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夜零时飞离了北海道的班机里,冈村局长显得很不开心。在千岁机场时还含着笑应付送行人,一等到机身飞上夜里的天空,局长就不再向窗外的机场望一眼。送迎台上当地的送行人大伙儿一定还站在那儿,然而局长再也不理睬他们的好意了。
因为是深夜的班机,空位子不少。山田隔冈村一个位置坐下来。可是班机离地后,冈村把四周扫视一番,下了命令:
“你就换个别的位子坐去吧。”
“是的。”
山田悄然起身,移往好远的后面位子去。本来就不爱跟局长坐在同一排位子的;以为身为随员不好离开太远,只因有这么一个想头才落坐那儿的。被赶走才算是幸运呢,反而轻松多了。问题是局长赶人的方法。冈村好像在表示,我要孤单,你是个累赘。
喜怒无常的冈村,高兴时就找山田讲话,反之,就正言厉色不叫山田靠近。目前冈村的不开心,好像是由于赶忙被省署召回的关系。当然,冈村自己一定是心里有数。就从冈村在饭店一听完电话就勃然变色看来,也可以知道那绝不是愉快的好事儿。
空中小姐来了,山田要求给毛毡。空中小姐亲切的把毡子盖在往后面放倒在座席上的山田的膝盖上。拉开了窗帘,窗子上一片繁星闪闪发光。
山田抱着胳膊,偶尔眯细着眼睛瞄视远坐在前面位子的冈村的头。局长好像睡不着,不时摆动着肩头。
“那家伙看来好担心东京的事故哟。”事务官心想:“那家伙目前是踌躇满志,如日中天。跟实力大臣携手密切合作,一路平步青云。不论是谁都认为次官的位子在不久的将来非他莫属。一向不在乎有一点麻烦的那家伙,这下子到底给啥事儿缠住心头了?”
平常在省署冈村总是一个人关在局长室。此时此地,山田不啻是眺望着被拆除了四周墙壁的冈村,觉得兴趣盎然。
“今夜的追随取乐给打岔了,心烦也说不定。”山田自家揣摩着。
当上局长就得统筹全局;由于公私猬集,得加以处理的复杂事务也很不少。不过局长出差其在旅途上的欢娱作乐,也有随员身分的事务官无可企及的幅度。省署的麻烦问题,常见是由于得统筹全局而引起的。
比较起来,下级官吏的事务官就轻松了。不管发生什么事,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扯到这个位子来。
山田不经意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飞机的嗡嗡声有如耳朵旁的飞蛾鸣声引发慵懒,诱他入眠。更且偶尔的颤动也催生睡意。
可是,山田偶尔会醒过来。局长的随员这个潜意识,还是使得他不好获得完全的解放感。睁开眼睛一看前方,冈村的位子不断冒着香烟的袅袅白烟。
局长似乎是不易入眠。
班机到了羽田机场。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常见忙碌的机场躺在深夜的静寂之中。跑道上没有几架飞机。谅必是收进车库的关系吧。在光亮的照明灯下工作的机场职员也没有几个。这情景令人觉得班机好像是不合时宜地到达于睡乡的不速之客。
下阶梯时,山田事务官很快地拎着冈村局长的皮包跟在后面。早先班机的引擎停止转动时,山田就去局长的位子接过那皮包,并招呼说:
“很累吧。”
可是局长一句不发。
常见很多送迎人的送迎台上也不见人影。山田跟随局长后面顺着长廊走向出口处。深夜的寒冷渗入肩膀。
走进出口处就瞥见了打电话到札幌去的黑川处长的脸孔,和中年的科员与年轻科员的身影等在候机室里。这里也没有几个接人的。
黑川处长走到冈村局长跟前来,低头说:
“辛苦了。”
科员二人也恭恭敬敬地行了鞠躬礼。
“这么晚了,对不起。”局长谢了处长的接驾。
“局长,请来一下。”处长压低嗓门唤着,把冈村领往那边的角落去。
留下来的三个科员(科员是职级,事务官是职称,山田事务官也是科员)显得心神不定,就站在那儿等着那边完成密谈。
“北海道不错吧?”
