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有些大,沿路的树桠上也落了不少。
汽车平稳地穿梭在黑夜里,正如开车的人一样沉稳,雨刷器一直不停地挂着雪水,在寂静的空间里留下细碎的声响。
除了仪表盘的那点光亮,两人都匿在黑暗里不说话。
林枳栩手里捏着手机,偏头看向窗外,盘山公路上松柏不停往后倒退,玻璃上起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
“宋京辞,那只蝴蝶是你送的吧。”她打破了平静,语气不再像刚才那般疏离,更多的是挺直腰板反抗后的疲倦。
其实她很想说你去国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亲手掀开了那层玻璃,又重新放了个保护罩。
这算什么?
他没动,眼神直视着前方,可林枳栩却注意到他眼睫极轻地抖动了一下。
“嗯。”应得有些不愿承认。
她微微扬脸望着宋京辞,分别的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里,这是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不再是藏在课本里的一个名字,也不是毕业照上的一次成像,而是切切实实的宋京辞。
车内柑橘香薰在温度的作用下更加浓郁。
和方才酒会上的张扬不同,现在的他多了几分内敛,不说话的时候有些寡冷。
就好像高中表扬大会时,红色横幅被秋风吹了泛起连波,宋京辞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皮。
“没什么想说的,我是宋京辞。”
时至今日,林枳栩还清楚记得台下盖过话筒滋啦声的欢呼与掌声。
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少语,宋京辞又接了一句,“喜欢吗?”
林枳栩移开目光,低头看向脚边的等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还未等身旁的人回答,寂静被一通电话给打断。
看到周续晚的电话,她有些心虚,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起了电话。
那边响起了男人散漫慵懒的声音:“林枳栩,你回家了?怎么没让你祝叔叔送你。”
林枳栩:“我一个人也可以的,就不劳烦他了。”
“是吗?”周续晚挑眉,“我倒想知道,在那荒到鸟都不愿意拉屎的山上你是怎么回来的,嗯?”
最后尾音上扬,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林枳栩真的没怕过什么人,但对这个舅舅是真的害怕。
她支支吾吾地,知道祝齐颂肯定都告诉他了,“我跟朋友一起回来的行了吧。”
人在撒谎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抬高音量,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我就问问,那么激动干嘛?”周续晚低笑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最好是,要是让我知道你再跟宋家的有联系,我在斯里兰卡跑也要跑回来打断你的腿。”
“……”林枳栩沉默三秒,“知道了。”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准备挂电话时,一直没开口的宋京辞漫不经心地反问,带着某种压迫感。
“朋友?”
“谁?谁在你旁边?”周续晚听觉灵敏,眉头一皱。
刚松口气的林枳栩心立马吊了起来,想都没想捂住宋京辞的嘴,“没谁,你肯定幻听了,我先挂了哈。”
火速掐了电话,生怕漏馅。
炙热的鼻息喷薄而出,她回神赶忙收回手,不自然地搓搓手指。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宋京辞俯身紧盯着她,压住了嗓子,嘴角下弯,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皮质方向盘,“我算你哪门子朋友?”
林枳栩最讨厌被人质问,语气又回到了之前的淡漠,“宋先生,我忘了,或许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说完拉开车门下车。
住院部三个大字散发着光芒,她下了车才发现宋京辞带自己来了医院。
身后传来关门声,脚步声慢慢靠近,直到温热覆上肩头,头顶的雪花也被拦截了下来。
宋京辞一手举着伞,手指蜷缩了一下,试探地想要牵住她的手,可林枳栩像是有感应一般避开了。
他动作一僵,指骨微动,而后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侧,“走吧。”
“你带我来医院干嘛?”
“我妈住院了。”严重的事情被他说得满不在乎,还将她拉得更近些。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林枳栩有些失声,脚步生风往电梯走去。
她甚至有些气愤宋京辞的态度,表现的跟没事人一样。
冷风在电梯间呼呼乱叫,有些可怖,像怪兽的嘶吼。电梯门阂上,林枳栩咬紧嘴唇,手不自觉地抓住扶手。
楼层的按键跳动着红光,空气在逼仄的环境中开始挤压,剥夺着生的权利。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紧迫感解除,林枳栩松了口气,迈出电梯的时候还有些腿软。
一出拐角就看到宋父推着宋姨,她脚上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
见到林枳栩的那一刻,林婉眼神倏地一亮,“栩栩!”
