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而栖》
野荔/2023
晋江文学城
平芜市。
深秋,枝桠被吹得微微晃动,银杏也被秋色浸透了叶脉,灿烂得耀眼。
当最后一件蝴蝶吊灯挂上的时候,“观蝶映像”工作室才终于正式装修完成。
工作室不在繁华地段,甚至说有点偏。但面积还算大,林枳栩看中了前院,叫师傅搭了个玻璃房,里面种满了粉白色的三角梅,还点缀着些龟背竹。
阳光像潮水般漫进来,衬得五颜六色的蝴蝶发出贝母般的莹泽。
相对于其他昆虫,蝴蝶更容易被大众接受。
“好,我开始录了啊。”唐淼点了录制键。
林枳栩作为昆虫学研究人员,极喜欢制作昆虫标本,尤其是蝴蝶。工作室也放了许多,也为了吸引更多人关注自然保护。
镜头下的她迎着碎光格外柔和,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女人本就肤色白皙,在光下更加耀眼,黑色长发被玳瑁色鲨鱼夹挽起,身着白色针织套装,这一幕显得格外的柔和美好,唐淼看着忍住想要尖叫的欲望。
太美了吧。
林枳栩眉眼低垂,如山间清风徐来,她小心地展开三角袋,捏着蝴蝶的胸部取出蝴蝶。这些都是林枳栩从树丛里捡回来的尸体,已经有些僵硬,需要用针筒注射温水还软。
“小伙伴们不用担心,这些都是自然死亡的蝴蝶。”林枳栩轻声开口。
唐淼又往前走了一小步离近了拍,以防收音不清晰。
四周很安静,连带着呼吸都轻了下来。
她一整套动作既治愈又熟捻,平口镊顺着翅基慢慢展开,随后拿出一根针穿过蝴蝶将它固定在泡沫展翅板上,取出硫酸纸将翅膀铺平,再用尖头镊调整前后翅的位置,在周围用昆虫针固定形状。
“湿润皿进行冷闷。”
“干纸吸水。”
“按压展翅。”
“翅基打开,与身体垂直。”
“干燥盒风干。”
语气平稳且温柔,似风铃摇响,清脆悦耳,和其他教学短视频不同,林枳栩制作的过程格外细心但又不繁冗,有许多人争着“交作业”。
随着标本被送进干燥盒,录制也就结束了。
林枳栩起身往吧台走去,倒了杯水微微抿了一口。
“要我说。你个国家地理的,至于拍这个吗?”唐淼收好相机,走到她对面,“光拍你的脸就够火了。”
林枳栩有一瞬的哑然,随后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昆虫科普不只是小孩子感兴趣,许多大人也很感兴趣,但是现在看绘本图书的其实很少,他们更愿意通过网络了解。
“嗯,听你的,下次拍个变装。”她揶揄地敲敲桌面,还装作赞同地轻点下巴。
唐淼一听她这个语气就知道她是开玩笑,没当真。林枳栩为了些昆虫标本可是能打着手电筒在树林里找一个晚上的。
“对了,你晚上交流酒会要我陪你吗?”
提到交流会,林枳栩不太喜欢那些觥筹交错的场景,攀附的,讨好的,比较的,还有些年纪大的前辈装作经验老道“点拨”一两点的。但她不能拒绝的是,酒会上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学者,讨论着地域差异带来的温度气候变化,对不同昆虫也有着天差地别的对待。
她,不得不去。
林枳栩正想说点什么,周遇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裹,“枳栩,你的快递怎么放在门口?”
“谁寄的?”她最近没买快递,而且店还没正式营业,旁人并不知晓此处。
“不知道,没写寄件人姓名。”
林枳栩狐疑着接过快递,普通的纸盒,快递单上只有她的名字和店址。
包裹打开的时候唐淼倒吸一口凉气,“戴安娜闪蝶!!!”
