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儿听晏四语带双关,神色激动,却没有开口,绕过听篁楼后,折入梅林,已经看见寒芳阁的瓷瓦房顶了。
分枝拂叶,来到白石为阶,雕栏为柱的华楼之前,晏四道:“这座楼子这样干净,我们脚上全是泥,弄脏了地下殊为不敬,还是脱了靶子过去吧!”
金老儿连忙道:“没关系!您的脚上挺干净!”
晏四举起一只脚道:“这上面沾满了黄泥!”
金老此神色一动道:“那一定是您在坑边踩上的,您尽管上多好了,问头老汉再擦擦干净。”
晏四笑道:“那不是太劳神管家了?”
金老儿笑笑道:“这是应核的,谁叫老汉贪嘴吃狗肉呢?否则您老也不会沾上这脚泥了!”
晏四似乎被墙上的三幅大立轴吸引了注意,这三幅画正中的一幅彩色寒梅,笔意灵活,题着“寒芳独秀”四个大字,右边是一幅泼墨写意的山水,一株老松挺出峰际,题着“劲节傲世”,左边是绿色浅勾的几笔翠竹,题着“孤直凌风”,三幅画都没有落款,然而笔法苍劲,如出名家之手。
晏四将题跋在口中喃喃地念了两遍,目光移到金老儿的脸上,他正捧来了两杯茶过来,被晏四看得很不自然地笑道:“这都是主人的手笔!”
晏四笑笑道:“好!好极了!名家手法果然不同凡响,不过上面的题跋是男人的笔法。”
这时楼上走下一个淡装的妇人,发上别着一朵白绒花,姿色倒也平平,只是很清秀,年纪望去也不过兰十才出头,脸上带着一片忧郁的笑容,轻轻地道:“晏大侠果然好眼力,那是先夫的手泽!”
晏四笑了一下,金老儿已抢着高声叫道:“小姐!晏老爷子跟提督衙门的谢大人来看您了!”
楼上传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请二位在厅里用茶,我马上就下来!”
那声音十分娇嫩,象是发自少女之口,谢文龙一怔,低声问金老儿道:“贯主人多大年纪了?”
金老儿道:“家主人虽然五十多岁了,由于不常劳动,看起来还很年青,尤其是说话的声音,跟三十年前毫无改变!”
晏四连忙道:“内家功夫主能保颜益寿,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谢文龙被说得又是脸一红,金老儿笑笑未语。晏四一抱拳道:“夫人可是凌女侠?”
那女子敛衽还礼道:“不敢!未亡人凌寒梅!”
她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度,使得晏四为之肃容拱手道:“夫人果然驻颜有术,依然玉貌朱容。”
凌寒梅轻轻一叹道:“大侠见笑了!”
晏四连忙道:“老朽说的是真心话!”
凌寒梅无限感慨地叹道:“妾身果能有大使所说的玉貌朱容,先夫也不舍弃我而去了!”
晏四征了一怔道:“不知尊夫是……”
凌寒梅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道:“先夫罗上春。”
晏四与谢文龙都是一震,凌寒梅却悠悠地叹道:“其实我们只有婚约,还没有正式成为夫妇,在三十五年前,为了一点小误会,他弃我而去,多少年来,我一直盼他能回心转意,谁知却等到了他的死讯!”
晏四呐呐地道:“老夫在三十年前亲自送了罗兄的终,却不知他……”
凌寒梅连忙问道:“曼大侠确定他是先夫吗?”
晏四道:“不会错,老朽曾经见过他几面,而且也曾问过他,他无法抵赖才承认了!”
凌寒梅园中闪着泪光道:“这么说他真的是死了,那个小畜生瞒得我好紧!”
金老儿在旁神色一动,晏四也发现了,连忙问道:“夫人说的是谁?”
凌寒梅摇摇头道:“没什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罗上春死的时候,可曾对大侠说过什么?”
晏四道:“没有,他死时十分潦倒,竟是贫病交迫,以老朽想他不该如此,可是老朽问他时,他只摇头不答!”
凌寒梅不信道:“他对自己弃武不用也役有解释吗?”
晏四道:“没有,不过他说了一句话,也许可以算为解释!”
凌他梅连忙问道:“什么话?”
晏四道:“他说深悔此生学了武功!”
凌寒梅一震道:“只有这句话?”
晏四点点头道:“是的!老朽想他一定是受了很深的刺激,才对世事如此灰心,否则一条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断不至潦倒歧那个样子!”
读寒梅木然地流下眼泪,自言自语道:“他到死都没有原谅我,这个误会是永远无法解释清楚了!”
金老儿在旁道:“小姐!反正你问心无愧就够了,是他自己要钻牛角尖。”
凌寒梅将眼一瞪,厉声喝道:“哪有你插嘴的份?”
金老儿连忙低头垂手,站过一边,晏四又问道:“夫人与罗兄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
凌寒梅神色一冷道:“这是我们的私事,晏大侠请不必追问,妾身也无可奉告!”
晏四碰了一个钉子,仍然不死心道:“老朽此来并非查探夫人的私事!”
凌寒梅笑笑道:“妾身的行踪从无人知,一定是徐广梁那老杀才多的嘴,晏大侠对先夫有埋骨之德,看在大侠的份上,我们对他不再追究就是了!”
晏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徐广梁的问题解决了,可是今天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止这么一点,因此笑笑道:“其实徐广梁与夫人之间纯属不必要的误会,当年只是他一时多事代丁兆民出头……”
凌寒梅神色一沉道:“不错,所以我并不怪他,徐广梁可饶,丁兆民难恕,妾身与先夫之间的误会,他是罪魁祸首,晏大侠若是想替丁兆民说情,妾身万难从命!”
晏四眼珠动了一动道:“老朽无意替丁兆民说情,不过有许多事想找他问问明白!”
凌寒梅道:“晏大侠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晏四冷笑道:“丁兆民两天前与老朽同时到达京师,可是立刻就失去了人影,一直没有找到他!”
凌寒梅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晏四道:“丁兆民一定到此地来过!”
凌寒梅摇头道:“没有,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此地来!”
晏四道:“罗上春的死讯只有他知道,他如未曾到过此地,夫人怎么得知?”
凌寒梅冷笑道:“晏大侠这是言不由衷,罗上春之死是大侠在提督衙门内对徐广梁说的,徐广梁回镖局后告诉过很多人,妾身因此才得到消息!”