“不,那边现在好冷了。”
“在飞机上睡得着吗?”
“嗯,还可以。”
“乘客很少嘛。”
“空位子有一半以上呀。”
“那可以像睡床那样躺下来了。”
三人之间交谈着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山田的眼光一闪一闪地瞧着在那边角落密谈的局长和处长。
他们二人的脸孔差不多靠在一起;可是讲着话的主要是处长。局长的眼镜偶尔闪出光来,那彷佛象征着他的神经质。
山田想知道处长的报告内容。在这里却不敢掉以轻心开口问道。因为其中一个是他的同僚,另一个却不是。
那与其说是年龄上的缘故,毋宁说年轻事务官是“有资格者”(指毕业一流国立大学,高考及格,可平步仕途者)的关系。年轻事务官他读过日比谷高中、东京大学、经公务员高等考试及格。可以说是平步仕途的候补干部。他天庭宽阔,具有像个秀才的容貌。
好容易那边的站立交谈结束了。局长先走过来。
“那么,山田君,你就回家去吧。”
“是的。”
“辛苦了。”
局长和处长往车子那边走去,后面留下事务官们。只有那个年轻的有资格者被允许陪同处长一块儿走。
山田和同僚目送了局长他们乘坐的农林省差遣的车子开走之后,才往计程车的停车场走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山田事务官迫不及待地问同僚的藤村。
“发生了渎职案子。”
“渎职?”
山田走近车场驻足下来。破晓前的机场前面广场人影稀疏,计程车反而较多。
“仓桥副科长以案子的重要关系人,给警视厅叫去问话。”
“仓桥君?”山田觉得意外,疑惑形于色:“一点儿也不知道,早就有那种迹象吗?”
“全然没有,事出突然。”
“照已往的例子,警视厅举发案子一向先对业者开刀,这次没有什么风声嘛。”
“这次案情不同。”
“噢。”
“大西股长的生活突然变得浮华,惹人注目,就是这样引发的。”
藤村的说明是这样:大西股长最近买了自家轿车,而且宴游频繁,有爱人,于是警视厅就开始秘密侦查起来。
“导火线也有趣。大西花天酒地,老婆就吃醋了。夫妻吵架是每晚的例行公事。他老婆就往住在公务员住宅的,熟识的文部省官员的太太那里哭诉去。于是乎,文部省的这位太太就打抱不平,顶撞起丈夫来了。”
“顶撞大西君?”
“不,不是的,顶撞自己的丈夫呀。”
“那就莫名其妙了。寻花问柳的是大西君吧。怎么找自己的丈夫出气呢?”
“也就是说呀,文部省的太太没有大西君的太太那样手头宽裕嘛。尽管丈夫花天酒地,大西君的家庭却也变成生活阔绰了。文部省的太太就是羡慕这个。总而言之,文部省的太太认为让家人过着穷苦生活的丈夫就是混帐东西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文部省想贪渎也没有太多的利权好追逐嘛。”
“那个文部省的太太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山田点头说。
“这么一来,文部省的丈夫好为难,这家的夫妻也就反目了。再说,由于那里是公务员住宅公寓,这新闻一下子就传开了。大概是从那个时候,投书就往警视厅丢去,从来很少发生过这样的情形的。触发渎职案的投书,通常是来自利害关系对立的业者之间嘛。”
二人让司机开了计程车的车门。
“那么,涉嫌的内容是什么?”山田事务官问同僚的藤村。
“纷纷揣测,只是还不知道真相。”藤村说。
“可能是什么事呢?”