梦幻的蓝紫色泛着莹光,宛如霓虹轻纱,不同的角度折射不同的颜色。
林枳栩看到这只蝴蝶标本时就知道送的人是谁了。
宋京辞,他回来了。
她垂下眼,鸦羽轻颤,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周遇是个外行人,但看热闹顶多看出这只蝶有多好看,并不清楚这其中的价值。
“这很贵吗?”
“不光光是贵,更多的是难得。”说起这个,唐淼来劲了,目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只蝴蝶。
“戴安娜闪蝶主要分布于委内瑞拉,但是它不同于其他蝶种可人工养殖,已经属灭绝的范畴了。”
“仅有的标本在上个世纪就被一位法国昆虫学家珍藏了,市面上流通的都出自他之手。”她深看了一眼林枳栩,“这只无论从色泽还是完整度上来看,都不会下六位数。”
周遇不动声色地闭上嘴,缓缓收回目光,望向林枳栩,“小满,你桃花来了,而且这人看来挺投其所好的啊。”
话音刚落,唐淼一掌拍了过去,“小满是你叫的吗?”
周遇吃痛一声,“行行行,不叫了行吧。”
听到这个名字,林枳栩还有些恍然,仿佛一个温柔的女声敲开时间的门落在她耳边,唤她一声小满。
小满时节出生,小满即是圆满。
张扬的红色跑车带起灰尘,停在山顶上的一座露天餐厅前。
星星点点的微黄色灯带挂在树干上,一直通到里面去。
林枳栩看着这一幕有些诧异,按以往的交流会都是随便找个五星级酒店,从没像今天这般模样。
她抬手搓了搓胳膊,推开了车门。
“枳栩,”唐淼摇下车窗喊住她,“结束后我来接你吧。”
秋夜的风有些刺,刺得皮肤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林枳栩忍不住吸了下鼻子,随后朝她微微摇头,报以一笑,“不用啦,我小舅舅给我安排了车。”
唐淼没有再说什么,挥手告别之后,林枳栩踩着细跟高跟鞋朝里面走去。
露天草坪上还支起了小舞台,有个男生在吉他弹唱,是《One Last Time》。
acoustic版本有些抒和,她情不自禁地站那儿多听了一会儿,那些身着正装,大腹便便的前辈的交谈声在她耳边都渐渐飘远。
“小姐,麻烦您让一下。”一个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轻声提醒她。
林枳栩回过神来,急忙往后退,草地踩着软得站不住脚,她站定后抬头,不经意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瞳孔一缩,呼吸都顿住了。
心跳骤停,而后很快跳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她的耳膜,格外清晰。
她知道宋京辞回来了,却没想到相见会如此之快。
耳边得伴奏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交谈声正在逐渐逼近,谄媚地喊着沈总。
灯光下的男人比五年前更成熟了,身着黑色高定西服,轮廓勾了一条细金边,胸前别了一枚碎钻蜻蜓胸针。
宋京辞周围涌上来几个敬酒的人,他脸上笑意疏离,一双瑞凤眼不笑的时候又有些冷。
比如现在,正紧紧地盯着林枳栩。
石子扔入心湖中泛起不大不小的涟漪,风灌进喉咙里好像说不出话来,林枳栩慌忙移开视线,后退一步却撞上一片坚硬。
“齐颂哥。”她回头,有些欣喜,“你怎么来了?”