晏四又被堵住了嘴,可是他忘记问问徐广梁是否真的告诉过别人,此刻无法判断对方说的是真是假,而且他也胸有成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事探究,因此变更话题,手指讲文龙道:“这是舍侄谢文龙,系故人谢万里之后!”
凌寒梅笑道:“谢大人威震京畿名动四海,妾身久已闻名,追风铁骑有这么一位显亲扬名的后人,当含笑于九泉!”
谢文龙红着脸拱拱手道:“夫人既然知道晚生的行业,当然也知道晚生正遇上一件辣手的案子。”
凌寒梅笑道:“刚才老金说过了,谢大人是到这儿来缉拿飞贼,妾身虽然略谙技击,却不敢为非作歹,谢大人找错地方了!”
晏四笑道:“那飞贼擅长逆穴手法,这种手法只有罗尼一人得知,夫人既为罗兄……”
凌寒梅脸色一沉道:“不知道,罗上春虽是我的丈夫,对他在外面的行为我从不过问!
而且逆穴手法是先夫不传之私。”
晏四笑道:“不见得吧!贵管家不久之前就被人用道穴手法点在死穴上!”
凌寒梅回头问道:“老金有这种事吗?”
金老地笑笑道:“老奴旧病复发,曾经昏过去一下,这二位就硬说老奴被人点了死穴!”
晏四连忙道:“确是如此,老朽相信不会看错!”
凌寒梅笑道:“晏大侠恐怕是错了,这个老家人自己不会武功,连妾身会武功也不知道,相信不会有人用那种重手法对付他吧!”
晏四冷笑道:“老朽闯了多年的江湖,难道连这一点手法都看不出来?”
凌寒梅也冷笑道:“晏大侠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死穴被点后万无生理,何况是以逆穴手法施之于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可是老金好好的在这儿,大侠又怎么说呢?”
晏四被她说得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凌寒梅冷冷地道:“拿飞贼是正经事,妾身不再耽误二位的公干了,如果二位认为寒宅有问题,尽管放心搜查好了,可是晏大侠是江湖上成名的侠义道,谢大人又是一位远近知名的干练官差,如果在寒舍劳师动众而一无所获,传出去对二位的盛名都不大好听!”
说完话站了起来,接过金老儿端来的一碗益茶,掀开瓷盖、浅浅地抿了一口,在一般的礼节中,这是送客的表承。晏四与谢文龙毕竟是正道人物,明知此事疑窦重重,却苦于找不到证据,自然不能再赖着不走。
晏四无可奈何地一拱手道:“老朽告辞了,骚扰之处,尚祈夫人恕罪!”
凌寒梅仍是冷冷地道:“别客气,妾身的身份既已亮了出来,难怪二位动疑,不过妾身再把丑话说在前面,二位今天最好查个明白,以后再来,妾身可不接待了!”
晏四顿了一顿才道:“老朽想不必了,该查的已经请教过夫人,不该查的老朽亦无权动问,老朽今日最大的错误乃是伴同文龙前来,变成了官人的身分,以致引起许多的误会!”
凌寒梅却笑笑道:“什么身份都是一样,晏老英雄在江湖上高风亮节,举世同钦,谁都不会认为晏大侠会管六扇门当鹰爪,另一方面说,妾身从不厕身江湖,更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晏大侠即使以官差的身份前来,妾身也不会感到有所不便!”
几句话救中带刺,说得晏四的老脸也差不住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干笑着打一个哈哈道:“夫人言重,老朽无以为辞,最后只想请教一个问题,夫人尚有两位令兄,因何不出来相见?”
凌寒梅笑道:“大侠听谁说的?”
晏四道:“是徐广梁听丁兆民说的!”
凌寒梅道:“妾身自幼孤露,从无兄弟姐妹,想不到别人对妾身的家世比妾身还清楚,大侠何不问他们去?”
晏四道:“老朽听说两位令兄一位叫凌苍松,一位叫凌翠竹,而此园以三友为名……”
凌寒梅笑道:“三友山庄乃是以景为名,因此园只有松竹梅三种花树,别无其他原故!”
晏四道:“苍松翠竹是否确有其人呢?”
凌寒梅道:“妾身如果说没有,大侠一定不信,如果说有,实在无法凭空捏造出两位家兄,大侠最好还是去找说话的去问问清楚吧!”
晏四道:“徐广梁是听丁兆民说的,而丁兆民来京后就失去了踪迹,否则老朽何至打扰夫人!”
凌寒梅脸色一沉道:“大侠帮谢大人拿飞贼拿到妾身家中,找失踪的人又找到妾身头上,是否觉得妾身女流之辈好欺负?”
晏四对她的尖利言词感到实在难以招架,只得笑笑道:“因为丁兆民与夫人同出一脉,所以才请问一句!”
凌寒梅冷冷地道:“同出一脉之说是别人牵强附会,妾身并未打出太极门的招牌,更不承认丁兆民够资格代表太极门,提起她丁的,我还一肚子气,大侠如果见到他,不妨警告他一声我们还有许多旧帐待算,那是躲不过的,最好叫他自己来了结一下!”说完再度端茶送客,晏四与谢文龙只好告辞了,这次凌寒梅连虚伪的客套都没有,只是淡淡地道:“老金!
你送客人出去后,把园门关紧,别让野狗闯了进来!”
晏四被她指桑骂槐地羞辱了一句,心中虽然动怒,脸上却不便发作,只好涨红了险走出寒芳阁。
金老儿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园子,才砰的一声关上园门,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谢文龙才低声问道:“四叔!您认为怎么样?”
晏四长叹一声道:“我觉得象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我闯了一辈子江湖,从来没有这样丢人过!”
谢文龙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小侄是问您对这姓凌的女子有何看法?”
晏四道:“那还用问,逆穴手法重见此地,她与那个老管家都难脱关系,他们根本就知这飞贼是哪一个!”
谢文龙道:“不错!四叔说到罗上春的死讯时,凌寒梅还漏出一句:‘那小畜生怎么没告诉我!’小侄想那小畜生必是指飞贼而言,而这飞贼也必是罗上春的传人无疑!”
晏四道:“我也觉得不错,可是罗上春身死之时,那飞贼还没有出世!”
谢文龙道:“飞贼看来虽然年轻,但是外表与实足年龄往往有很大的距离,以凌寒梅而言,谁能看出她是五十开外,近六十的人呢?”
