,无非是语气间带着一点刚睡醒时的轻微鼻音,至少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
但裴观仪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敷衍了事的局促,以及淡淡的窘迫。
还有那句“再见”。
再见?
徐轻音不会那样的。
还没等他回应,副驾上的女人已经匆忙推开车门离去,甚至走得过急,连大开的车门都没再管。
鞋跟与瓷石碰撞,声声入耳,制造者步伐匆忙。
裴观仪忍不住扯了唇角。
下一秒车内进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裴观仪轰下车的王连。对方上来立刻关闭车门,没有多问,启车离开。
裴观仪注意到他淡淡泛红的手。
临城后半夜确实较冷,徐轻音睡了五个多小时。这也意味着王连在外面等了四个多小时。
车辆不急不缓地驶往檀庭,后座裴观仪出声。
“以后直接回去,不用等了。”
王连专注开车,当即应“是”。
他倒是想自己先回去,但一想到当时裴观仪的语气,便也硬生生在外面等了几个小时。
还好他今天穿得够多,否则到时候生病的人就不是车里那位而是他了。
不过裴先生的心思真难猜。
看来他以后还是不要自己多想了。尤其是对那位,最起码如今看来,那位在裴先生心里,多少是有点分量的。
王连自己给自己做了一番新的心理建设。
徐轻音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卧室。
她眼下没有一点心思洗漱,虽然当时裴观仪看起来面无表情,也没有说什么风凉话,但徐轻音还是觉得丢脸。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以前和裴观仪去往裴家老宅时,她就总会在中途睡着,即使路程再短,只要她身边坐着的人是裴观仪,她就总会不自觉身心松懈,直至睡着。
如果不是她可以自然醒来,她甚至都要怀疑裴观仪是不是偷偷给她下药了。
脚上的高跟被随意踢下,徐轻音趴在床上,越想越觉得糟心,但这件事也就折磨了她小两分钟,徐轻音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她在那车里睡了很久,染了一身檀香。
真的无法抵抗。
果然她真的不能跟裴观仪长期共处。
她以后再也不要坐裴观仪的车了。
哪怕要等十分钟。不,十五分钟都可以。
她确信她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