来时很着急,没有考虑那么多。
不知道谁把窗户开了个口子,冬日的冷风稀释了空调的燥热吹到脸上,刺骨还带着隐隐的疼,林枳栩将碎发抚到耳后,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冲动了,她跟宋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还未等她想好怎么面对宋母他们,林婉已经被推到她面前,满怀欣喜地望向她,“枳栩,你是来看我的吗?”
宽敞的走廊通亮,白炽灯折射在白色瓷砖上有些晃眼,林枳栩生理性地眨眨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喉头如堵,挤出了个僵硬的笑。
这时宋京辞走到她身边,替她揽住了那股寒风。
“枳栩担心您赶忙来了医院。”
宋父看出了盘踞在他们中间的生涩与尴尬,主动解释,“枳栩,你宋姨就是晚上偷吃橱柜的零食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
“老宋——”被戳穿林婉还有些不好意思,“孩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林枳栩见状还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切就在昨天,可是横亘在他们之间六年的长风吹得并不平静。
电话来得及时,给了她脱身的机会,“宋姨宋叔,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微微颔首,连余光也没分给宋京辞半分就朝楼梯间走去。
林婉看着两人的背影,心生怅然,“老宋,你说我们当时做的是对是错呢?”
“那孩子晚点知道真相也能少些痛苦。”
“哎…”
…
刚下台阶身后紧跟着急促的脚步声,林枳栩脚步更是没停。
黑漆漆的通道只有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发着幽光,她顾不上害怕只想逃离。
看到出口的光亮破进来的时候,她踩得急,脚下悬空往前扑去。
“枳栩——”宋京辞面露焦急,一步并三步跨下。
林枳栩忍住痛苦的闷哼,出声喝住,“你别过来!”
他脚步硬生生顿在半空,没敢再往前。
她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像风中的水仙摇摇欲坠,宋京辞手好几次抬在半空想接住她。
“宋京辞,别再惺惺作态了,以后也别来找我。”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e;
……”
男声低沉有磁性,还带着点美式的口音,像低音大提琴滚过琴弦刺激着耳膜。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林枳栩蜷缩起身子,全身笼罩在被子下。
空调的扇叶摆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抬手拭了下眼角,直至手指被浸润。
林枳栩又梦到十八岁的宋京辞了,那是他在学校广播台读给她听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是一个春日,远处霞光满天,炮仗花绚烂得耀眼,微风吹起洁白的纱幔,少年红着耳朵凑在她耳边轻声念着情诗。周围都很静,只有他落在她耳边的痒意,还有十八岁隐秘的欢喜。
六年的光阴悄然无声,她以为自己至少不会再梦到宋京辞了。
可是昨夜的雪实在绵延,她无法摒弃在门外,连同旧忆一同带入梦来,于是债台高筑,一败涂地。
空气逐渐稀薄,直到有了窒息的感觉,林枳栩才掀开被子急促地呼吸,似乎这样就可以像濒临死亡的鱼儿一样,无法再记得之前痛苦的回忆。
空调温度开得有点高,一口气闷在胸口透不过来,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到客厅倒了杯温水,一杯下肚才终于好受了些。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有节奏地响起,像是是对的什么暗号一样,林枳栩提着杯子往沙发上一躺,随即是指纹解锁的声音。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天到晚睡睡睡,窗帘也不拉开,跟个吸血鬼一样。”唐淼拎着早餐袋,熟练地换上拖鞋,跑到阳台边掀开窗帘。
大片的光亮倾泻而入,林枳栩不适应地抬手挡住,眨眨酸胀的眼睛。
“买了什么好吃的?”等到习惯了些,她放下手眯着双眼。
“你问我,不是你点的外卖吗?”唐淼将保温袋扔在玻璃茶几上,大剌剌地躺在她旁边。
她来的时候就发现挂在了门把手上,一摸还是热的,她顺手提了进来。
“怎么可能!”林枳栩坐起身,眉头微拧,“我没点啊。”
唐淼:“啊?难道外卖送错了!”
林枳栩将保温袋薅过来,没有单子,她心存疑虑地扯开包装,一杯美式,一碗黑米粥加上几片薄薄的蛋饼。
看到这些她有些头疼地推开包装,唐淼瞅了一眼,“这什么混搭风啊!”