晏四想想道:“你说得不错,他们是专门在内家养气功夫上打基础的,从外表上看总是年青得多,相差个十来岁是很平常的事,不过凌寒梅太狡猾了,在她的嘴里问不出什么的,要想拿飞贼,还是在龙琦君身上着手容易一点!”
谢文龙皱眉道:“如非必要,小侄实在不愿在这条线索上追索,不管成与不成都难免会伤到龙大人的体面,我们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晏四呆了一呆道:“说得也是,这下子我老头子真是束手无策了,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飞贼会难住我姓晏的!”
谢文龙倒反过来安慰他道:“慢慢来吧!迟早一定会有个水落石出,我们多少总算摸出一点头绪了!”
晏四神色忽地一动道:“水落石出!文龙!你衙门里有没有水性很好的下手,武功也比较来得的?”
谢文龙道:“水性好的倒是有几个,武功可很难找到好的,他们多半是花拳绣腿,勉强懂得玩几手,没一个有真功夫的。小侄就任以后,虽然也曾指点过他们一些,可是他们的根底就打坏了。”
晏四道:“武功倒是其次,我不指望他们能帮忙动手打斗,只是人要机警一点,小巧功夫有点基础就行,水性却必须精通!”
谢文龙道:“刘得泰跟杜九就不错,他们当年在黄河上当过漕丁,水性绝无问题,以机警而论,倒是刘得奉行一点,这家伙好赌,几两月俸常输得一千二净,可是他家里日子过得不惜,一个老婆身上穿金戴银,普通的官眷还比不上她的穿着,小侄知道他一定是手脚不干净,可是也拿不住证据,他多半是找大宅院下手,偷得不多,人家也抓不住他!”
晏四笑道:“行!我就要这么个人,今天晚上叫他跟着我办事,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谢文龙一怔道:“您别是打算再探一次三友山庄吧?”
晏四道:“不错!我敢打赌那坑里一定埋的是死人,被我们一耽误,才叫他们移到水池里去了,我本想当时指出来的,可惜不会水,那池子又大……”
谢文龙道:“小侄也觉得那坑里的死狗可疑,看那皮毛上鲜血淋漓,根本就是刚埋了去的!”
晏四笑道:“你的眼力也长进了,我们去的时候,那个老头是在往里填土,看见你之后,才改成往外挖!”
谢文龙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尸体丢进水池了呢?那园子里藏尸的地方很多……”
晏四笑道:“我见金老儿故意避开水池,就想到水池里一定有问题,果然在水池边发现一些泥土,好象是从坑里带上来的!”
谢文龙恍然道:“难怪你没头没脑说出什么埋骨池底的话,原来是在试探那老头子!”
晏四沉声道:“那个老家伙也是个厉害角色,我那样试探他,他都不动声色,后来我故意指明靴子上的泥土,他竟说是我从坑边带来的!”
谢文龙道:“也许真是您自己带去的!”
晏四笑道:“泥土的确是我自己带去的,他们的工作做得很干净,池边绝不会留下泥土的,可是我那样一说,他反而露了马脚,水池旁边有点泥土本来是很普通的事,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他何必硬说是我从境边带去的呢!可见他们移尸池中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了,就是怕有什么疏漏地方,没把残泥去净,才找出那个借口搪塞,这就叫欲盖弥彰。老家伙虽然狡猾,还是着了我的道儿!”
他说时忍不住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谢文龙道:“也许他们只是从那里经过,并不一定会丢在水池里!”
晏四道:“我考虑过这个可能,可是我还有另一证据,草屋里的锄头少了两把,金老头只用了一把!”
谢文龙道:“您是说另一把锄头被绑在尸体上沉到水池里去了?那不太可能吧,锄头虽是铁打的,份量却不够重,用来沉尸未免太不聪明了!”
晏四笑道:“另一把锄头是用来挖起竹中的一块大石头,结果把锄头柄撬断了,他才另换了一把,我在坑旁发现另一个小坑,那里原有一块大石头的,后来却不见了,那块大石才是用作沉尸的东西,至于另一柄断掉的锄头,我并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也许跟着石头与尸体一起沉入水底了。只是他们忙中有错,在挖起石块的小坑旁留下了一段木橛,才使我推断出沉尸池中的可能,假如把尸体藏到别的地方,挖石头干吗呢!”
谢文龙脸上现出钦佩的神色,想了一下道:“四叔既是在心要去一探究竟,今天就应该不动声色才对,为什么又先惊动他们呢?”
晏四道:“原来我并没有打算前去,只想诈诈那个老头子,可是今天我们被凌寒梅抢白了一顿,等于是被她赶了出来,倒是非要去弄弄清楚,看看他们究意杀的是谁,假如是丁兆民,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飞贼的事叫他们交代清楚了:”
谢文龙道:“小径不懂您的意思。”
晏四道:“凌寒梅说是与丁兆民有仇,几十年来都不去寻伙,何以偏偏要在这两天才杀死他?”
谢文龙道:“那也不能证明飞贼与他们有关呀!”
晏四道:“丁兆民听说王仲华死于逆穴手法后,一直不肯多作谈话,只是匆匆地赶来找他们理论,可见他也知道飞贼是与凌家有关的,一定是争执之下才遭杀害!”
谢文龙道:“如果尸体不是丁兆民呢?”
晏四道:“那自然很可能,丁兆民的武功很了不得,既然敢孤身一人前来理论,必然有相当把握,他被杀的可能性不太大,可是我在他们的水池里找出尸体,且不管是谁,都可以藉此要他们作个明白交代!”
谢文龙道:“你今天已经挑起他们的疑窦,也许不久后就会将尸体移走了,您岂非是白走一趟!”
晏四道:“那也没有办法,不过此刻已近中午,我随便在附近逛逛,他们在行动之前,一定要先派人出来察看,见我没有离远,可能不敢轻易行动,到了晚上,我装着失望而离去了,你叫刘得泰到城门口找我,我带着他再来一趟,如果他们也在那个时候移尸,我就省一点力,否则我们自己弄弄清楚!”
谢文龙皱起眉头,晏四笑着道:“你放心好了,我老头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使叫人抓住了,也不会牵连到你!”