山田心想着粮食管理局第一处的掌管事项;盘算着和业者合作做什么事才是跟利权最有关系。
通常,渎职案是从行贿的业者那边开始出乱子的。这次却是大西股长突然间被逮,所以很难推定明确的内容。
跟藤村仔细地聊下去,知道那也不过是昨天傍晚才发生的事。局署里的主管级的官员似乎也七上八下,一片混乱。
“于是乎,局长着慌了。”山田想起在宴饮的饭店,冈村局长听完黑川处长打来的电话时的行状说:“刚才两人是不是密商着什么的。”
“嗯,二人表情都很严肃。”
“也好,稍给他一个教训。”
由于山田这么说,藤村“哦?”了一声,讶异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局长,那个年轻家伙到处作威作福,不忍卒睹。”
“冈村是与众不同嘛。”
“飞扬跋扈,摆出大臣出去视察一般的架势。”
“当地人知道冈村的威名,不敢怠慢是吧?”
“双方都矫揉造作;冈村骄傲自大,当地那些人低声下气,真是可笑极了。”
“你也接受招待吧?”
“我是局长的随员,只好谦虚为礼,自抑有加了。这样子,冈村才顺眼嘛……不过那家伙没有体贴心。”
“旅途上也没有两样?”
“那个种族,是彻底的利己主义嘛,自己好就行。”
“无论如何,他飞黄腾达是毫无疑问的。他准大口大口地喝了不少酒吧?”
“不,这点倒是他聪明的地方。还是相当有节制的。在省署的局长室自以为了不起,旁若无人,在地方他倒注意小节。怕惹起恶评的关系吧,这一点他是很小心的。”
“不愧是精工巧匠。”
“外表上豪放,其实是胆小的家伙。装成自成一格的局长,其实是冒牌货。总而言之,秀才型的官僚一个。所以,越看越觉得可笑。这次的旅行,最快乐的是能够从头到尾观察到冈村的情态。”
车子继续跑着高速公路。
山田事务官住在杉并区方南町。藤村事务官住在幡谷。因为同一方向,车子就从高速公路拐入田州街道,而先在幡谷让藤村事务官下车。
“特地来到机场,谢谢了。”山田道谢清晨的接驾。
“那里,你也累了吧。”
“这就回去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你才是真累了,上班稍迟些也没关系。”
“那不,我怕闲适不得哟……”
互道几句寒暄,藤村走入小巷尽头。天空露出曙光了。
山田在方南町的大街下了车。手上拎着在北海道人家送的土产粕渍咸鲑鱼。他家在拐过洗澡堂一角的小巷尽头。储蓄好多年后,三年前才盖起来的家。房屋款还没有缴清,每次领得奖金就缴付欠款。不过这比住公寓的藤村,情况算是好些。
按了门铃,玄关的灯亮起来,老婆出来开门。
“噢,回来了,提早回来的?!”老婆睡衣上披着外褂,边拢着领子说。
“嗯。”
山田坐下来规规矩矩脱靴,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一丝不苟。这时老婆边锁着门问:
“饿了吧?”
“嗯,就烤面包吧……不,人家送这个东西,就先喝点儿酒。”说着就把粕渍咸鲑鱼盒子交给老婆。
把六蓆房的纸门开个小缝,就看见小孩三人并排蒙上被子睡在里面。山田低头望着小学六年级的老么的脸。
“你呀,会吵醒小孩的。”老婆点着瓦斯的火说。
山田自己脱下西装,换上和服就到饭厅来。
“回来得比预定早好些时间嘛。”
“嗯,出了事故。”山田吸着烟说。
“事故?”老婆一愕,别过头来。
“没什么,跟我没关系的事。”
“省署的事吗?”