祝齐颂抬手摸摸她的头,“你舅舅让我来接你。”
林枳栩一米七的身高在他面前还是有点矮,只能微微抬头望见那流利的下颚线,金边镜框的弧光一闪而过。
祝齐颂看着面前的女孩,抿了下薄唇,“小姑娘,今天很漂亮。”
“谢谢齐颂哥。”
宋京辞看着出现在林枳栩身旁的男人,眉心微动,气压瞬间低了几度,欠身朝身边的人耳语了一番。
“好的,宋总。”
说完宋京辞秘书就朝那两人走去。
秘书是个正经精干的,脸上保持着招牌的礼貌微笑,“祝先生,您好,我是寰宇的总裁秘书,”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我们公司最近关注了野生动物的援助计划,想来您应该会感兴趣,所以请您来共同商讨一番。”
“这…”祝齐颂嘴角挂起疏离的微笑,看了眼身侧的女孩。
林枳栩看祝齐颂有些为难,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温声细语道:“齐颂哥,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忙吧。”
祝齐颂还有些担忧,却在她坚定的眼神中放下心来,“那好,我忙好了就来找你。”
林枳栩嘴角微微上扬,朝他摆手,“知道了,快去吧。”
眼看祝齐颂跟着侍者走了,林枳栩从餐盘里端了一杯果汁朝刚才宋京辞的方向望过去,男人早不见身影。
沉在心底的气暂时松了下来,她找了个没人的树下站着,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交响曲。
林枳栩今天穿了件黑色礼服,胸前作蝴蝶结状,胸前和后背大块的肌肤露出来,如海藻般的青丝单侧披散下来。
远处的男男女女虚拥在一起跳着华尔兹,节奏轻快而舒心。
她望着那些人却又不是,像是透过他们看见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在起舞,台上还有个身穿黑色正装的少年,一黑一白,交相辉映。
红丝绒幕布下,指尖在琴键上跳跃,蝴蝶骨在纱裙中浮动。
少年越过光线里沉浮的细微颗粒,声音低醇,“林枳栩,往前飞,我会在你身后。”
这时一阵风拂来,吹得头顶的银杏叶哗哗响,也带起她裙摆的一角,小腿肚上有一条不深不浅的疤痕。
林枳栩蜷缩了下手指,缓下的心情又被丝线提木偶般扯了出来,僵硬而紧绷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她,飞不起来了。
本就对这些虚与委蛇的交际不感兴趣,林枳栩低着头搓了搓冻僵的手臂打算离开,熟悉的苦柚夹杂着松木的冷香侵入她鼻尖。
宋京辞下颌微抬,轮廓线紧绷着,眼窝深邃,碎金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跳跃着。
她脚尖往回收,僵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时间放佛在这一刻定住,最后还是宋京辞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他眉眼稍弯,一匝清冷的光吻在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喉结在动,“枳栩,跳一支舞吧。”
声音很轻,快要消散在秋夜里,但念她名字的音色冷质得好听。
宋京辞伸出手,线条清晰冷冽,淡青色的血管犹如藤蔓盘踞在手背上,掌心一颗黑色的痣宛如漩涡般蛊惑着她。
“宋先生,”林枳栩站在碎光之下,语气很淡,“我们好像不熟。”
“我们以前…”他凝望着她,眸中某些情绪翻涌。
宋京辞还要再说些什么,她出声打断了他。
“宋京辞,回不去了。”
提到以前,林枳栩眨眨眼,突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蝴蝶不会在一个地方着落的,落叶也不会只停在一个地方。
蝴蝶会继续飞,落叶会再换新叶,而他们都不再是18岁了。
可宋京辞像是听不见一样,往前逼近一步要拉她的手。
林枳栩下意识挥开他的手,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微滞后立即反应过来,扯了下嘴角,“抱歉,宋先生,我想你可能有些喝醉了,我先走了。”
此刻,一滴沁凉落在脸颊,她抬头看去。
下雪了!
漫天的雪粒没有规则地飘落着,墨色里显得有些孤寂。
林枳栩转身,拿出手机想给祝齐颂发信息,走出几步远时身后传来男人苦涩的声音。
“枳栩,你不要我和等会儿了嘛?”
等会儿是她和宋京辞高中时一起养的边牧,她从宋家出来的时候就留给他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在半空悬住,而后继续打字,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还有些诡魅,声音有些哑,“…不要了。”
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她也要不起。
说完来了一条信息,周遇发信息说在门口等她。
林枳栩摁灭了手机,塞进了手包里。
“可是,妈她想见见你。”
她深吸一口气,顿了一会儿,艰难地挤出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看见的笑容。
“宋姨……不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