谢文龙连忙道:“四叔,您这是帮小侄的忙,怎么能说牵连的话呢?小侄是怕您一个人势孤力薄……”
晏四一笑道:“我坚持不要你来,就是为了灵便,私闯民宅到底不是件光明的事,我老头子可以摆出江湖人身份行事,你身任公职却大为不便!”
谢文龙想了一想,知道这位老世叔的脾气,他坚持怎么做,很少会改变,只得道:“那么小侄去把茜妹接回来,远远地守在外面给您观阵,万一您跟人动起手来,而对方人多势众时,我们也便于接应!”
晏四连这一点都拒绝了道:“不必!凌家最多也不过三个人,徐广梁在当年的时候可以胜过他们,我老头子难道连徐广梁也不如了!”
谢文龙只得怏怏地答应着走了,可是他心里始终不能放心,回到提督衙门,先对刘得泰作了一番吩咐,然后一径动身前往亲王府邻。
谢玉茜是偷偷溜进去的,他自然不能公开指名寻找,也不能偷偷溜去通知她,只好在门上请见九格格。
门官对他倒是很客气,一面派人进去通报,一面亲自在门房里招待他。丞相门房七品官,别看这一个个的门官,普通一二品大员见了他也得哈哈腰,倒过来给他问好。因为和亲王权势赫赫,炙手可热,想攀缘走门路的人日有数起,送给亲王的贺礼中,总有他额外的门包,否则就休想见得着,轻描淡写一句话:“王爷身于欠安,不见客!”就足以把客人挡架了!
谢文龙身份特殊,所以才受到如此殷勤的招待,在门房里坐不了多久,里面回话就来了:“王爷在后花园射圃中较射,请谢大人到那儿去相见!”
谢文龙眉头又是一皱,满州的大员们都喜欢这一套,象样一点的府第中都有着马道骑圃,平时供家将们演习骑射之用,偶尔自己高兴,也会下去玩两下,以示公余不忘武事。
朝廷对这一点居然大加赞赏,认为居安思危乃人臣忠心王事的表现,同时也是饮水思源不忘本的意思,因为大清朝的天下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
谢文龙以前也曾应邀参加过一两次类似的酬酢,认为那是最无聊的举动,较技竞射只是个名目,召歌妓,摆盛宴,欢笑作乐才是真正的目的,尤其是较射,动辄以千金为注,都成了变相的赌博了!
不过那只是年青的世家子弟的玩意儿,没想到和亲王那一把年龄了,也会有这么好的兴趣!
而且自己此来为着通知妹妹晚上前去接应晏四,该准备的事情还很多,实在没兴趣去参加无聊的酬酢而浪费时间,凡是这种场合一拖就很久,很可能终宵不散,还不准中途告退。
那是由于这种应酬场合是轮流做东的,够资格做主人的都有相当身份,为了摆场面,广召名厨,微逐歌技,酒酣耳热之际,不醉倒下来想走,等于是扫主人的颜面,看不起他的招待!
所以谢文龙婉转地道:“在下要事在身,只有两句话面禀格格后就走的,王爷的宠召请老兄代为恳辞。”
那位门官哈哈一笑道:“王爷知道谢大人来了,特别前来相请的,兄弟可不敢管大入回绝,而且九格格也在那儿,今天这场较射是格格出面主持的。她听说谢大人驾位,高兴得要自己出来迎接,谢大人怎么能不去呢?”
谢文龙一怔道:“九格格对射箭这么感兴趣?”
那门官笑道:“格格平常很少上射圃,去了也只是在旁边看看,今天可是特别高兴,不但自己前来主持,还带了一位女教师,说是要向府中的将爷挑战呢。”
谢文龙二惊问道:“女教师?是谁?”
那门官道:“听说是龙三小姐的表姐,谢大人在龙将军辖下当差,一定会知道的!”
谢文龙这才知道是他的妹妹谢王茜,心中未免嗔怪她太不懂事,叫她秘密前来是为了保护九格格的,她竟公开出面了,而且还多事出头比箭,这一来不但误了正事,说不定还会惹出多少麻烦,心里一急,脚下连顿道:“胡闹!胡闹!”
那门官问道:“谢大人认识这位女教师吗?”
谢文龙连忙道:“不认识,只听过有这么个人!”
那门官笑道:“这位小姐与大人同宗,功夫可俊得很,府里几位弓箭好的将爷全输给了她,大伙儿不服气,又到别家府上去拉好手前来助阵。”
谢文龙冲口而出道:“这多无聊啊!”
他的本意是在责怪谢玉茜不该抛头露面,谁知那门官误会了,笑着道:“这也难怪,本府的几位将爷在京师也算是顶尖的人物了,却输给一个大姑娘,传出去有多丢人呢?难怪他们不服气了……对了,听说谢大人是京师第一把好手,您去给咱们男人争个面子,压压那小丫头!”
谢文龙见他越缠越措,连忙道:“弓马是大功夫,跟我所学的玩意儿是两回事!”
那门官笑道:“您别客气了,谁不知道您曾在林三分子的战会上露的那一手,三百步五射破的,五枝箭在靶子上象是一朵梅花,王爷请您进去一定也是为了要您大展雄风,只遗憾兄弟不够资格前去给您捧场。”
这时内宅又派人出来催请了,谢文龙见无法推托,再者也想前去阻止谢玉茜胡闹,遂向门官道了扰,跟着那个仆妇向里面走去,一面又小心地询问里面的情形。
那仆妇却笑笑道:“谢大人真该早点来瞧瞧,令妹在王府可算是出尽了风头,连大内派出来的侍卫老爷都叫她压下去了。”
谢文龙又是一惊,那仆妇却低声道:“现在没有人知道那位谢小姐就是令妹,大人口头也装做不认识好了!”
谢文龙怔然道:“为什么?”
那仆妇笑道:“是格格特别吩咐的,也是谢小姐的意思,老妇是格格贴身的人,受了格格的指承,特别来通知谢大人一声,至于为了什么,老妇也不清楚!”
谢文龙只得道:“多谢大娘关照!只是王爷……”
那仆妇道:“老仆姓吴,谢大人叫我吴妈好了,王爷好象也不知道谢小姐是大人的令妹!”
谢文龙一怔道:“王爷昨天也在龙府……”
那仆妇道:“龙大人只告诉王爷说谢小姐是他的内亲,并没有说是大人的妹妹,因此王爷并不清楚!”