“局长着慌,决定赶忙回东京,所以提早一天回来了。”
“局长先生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很清楚,可能是大事故。那家伙好容易走上升官腾达的大道,这么一来,恐怕就得暂停了。搞不好会给踢下来的。”冈村隔岸观火,觉得好痛快。
那天早晨,山田提早上班。
通常,陪同局长出差而黎明时分才回得家来时,当天即使慢来上班,名分上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山田今晨却没法安安份份地待在家里。那是乐于探知,突然叫冈村局长赶回省署的突发事故之真相的关系。
九点差十五分,山田就把手提包搁在自己的桌子上。当然,科长、副科长、股长都还没有上班,同僚也没来几个。
“您早。”年轻的事务官,对年长而且是这一科的前辈山田打招呼。
“早。”山田爱理不理地点头。
年轻的事务官里面,有许多人是所谓的“有资格者”。他们的仕途是一条坦途。山田在七、八年前,对这些年轻科员总是客气些。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赶过他而变成上司。想到未来会反倒过来的地位关系,山田在应对上以往总是多有斟酌;可是如今,不久的将来就得退休的他,再也没有那种对将来的顾虑了。在剩下不多的在职期间,他们绝不可能赶过他。
山田萌出这种念头,差不多是从去年开始的。在实务上,他们的能耐跟山田比,是望尘莫及的。他们活像是娃娃。如果山田想要刁难他们,没有什么是不能做出来的。
山田年轻时,被征入伍,目睹过跟这同样的场面。同样是入伍兵,如果对方是候补军官,士官们总是稍微客气些。考虑到候官们将来有成为上司的时候,而多有斟酌的关系。但是班上的上等兵或老兵,那就毫不客气地整了又整候官了。因为那些候补军官即使将来变成上司,那时老兵们都已不在军队里了。老兵们的名目上的理由是,那些人要当上军官嘛,应该把军队之事灌输进去,好好地加以锻链锻链。这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军队就是官僚组织的典型。
同样的心理,表现于目前的山田对待那些年轻的有资格者的态度上。就是说,十年前像曾经目睹过的军队里的士官那样,对候补军官客气;现在则是抱着老兵的心术了。不管怎样为难人家,在这个官僚社会将不致于受到报复。不,官僚社会不会把他留下那么久的。
山田注视着刚上班的年轻事务官们的动态。可是从他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们跟平常一样,各坐在自己位子或取出钢笔座或抽出待办案卷,准备随时都可以开始办公。这是跟平常没有两样的办公开始前的景象。
副科长的位子有三个,现在一个也还没来。不过其中二人就会来坐到其中两个位子去的。一个椅子就会空下来了。
空下来的仓桥副科长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小花瓶。里头有一朵黄菊花,准是今晨科里的女孩插上去的。
随着电钟挨近九点,事务官的数目渐见增加;各股的股长也就位了。两个副科长也来了。
没有主人的桌子是仓桥副科长坐的,和大西股长坐的两张而已。好像出差不在时那样,收拾得很干净。
科长还不见人影。
藤村悄悄地来到山田一旁。
“来得好早哇。”
“嗯,是习惯,准时睡醒了。”
山田只好这么说了。不好意思说是关心叫回局长的事故,没法待在家里。可是藤村心里明白,说:
“辛苦,辛苦。”
“辛苦”这话是双关语。一个意思是对三更半夜从出差赶回来,仍按时规规矩矩上班的慰问;一个是对山田心存的兴趣的嘲讽。
“好像谁都还没有发觉到。”山田扫视四周压低嗓门说。
“嗯。”藤村滚动着眼珠,轻拍一下山田的肩膀。是邀山田出去的暗示。藤村走开之后,山田故意再吸几口烟才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座。
乘上电梯到了平台屋顶,藤村迎着已见寒冷的晨风早站在那儿。
“有消息了?”山田眼神生辉,咧嘴笑着问。
“大体上有个轮廓了。”藤村望着远方晨霭中的整齐大街说。
“好快哟。”山田夸奖他并问:“那里听来的?”
“没有人提;是我自己猜想出来的。大西给警察抓走;仓桥副科长作为关系人给传去问话;把这情况跟他们职掌连系起来作一个推测。”
“那就怎样?”