苦的甜的咸的都有。
这些是她高中最喜欢吃的早餐,咖啡是为了提神消肿,嗜甜的黑米粥加上宋家保姆阿姨摊的饼,这一看就是宋京辞准备的。
突然想到什么,唐淼凑近少许,“昨天晚上那男的谁啊?”
林枳栩听到这个胡乱揉了下头发,有些烦躁地将包装袋盖上扔进垃圾桶。
“你扔了干嘛?”
她抿着嘴唇不语,起身准备洗漱的时候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茶几,尖锐的疼痛袭来,她倒吸一口冷气,一个踉跄差点往前跪去,好在唐淼手快一把提住她。
“你腿怎么了?”唐淼将她扶回沙发上,小心掀开林枳栩的裤腿,膝盖磕破了皮,伤口处被水泡得有些发白肿胀,要发炎的节奏。
她抬头看向林枳栩,整个人瘦得像只有骨头一样陷在宽大的毛绒家居服里,眉头紧锁,嘴唇苍白,脸颊却红得不正常。
唐淼手贴上她,烫得吓人。
林枳栩仿佛是沙漠里迷失方向的旅者,碰到冰凉惹不住嘤咛一声,可头却胀得慌。
她昨晚穿得本就不多,受了冷风,回家伤口也没包扎,洗了个热水澡套了睡衣就往床上一倒。
唐淼找了块毛巾打湿放在她额头,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退烧药,“枳栩,你发烧了,我去给你买点药你吃了再睡。”
林枳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全身没了力气,腿上上好了药,她顺势往旁边一歪,缩了起来。
怎么就是放不下呢……
大雪过后是纯净的晴天,熹光从窗外洒进来,一寸一寸给白墙镀上淡淡的金。
唐淼刚换上高跟鞋,门外响起敲门声,她在玄关处顺手开了门,“谁啊?”
门外的是昨夜的那个男人,他穿着黑色工装外套,脚踩高帮马丁靴,寒冷中他下颚线崩得紧紧的,眼眸幽深得像寂静暗夜里的流动的海水,不敢让人多看一眼。
再往下,他冻红的指关节勾着一个磨砂塑料袋,里面是各种颜色的药盒。
见唐淼开门,宋京辞微微点头示意,“枳栩在家吗?”
他见昨天林枳栩摔得有些狠,按照她的性格肯定不会好好涂药,肯定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
按照昨天的情况,唐淼知道两人肯定是认识的,她微微侧身,小声说道:“她发烧了,我正好要出门买药。”
宋京辞脸色一变,将手中袋子扔给唐淼,大步迈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到缩在沙发上的女孩,脊背佝偻着,厚厚的衣服也盖不住她瘦削的脊椎骨,他的心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到透不过气来,他疾步朝林枳栩走去。
好沉,好累…
林枳栩只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艘小帆,沉沉浮浮,她不知道要飘向何方。
隐约听到梦中的少年音,“枳栩…”
“枳栩…”
入耳的还有淡薄的呼吸声以及衣服的摩擦声,从模糊到清晰中,熟悉的松木苦柚香夹杂着冬日草木的清冷钻入鼻孔中,而后身子渐渐腾空,她从深海降落在了雪地之上。
林枳栩在发高烧的时候泪腺总是特别发达,鼻尖一酸,泪珠不受控制滚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在宋京辞的心上。
她的意识不太清醒,以为又是在做梦。
他怀里还有些冬日的寒气,林枳栩忍不住把脸埋进去,小声地呢喃一句。
“宋京辞,放过我吧。”
我把你归还给人海,我只想回我的森林做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哪怕生命短暂,哪怕雨疏风骤,哪怕没有庇护…
原来,如坠冰窖是这种感觉。
你明明被温暖照耀着,可寒气像是藤蔓一般慢慢从你脚底渗透,那种黏腻刺骨的冷死死地攀住你,不让你动弹半分,直至冻住你的四肢百骸。
宋京辞喉咙艰难一滚,心口生闷得说不出话来。
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耳朵像是被蒙了一层薄膜,什么声音都听不太清了。
他五指往里收了收,将林枳栩往胸膛埋得更深,下巴搁在她肩膀处。
“麻烦你拿一下她的身份证,再准备个毯子和热水袋,我送她去医院。”宋京辞抱着林枳栩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