谢文龙道:“这一猜就知道了,我们都姓谢。”
那仆妇道:“龙夫人的娘家也姓谢,所以王爷对小姐的身份倒是深信不疑,只要大人不揭穿,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上去。”
谢文龙这才想起龙锦涛的岳家与自己也是同姓,不过人家是金陵世族,门第显赫,与自己根本就扯不上关系,谁想到被妹妹利用着高攀上了,心中虽然着恼,却也忍不住好笑,一路走来,已经进入园中。
射圃是利用园里的空地隔出来的,周围起着高墙,谢文龙还是第一次来到,进了围门,见这里气势十分雄伟。
正面是敞厅兼司令台,两边还有旗门,除了射箭之外,还有骑道与兵器房,竟是个小型的教场。
敞厅上分列两席,一边是王府的家将与和亲王从大内借调的侍卫,另一边是九格格与谢玉茜伴着一大群侍从的使女仆妇,和亲王高踞首座,他才走到阶下,唱名的执事官已高呼道:“提督衙门总巡捕谢大人到!”
谢文龙又是一怔,唱名进见虽是官场礼节,多半用于正式的宴会,分清职品以便于招待,自己虽在官方当差,却有职无品,还够不上这个资格,而和亲王竟很客气地欠欠身道:
“请!”
谢文龙只得打了一个千道:“卑职参见王爷!”
和亲王点点头道:“文龙!快上来,你不来我也想派人请你去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谢文龙躬身道:“托王爷的福,已无大碍!”
和亲王笑道:“那就好!听说你一大早就带伤出去办案子了,事情有点眉目了吗?”
谢文龙道:“还没有,卑职深愧无能……”
和亲王摆手道:“别客气,你到底还把那个飞贼打伤了,我手下这些人简直是饭桶,连飞减进了宅子都不知道,比你真差得多了。”
九格格立刻笑着接口道:“是啊!上次飞贼闹到府里来,抢走了一个侍婢,把我吓得半死,多亏谢大人给找了回来,昨天在龙府若不是谢大人英勇过人,杀伤了那飞贼,不知道又会闹多么大的乱子哩!”
谢文龙脸上一红,和亲王把九格格被劫之事推在传婢身上是为了对外掩饰,可是把昨夜伤贼之事安到他头上,则使他羞愧难当!
这时一名大内侍卫忍不住道:“王府为飞贼入侵骚扰,固然是卑职的失职,可是卑职等事前毫无所备,才被他得了手去,谢大人昨夜戒备森严,也没有把飞贼捉住!”
和亲王脸色一沉喝骂道:“假帐!亏你还有脸开口说话,人家到底还跟飞贼照了面,你们连飞贼的影子都没捞着!”
那侍卫道:“飞贼是乘卑职等不备时前来的!”
九格格冷笑道:“难道飞贼还要先跟你们打过招呼才来吗?爹叫你们到府中来守卫,就是为了保护王府的安全,结果人丢了,你们还不知道呢,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侍卫这才不作声了。和亲王又道:“谢大人昨天虽然没拿住飞贼,可是也没有被飞贼得了手去,光凭这一点,你们就该向谢大人多多请教,老夫向圣上请调你们出来是为了保护家宅安宁,结果你们连一个王府都保不了,还能在皇宫保护圣驾吗?”
那侍卫见和亲王发了脾气,心里发了毛,当然更不敢开口了。和亲王神色一转,又向谢文龙道:“文龙!自从出了那次事情后,我对王府的防备情形实在太不放心了,所以才借小女拜师学艺为名,请你来指点一下,龙大人对你说过了吗?”
谢文龙道:“说过了,卑职自觉才能不足以当此重任,恐怕有负王爷厚望。”
和亲王连忙道:“你别客气了,我对家里这些人太不放心了,才想借重你,龙锦涛如果肯放手的话,我早就用帖子请依了,因为龙锦涛对你太倚重,我不好意思跟他争,只有麻烦你费神偏劳。”
九格格忙道:“爹!您请谢大人来是做我老师的,可不是来替您护院的!”
和亲王笑道:“你这孩子别胡闹,你要学武功干吗?倒是家里的防备必须加强一下,可不能再出事了!”
九格格道:“我自己求了谢大人半天,谢大人才勉强答应了,您又要打岔,既然您无法把谢大人请到家里来坐镇,家里这些饭桶再多也没有用,倒不如让我自己学点功夫,必要时也可以应付一下!”
和亲王笑笑道:“这事以后再说,文龙!今天你来得正好,小女在龙府认了个干姊妹回来,把我这些家将都压下去了,你来替我争点面子。”
谢文龙果然一怔,连忙向九格格里去,九格格笑道:“爹!这可不行!”
和亲王道:“为什么?你这干姊姊是龙锦涛的侄女儿,要是让她使尽威风,我可太丢人了!”
九格格笑道:“谢大人也是龙大人的人,让他赢了我这干姊姊,对您并没有什么光荣!”
和亲王道:“文龙是替朝廷当差,可以算龙锦涛的下属,也可以算我的下属,至少也可以替我们男人争口气!”
九格格道:“替男人争气固然可以,但是绝不能借重谢大人!”
和亲王笑道:“为什么?难道文龙不是男人?”
九格格笑道:“我这干姊姊对谢大人久闻盛名,打算跟我一起拜在谢大人门下呢,您找师父来打徒弟,这个气争到手也役有意思!”
和亲王怔了一怔道:“那你们刚才急着请谢大人进来干什么?我还似为你们是想找他较量的呢。”
谢玉茜这时才笑道:“谢大人名满京畿,不用比我就认输,我是想请谢大人来作个仲裁,听说王府的将爷们又出去邀人了,有一位行家作仲裁比较妥当些!”
和亲王不悦地道:“难道我的仲裁会不公平!”
九格格笑道:“爹!您自己明白,虽然您每次都是箭无虚发,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亲王脸上一红道:“胡说!我年轻的时候是第一把射手交椅,每次出狩时,都是我追随皇上护驾!”
九格格道:“那是您年轻的时候,现在可不行了,您摘下了眼镜,连两百步外的水牛都看不见,可是去年秋狩时,您居然射中了三百步外的狐狸,那不是碰巧,就是别人给您玩的花样!”