“大西是生活阔绰受到怀疑给抓走,单纯想来不过是盗用公款而已。因为没有其他受牵连的人嘛。比如说,民间的业者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涉嫌嘛。”
“嗯。”
“所以呢,这只能认为是单纯的大西盗用公款案而已。可是,大西的职务不是管金钱出纳的。比如说,跟战后不久发生的田岛的案子不同。”
田岛案因为是从无前例的盗用钜额公款,乃留下名来,如今偶尔还成为话题。他是浮报传票帐簿,私吞差额的农林省的年轻下级官吏。
“那个案子发生后改变体制了。即使是出纳单位也没有从前那样容易动手脚了。何况大西的职掌里没有收受金钱的差使,所以不是单纯的侵吞公款。”
“那么,是什么呢?”山田不耐烦地问。
“那家伙是利用砂糖。”藤村被屋顶的风吹刮着,说。
“砂糖?”山田迷惑地反问。
大西的职务是处理原糖进口配额。原糖进口配额差不多依一定的比率分配给大公司而少有更动。大公司没有争取到目前的配额之前,各公司各显神通,用尽心机来影响政界。结果,农林省就决定目前的分配率,每年几乎不加更动。
再说,即使大西接受某砂糖公司的金钱,特别给予某种方便,那比率也不是一介股长的权限所能更动的。在事务处理上大西的确是主办人之一,命令却是来自上面。因为那不是他可以自由裁量的事务。
其次,假定果有其事,事情也还没有表面化。报社的嗅觉也还没有闻出来。就是说,依照往例,通常是行贿那边的业者先被逮捕,目前却看不出有那种迹象。
所以,藤村突然道出砂糖,山田还是疑惑不解。
“还是他阔绰的生活惹来调查的。”藤村回答山田的疑问说:“他好像接受了许多金钱和贵重物品嘛。”
“这么说,这次抓人的次序是反过来是吧。依他的供词再抓行贿人是吧?”
“可能会那样。”
“到底是那家公司涉嫌?”山田脑际浮现出若干家砂糖公司的名字。
“不是大公司,是乙级的,合同制糖公司嘛。”
“合同制糖?”原来是这一家,山田心想,那就不无可能了。
合同制糖是大战时合并中小砂糖公司而成立的。战后没加更动留了下来。由于美国占领军的排除独占资本的政策,这家合同制糖反而能够存续下来。
“开放砂糖自由进口就在眼前,所以不论那家砂糖公司都拚命地想要趁开放前大捞一笔,好蓄积资金。”藤村说:“大约三年后会实现进口自由化,于是乎合同制糖也想要在这三年之内尽可能争取到更多配额,大赚一笔。当然,他们对政治人物和省署方面都打通关节了。可怜的大西股长和仓桥副科长,在这种情形之下成为代罪羔羊。”
山田这才恍然大悟冈村局长惊慌失措的理由。不消说,这事情表面化的话,部下的不检点便是局长的监督不周。可是,问题好像不是那样简单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如果是像藤村说的那样,因政治人物施加压力以致对合同制糖的原糖配额会给予特别安排的话,答应给予方便的便是冈村局长了。说不定就是冈村发出作弊的命令给柜台的。
山田跟藤村一起从屋顶下来。二人若无其事地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去。
上班时间已过了约莫一小时,但冈村局长还没有来。这是常见不鲜的事,所以没有人觉得奇怪。尤其是他们昨夜很晚才从出差北海道赶回来,迟来上班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在平常的日子,冈村有时也迟至下午两点或三点左右才上班。最严重的时候,下班前半个钟头才出现,迳自走入局长室。
为什么这种目空一切的上班方式没人敢管呢?那是因为他是现任大臣身边的红人,没人敢正面嘀咕他的关系。就是次官也对他客气。
困扰的是部下。因为晚来上班的冈村到了夜晚也还不下班离去,部下也就不好意思先下班,只好留下来。局长尽管说没事的人先回去,可是傍晚才来的局长不回去,处长、科长也就不敢离开。等而下之的事务官们也差不多每天得“加班”。