和亲王微怒道:“你更胡说了,那一箭由前心透进去,连圣上都夸我宝刀未老。”
九格格一笑道:“那一箭也只有皇上才相信,您的马在后面赶,狐狸在前面逃,您的箭除非会弯回头,才能射在那个部位上,这种哄外行的把戏耍得太笨了,下次再有这种场合,您该叫人把箭从肛门里插进去。”
秋狩是国家的大典,每次都是御驾亲征,陪皇帝打猎那是开玩笑,这些老家伙纵然有两手也早已搁下了,可是在皇帝面前又不能毫无表现,于是什么花样都玩出来了,好在皇帝也不会认真,因为每次的成绩都是他最高,这份高的成绩是怎么得来的他也最清楚!上行下效,维持住天子的尊严就够了,大家都敷衍个场面了事!
尽管大家的肚里有数,却谁也不会说出来,可是今天九格格竟当众掀了他老子的底,弄得他十分难堪,还不能发作,好在做官的人有做官的修养,哈哈一笑道:“你这孩子懂得什么?”
九格格认真地道:“我虽然不懂,可是我知道您绝不能作个公平的仲裁人,这些大爷们输急了,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您眼力不行,看不清楚,为了面子又不肯承认,叫人蒙蔽了,岂不是害我干姊姊吃亏!”
和亲王只得干笑一声道:“姑奶奶!你这么精明,我做老子的甘拜下风,看样子我这个仲裁人必须退位让贤了!”
九格格立刻道:“替谢大人安座!”
一个从人端一把椅子过来。和亲王指指身边道:“放在这儿。”
谢文龙道:“不敢当。”
和亲王笑道:“别客气了,在小女心目中,你这个老师比我这老子的份量重得多,她不把我赶走,已经是客气了,如果把你安在别的地方,她会不高兴的。”
谢文龙连忙道:“卑职怎敢与王爷同席!”
九格格自然地笑道:“天地君亲师乃人之五伦,谢大人今天是以老师的身份列席仲裁,当然应该坐主位,家父只是循礼作陪而且,老师请升座吧!”
谢文龙急着要跟谢玉茜谈话,一方面告诉她晚上的事,一方面禁止她胡闹,可是看她跟九格格交头接耳,低声谈笑,完全不在乎自已频频丢过去的眼色,心里十分着急,无可奈何地告罪入座!
这场射会与他以前参加的大不相同,虽然一样的有酒有乐,可是气氛十分严肃,酒菜放在面前,只是做做样子,很少有人去动它。乐手不是请歌曼声,度曲催觞的乐妓,乐器也不是牙板管弦,竟是身着戎装的军汉与号手,仅在验射与发射时击鼓鸣金。
谢文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的场合,虽是小型的私人竞技,却同样地军威严整,尤其是坐在仲裁人的位子上,心里不免紧张。
那名侍卫不怀好意地一笑道:“大家恭贺仲裁人一杯,谢大人见的场面多了,必然能做到无偏无私。”
说着举起酒杯,乐手们金鼓雷鸣,声威动天,谢文龙口中说着不敢当,手去拿酒杯,却怔了一怔,因为从人只替他设了座,却没有替他安排杯筷,面前只有一付杯筷,却是和亲王用过的。
那名侍卫可能是故意利用这个机会使谢文龙难堪的,因为这种场自虽非正式的官方聚宴,失态仍是很丢人的事。谢文龙毕竟是练武人出身,镇定自持的功夫修养到家,稍稍一怔后,随即拱拱手笑道:“兄弟承格格谬赞,已觉不胜汗颜,更蒙王爷雅爱,以仲裁人见命,弥感受宠若惊,然文龙乃是一介武夫,知识谫陋,实不敢当此重任,更不敢接受诸位的隆情赐顾。”
和亲王在旁边坐着,脸上含着微笑,虽然已经发现谢文龙面前没有酒杯,却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叫人送杯子过来,似乎是存心要看谢文龙如何应付。
那侍卫则更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我们的敬意,谢大人一定是觉得我们的面子不够,才不肯赏脸!”
谢玉茜似乎也存心要他下不了台,笑向九格格道:“谢大人是双方的仲裁,只由一方敬酒的确不够敬意,我们也应该公敬一杯!”
九格格笑着道:“对!难怪谢大人不肯接受,是我们的礼数不周,为表示歉意,我们先干为敬!”
说完与谢玉茜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另一边也抢着喝了。和亲王笑着道:“这一杯是大家的公敬,我也应该参加,文龙,这下你可不能推辞了!”
他拿起酒杯也干了,全场都持着空杯照向谢文龙,看他如何表示。谢文龙本来是想拼着失礼,借用和亲王的杯子,现在酒杯被和亲王拿去了,这才知道是大家故意要考验他应变的机智!
请客不设杯筷,固然是主人的失礼,可是又不能明白指出,否则就是更大的失利与对主人的不敬!
谢文龙稍微沉吟一下,随即从容地笑道:“谢某绝不敢当如此厚待,理应由谢某先敬各位才对,可是各位见经喝了,谢某为表示对各位的敬意,只有加倍回敬各位,可是谢某量浅,不胜酒力,无法一一回敬,敬请王爷赐换大爵,谢某喝一大杯以为回敬!”
和亲王大笑道:“好!谢大人快人快语,这才是豪士本色,来人!给谢大人换大爵侍候!”
从人立刻送上一尊大银爵与一对镶银的乌木筷子,还给他满满的斟上了一爵酒。谢文龙见那银爵镂工十分精细,爵中足足有两斤的容量,酒气芳冽,竟是陈年的高粱,知道这又是一重考验,好在他酒量本家,也不在乎这点烈酒,在急鼓中,双手端起银爵,一口气灌了下去。
放下银爵后,他仍是面不改色,九格格已经在座上鼓掌赞道:“谢大人真了不起,就凭这一手,也足可当京师第一好汉而无愧!”
那名领先敬酒的侍卫这时虽没有说话,脸上却现出了钦佩的神色,和亲王拍拍手,从人把银爵换了下去,送上一付普通的瓷盅。
谢文龙也吹了一口气,他酒量虽大,这个大的杯子,这么烈的酒,一杯杯的灌下去也受不了。
和亲王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文龙,别见怪,刚才是大家故意想开开你的玩笑,才玩出这一手,这个恶作剧在宫庭中很流行,还是皇上想出来的。”
谢文龙微微一怔,和亲王又笑道:“廷臣中以翰林院赵学士资望最深,脾气也最坏。”
九格格道:“赵大人是两朝元老重臣,连圣上对他也十分尊敬,脾气大一点是应该的!”
和亲王笑道:“可是这老头子不结人缘也是事实,皇上虽然尊敬他,有时也讨厌他过于老气横秋。有一次斡林院举行诗会,皇上也微服参加了,老赵身份最高,皇上曾经由他侍读伴讲,在那种场会上,自然要推他为主席,就在大家公贺的时候,他才发现面前没有杯子,你没有看见老头子当时多窘,简直是手足无措。”
九格格笑道:“那个时候,连皇上也站着参加大家一起敬酒,他自然紧张死了,听说散会的时候,他……”
说到这儿,她脸上一红,止口不说下去了,谢玉茜连忙问道:“他怎么样?”
九格格附着她的耳朵低语了几句,两个女孩子竟然格格地大笑起来,和亲王也低声道:
“老赵上了年纪,平时上厕的次数就比别人多,他的办事房里经常有一个专人给他管便壶,那一次可不能送上去,结果害他朝靴里灌了满满两靴子的尿……”
谢文龙想想刚才自己的情形,也不禁笑了起来。和亲王又道:“那老家伙动不动就以谈书养气来教训人,结果那一次可把自己整惨了,憋了半天,好容易才想出几句话,倒是跟你所说的差不多,说是为感激是恩浩荡,他要浮一大白,第一关总算被他熬了过去,可是主上亲自给他送了一爵酒过去,把他给吓倒了!”
九格格道:“那酒爵只有谢大人的一半大,酒也没有这么凶!”
和亲王道:“这倒不能比,赵老头平时满酒不沾,那一大杯酒的确能要了他的命,看他皱着眉头拼命往下吞咽的苦相,平时的威风一扫而尽,酒还没有喝完,他就咕咚一声,倒在桌子上,回去足足养了一个月的病。”
九格格笑笑道:“别的不说,论应变的从容与镇定,谢大人可比赵学士沉着漂亮多了!”
和亲王点头道:“不错!文龙,你若是有意立朝,包在我身上,就凭你的才具气度,混个一二品前程绝无问题!怎么样?”
谢文龙连忙站起来道:“多谢王爷抬爱,卑职生性疏野,才具薄弱,实非立朝之器。”
和亲王一叹道:“才具是足够了,龙锦涛跟我谈过,说你志不在功名,否则他早就荐举你了,人各有志,这一点老夫虽然感到很可惜,却不敢勉强!”
谢文龙这才松了一口气,九格格却在谢王茜的暗示下催促道:“爹!谢大人是请来当仲裁较射的,您别拉着他尽说些废话,还是快点进行比赛吧!”
和亲王笑道:“是!是!不过这是仲裁人的事,你还是请示谢大人吧!”
谢文龙道:“卑职乍膺此任,对内情毫无所知!”
九格格笑道:“比箭还有什么花样呢?对方愿意怎么就怎么比,我们就怎么接下来,谁叫我们连胜了两场呢!”
另一边席上几个人都低下了头,谢文龙问道:“前两场是怎么比的?”
九格格关道:“一百步跟两百五十步,五箭连发,前一场还好,我们只以一箭居先,第二场我们连中五元后,对方的代表只有两箭中在红心上,两箭偏在圈外,还有一箭则更妙了,届然正中红心,却是落在我们的靶上!”
那侍卫红着脸道:“射错了靶子是常有的事,只要命中就行了!”
九格格冷笑道:“弓箭是远程取效的利器,如果连目标都不清楚,将来说不定还会别中自己人呢!这还不够严重的?”
那侍卫道:“两个箭靶相距不到一丈,一时看花了眼也是很可能的!”
九格格冷笑道:“两军对阵时,如果主将临危,靠你们用箭救急,你一箭把自己的主将射死了,也说是看花了眼,这个理由恐怕难以交代得过去吧!”
那侍卫还想再辩,和亲王已沉声道:“输了就认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已经够丢人的了,这是真功夫的考验,不是辩嘴劲的地方!”
那侍卫才低头不响了。谢文龙连忙过:“箭至两百五十步已经是极限了,再比下去就有一个靠运气……”
九格格忙道:“不!我这干姊姊可以有三百五十步的射程,只是他们不敢应战!”
谢文龙知道以谢玉茜的臂力与手法,的确可以列达那种程度,可是这一来她的武功根底全部泄露了,因为只有练过外门功夫的高手才能有开五石强弓的臂力,只有练过小巧暗器功夫的高手,才能取远至三百步以外!
谢玉茜如果要保持龙府表小姐的身份,就不能将功夫全泄底,所以一笑道:“射技贵乎准而不在远,射中之祖养由基,也仅有百步穿杨之说,出此两百五十步外,已非较技之范围!”
那侍卫连忙道:“谢大人不愧名家,见解精辟,立论中要,兄弟十分钦佩!”
九格格道:“那么以后该怎么比法?”
谢文龙皱皱眉头道:“仲裁人只许管定高下,使比赛在公平的情况下进行,此外非我所属。”
谢玉茜却笑道:“各位将爷不是出击邀帮手了吗?等人邀来之后,任凭各位立下题目,我们总奉陪就是!”
那侍卫笑道:“技艺各有专长,完全由我们出题目,小姐似乎太吃亏了!”
谢玉茜傲然道:“没什么!只要是真功夫,我们输了也是心悦诚服的!”
那侍卫略有不懂地道:“小姐均意思是认为我们非要靠不正常的手段才能获胜了?”
谢玉茜一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侍卫老爷不必多心,我只是希望各位的题目不要故意难人就够了!”
那侍卫脸色一沉道:“小姐最好把范围规定得清楚一点,免得我们提出题目后,小姐又说我们是故意难人!”
九格格道:“我这干姊姊无所不能,只要在范围以内,她都能接受下来!”
那侍卫深沉地一笑道:“真的吗?那我倒想来个别开生面的比法,我们射活靶,不限距离,不限时间,不限方法,以命中的多寡为胜负!”
谢玉茜笑笑道:“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能否请尊驾把比赛的方法说得更详细一点!”
那侍卫笑道:“方法很简单,我们用一笼鸽子为的,鸽子出笼后,攻方各展身手,看谁命中得多。”
谢玉茜道:“办法倒是不难,可是双方同时出手,怎么知道是哪一边射中的?”
那侍卫道:“这一点仲裁人自有明决,不用我们操心!”