更且,冈村在局长室边品尝威士忌边处理公事而频频这人那人地叫进去问话,所以尽管他吩咐可以回去,也没人敢离去。更何况,他精通所管业务,也很聪明,部下是马虎不得的。
教现任大臣熟习农业行政的就是我冈村,不愧他如此自负,做为一个官僚,他有抱负,有与众不同的构想。他绝对不会盲目盖章。
因此,也难怪处长们经常提心吊胆。因为不知冈村何时会问起什么事,只得经常准备万端待询。冈村吩咐回去,部属不敢先走一步的理由,这也是其中之一。
实情如此,他当然也有敌人。找着可乘之机,想要把冈村踢走的他局局长和他们属下的处科长,可有好些个。可是目前形势对他们是不利的。现任大臣山边茂介是执政党有数的实力人物,可无所顾虑地放手叫看不顺眼的官僚一个一个滚蛋。
局长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一手。如果是弱势大臣,那就可以下克上,可是对山边那种有本领的实力人物,那就连吭一声都不敢。
然而冈村局长就不一样。比如局长开会之际,席上他局局长就某个议案担心大臣不会批准或会反对,而逡巡不前时,冈村就“碰”地拍起胸膛保证说:
“没问题,茂介先生那边由我来说服。”
暗地里称大臣为茂介先生的固然有,可是在局长会议席上公然唤茂介先生的却是只有冈村一个。
他局局长心想那是冈村在虚张声势,可是再想到他和大臣之间的关系,也就只得认为未必是吹法螺。所以,他们只好屈服于冈村的自高自大。
事实上有些好麻烦的事情,由冈村去找山边,二人悄声低语一阵子,很奇妙地大臣就言听计从了。
话说回来,这天晨间虽没出现什么异相,可是到了下午,局署内就发生了肉眼看不见的动摇。
到了下午,仓桥副科长和大西股长缺勤的原因,局署的人全都知道了。首先自己科的人发觉到,当然,他科的人也会发觉到。更有人假装有事特地到这一科来看两个空位子。不久,这个趣味也波及到省署的他局。
局署全体被暗淡的、沉闷的、和一种奇特的好奇心所笼罩。
冈村局长当然还不见人影。处科长们差不多无心办公了。这个事件会惹起冈村局长的不快是可以想见的。想到准会在局长室大发脾气的冈村,他们现在就七上八下了。
冈村对实务并不很内行。这是有资历的官僚的通病。这是由于在青云直上的大道上,只不过是靖蜒点水式地到过各单位去实习,快要熟习实务时就又被调开的关系。
这一点,远不及年资深的,活像活字典的副科长或股长他们的驾轻就熟。
可是,冈村的灵敏则无人出其右,言出必定抓住部下的弱点。那又是好奇妙地常打中要害。他从年轻时就与众不同,自成一格,从未认真学习过实务,可是掌握要点快、抓住各个要害都很在行。
“同样东大出身,冈村就是不一样。”传言这么说。
其他的私立大学出身的官僚,就是说那些平步受阻的官员们,一方面对这类有资格者抱持反感,一方面心底有股情结。
即便是目前,冈村局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各处科长的缺点。他背后有现任大臣撑腰,所以骂起人来从不饶人。有时怒骂出什么混帐东西;黄汤下肚,言语就粗暴起来。
冈村有时还会提起挨骂的部下的以往过失。用黏黏叨叨的咒骂语缠住你不放,阴险得好难对付。
一想到今天准会刮台风,处科长们就小心翼翼地重新检查起自己掌管的业务。
就在下午三点光景,有个男人突然来到局署。是五十岁上下的短身材、宽肩膀的粗胖的人。不请人带路,他就一摇一摆迈着碎步穿过桌子间去探望局长室。
报社的记者向来也不怎么客气,可是到底还是有点顾虑,不会像这人那样旁若无人。当然,往昔的新闻记者里头目中无人的不是没有,可是现代受薪化的新闻记者却只剩下虚张威势了。
且说这人进来,推开门扇消失于局长室时,坐在办公桌前的事务官们就开始窃窃私语了:
“喂,西来了。”
西秀太郎。是出入农林省的另一种意义的“老板”。
西秀太郎,约莫五十二、三岁。头衔是律师,但差不多没有上过法庭。
他跟农林省的任何一个局长晤面时,从不必通报,来去自如。局长们即使有接见其他客人的预定,也把它往后挪而先见他。他跟目前的次长讲话,口气有如跟亲友说话一般。
西秀太郎虽不上法庭,却拥有杂志。吹嘘是一本农林经济问题的专门杂志;自夸为已有二十年历史。在这个意义上他算是“不务正业”的人,不过那本杂志在有关业界拥有不少读者。许多人说,就是因为他拥有这个“武器”,才使得他能够大摇大摆地横行于农林省。
其实,西与农林省的关系不止于杂志,在十数年前当他敲进当时的农林大臣的圈子就有瓜葛了。当时的次官,后来当上农林省关系的审议会的主持人;于是西的颜面在省署内畅通无阻了,当时的次官是西敲进圈子的大臣的直系干部。
一切公署的审议会都是一模一样,那个前次官主持的农业关系的审议会,也差不多是主持人依自己的意向操纵着各个委员。就是说,遵照省署的希望,由审议会做出结论。社会上传说,所谓的审议会是替官僚披上民主式公平的外衣,暗地里方便官僚逃避责任的机关。
跟这样的审议会主持人有连系,并且拥有业界杂志的这个武器的西秀太郎,在另一方面也扮演高级官僚和业者的管道。说管道还是蛮好听的,其实是霸占利权的黄牛,是业者利益的揩油者。
此时此地,西秀太郎突然出现冈村局长这儿来,熟悉他的局署里的事务官们不免暗地里吃了一惊。
“啊,你好。”西在粗线条的脸上挤出一副笑容,跟坐在局长门口的年轻女秘书打个招呼。
“请进来。”女秘书起身低下头敬个礼。
“局长先生呢?”
“是的,才来没有一会儿。”
“今天来得还早嘛。”
女秘书笑着不语。
“那么,要打扰一会儿了,等一下就端茶来吧。”
不必等候秘书进去传达,西自己推开了门。
兼用为小会议室的局长室是宽敞的。椭圆形会议桌的四周,套上白色套子的椅子排列成有如花瓣;来客用的一套沙发跟局长的大办公桌并排在一起。
在那大办公桌的后头,局长好难得,并不在批阅文件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彷佛在沉思默想,可是应着开门声掉过头来。
“是你,”出声招呼的是局长:“请坐。”
“听说出差北海道去了?”西的红润的脸向苍白的冈村局长。
“是呀,在那里大约跑了三天。”冈村离开自己的桌子,跟西隔着茶几面对面坐下来。
“那边不错吧。”
“偶尔去一下还不错。气氛跟东京不同,把牧歌般悠扬的风景欣赏个够了。”
“那一番享受可不是中途被扯断了?”
“哦?”
“是嘛,我早略有所闻呀。”西笑出声来:“听说,札幌的宴席没结束就给叫回来了。”
“你是顺风耳呀。”冈村苦笑。
“现在,副科长的仓桥君给警视厅叫去问话了。省署可有什么自我检讨吗?”
“这,正想着手进行。因为是你,我才不瞒你说。”
“仓桥君好像陷入苦境了。因为股长大西君可能在警视厅抖出得差不多了。”
“是吗?”冈村局长皱起眉头。常显得乐观的这人,此际却是难得一见的表情凝重:“这么一来,仓桥君的给逮捕去是时间问题,是吧?”
“如果情况不变,即是可能的趋势。”
冈村不作声,垂下头来心中寻思着。副科长一旦被逮捕,渎职案侦查扩大的情势,似乎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么,冈村先生,大臣是怎么个想法呢?”
“这,我刚出差回来,还没有见到大臣。……你见过他了?”
“不,我也还没有去看他。只是想知道跟前这事态的负责人的你的意见。”
“出了令人困扰的事,此外没别的说了。”
“善后策呢?”
“什么都还没有做。总之,向大臣报告以前,我想,我们这边得事先想好对策才行。可是,因为事出仓促,目前还没能够确立的对策。……那么,西先生,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吗?”冈村抬起头来问。
“我到过警视厅,旁敲侧击地探问过他们的意见。”西慢条斯理地从胸口取出香烟,说道:“是这样子:股长的大西君没办法了;可是副科长的仓桥君好像可以让他回家。”
“啊,可以让他回家吗?”
“不是这样就了结的,回家了,恐怕还是每天得给传去问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