谢文龙点头道:“兄弟这点眼力还有,绝不会将成绩记错了。”
那侍卫笑笑道:“仲裁人已经同意了,小姐有何高见?”
谢玉茜沉吟片刻道:“我当然接受,不知是哪一位将爷赐教?”
那侍卫笑道:“在下不才,敬承赐教!”
和亲王一怔道:“马容!你的弓箭并不见得高明,别又替我丢一次大人!”
那侍卫躬身笑道:“士别三日,卑职在近日幸得名师指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和亲王哼了一声道:“最近我就没有见你用过功,如果是比斗鸡斗狗,我还相信你有点进步!”
侍卫的脸色一红,又打了一躬道:“王爷对卑职太生疏了,卑职任职大内,虽然奉旨外调,有许多事情仍是王爷不清楚的!”
和亲王脸色一沉道:“你说我管不了你?”
那侍卫连忙躬身道:“王爷误会了,马容奉旨来护卫王爷,生杀任免之权都有王爷之手,卑职只是说定期操练时,所学的功夫未曾向王爷禀明,自然这种小事也不敢烦扰王爷,不过请王爷相信卑职这一阵绝不取再报王爷虎威!”
和亲王这才缓了一点道:“假如你又输了呢?”
马容肃然道:“那就是卑职有亏责守,听凭王爷处治!”
和亲王瞧他说得如此认真,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再者也实在想赢一场扳扳面子,乃笑笑道:“好!我瞧你的,假如你胜了,老夫以两百黄金为采,如果你输了就当心你的脑袋!”
谢文龙一怔道:“这不过是游戏小事,王爷似乎看得太认真了!”
和亲王一拍桌子道:“不是游戏,他身任禁宫侍卫,如果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怎么能够负起护卫圣驾的任务,砍他的脑袋不算冤枉!”
马容肃然出场,朝谢玉茜一拱手道:“敬请小姐赐教!”
谢玉茜从容起立,走到台下,双方同时向谢文龙弯弯腰,马容抬抬手,立刻有人捧上一笼鸽子,放在谢文龙面前,马容拱手道:“请仲裁人先行验的!”
谢文龙倒是很仔细地下座看了一遍,笼中共有十一只健鸽,每头都是毛羽辉亮,精神饱满,看后点点头。
马容道:“仲裁人下令后,就开箱纵鸽,等鸽子全部出笼后,双方开始出手,以射中的多寡为胜负!”
金鼓雷鸣声中,谢文龙手持送来的令旗朝下一挥,司笼者立刻油开箱盖,倒转竹笼,台前只见群鸽飞舞。
谢玉茜引弦控关,箭无虚发,一箭一鸽,没有多久工夫,十一头鸽子全部被她射了下来,马容只放了一箭,而且还落了空,以后他连搭箭的时间都没有,一手持弓,一手空抬,满场乱跑去追鸽子,每次都是追到飞鸽底下,抬起弓来还来不及援姿势,谢王茜的箭已经到了!
金鼓止歇,地下散着十一只鸽尸,九格格在座上乐得眉飞色舞,把一双手都拍红了。谢玉茜缴弓回到台上时,她一把拉住就道:“妹姊!你真了不起,这一场大获全胜,杀得他们片甲不留,真是给咱们女人争气。”
马容仍是站在台下,脸上全无表情,和亲王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你还不滚回来!”
马容淡淡地一躬身道:“卑职等待裁决后始敢复命!”
谢文龙朝谢玉茜问了一声,同时也向她使使眼色,叫她不必过分炫弄,给对方留点余地!
谢玉茜笑笑表示没有异议,对他所使的眼色却装作没有看见,谢文龙无可奈何,只得令双方将弓箭准备好,相距五丈站定,然后命人将鸽笼抬到二人中间的三角顶点上,距离约有十来丈处放好。
和亲王厉声喝骂道:“不害臊的东西,你只发了一箭,而且还落了空,验个屁。”
马容仍是平静地道:“今日之仲裁乃是谢大人,自然要等谢大人宣布后,始能作准!”
谢文龙本来也想宣布结束了,因为这一场胜负甚明,连三岁孩子也看得出谁胜谁负,可是马容的态度使他感到事态不如寻常,尤其是他身为仲裁人,倒是不能贸然作决定性的宣布,因此他沉着地道:“将靶的呈上来!”早有巡场的人员将十一头鸽尸拾起,用一个木盘盛了,放在他的面前,谢文龙将死鸽拿起来,一一详细检查后,大声宣布道:“九比二,马侍卫领先七的!”
和亲王在座上一震,九格格却叫了起来道:“谢大人,你的仲裁没有问题吗?”
谢文龙淡淡地道:“格格如果怀疑谢某的裁决,不妨自己来检查一遍!”
九格格叫道:“不必检查,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十一头鸽子全是谢姊姊射下来的!”
谢文龙道:“格格所见不差,可是较射之重点乃在中的与否,并不一定要射下来!”
九格格道:“谢大人刚才宣布对方中九的,可是我记得对方只放了一箭!”
谢文龙摇头道:“格格错了,马侍卫也发出十一箭,只是另外的十枝箭改由箭筒发出而已!”
九格格一征道:“什么箭筒?”
马容笑道:“箭筒是一种装在袖子里的武器,利用机簧的力量发射,举手即能伤人。”
九格格叫道:“原来作用的是袖箭,那可不能作数,今天是正式比箭,又不是比暗器!”
马容笑道:“袖箭也是射技之一,与规格并无不合,箭会旨在较射,并不是比力气技弓!”
九格格还想说话,谢玉茜拉了她一下道:“既然仲裁人有了决定,我们自当遵守!”
九格格不服气地道:“他们要赖成就不行,谢大人,你一定要主持公道!”
谢文龙和颜悦色地道:“我认为这裁决很公道了,袖箭当然是箭的一种,马侍卫在举手之间,十发而九中,这是很了不起的技艺!”
九格格想了一下道:“就算仲裁人判定袖箭合格,可是他才中九的,谢姊姊却中十一的,在数量上已经胜过对方,怎么判我们输呢?”
谢文龙道:“马侍卫虽然十发九中,却在谢小姐之先,因此谢小姐只有两箭是作数的!”
九格格道:“一只鸽子身上中两枚箭,怎知谁先谁后?”
谢文龙笑道:“这一点绝无疑问,除了第一箭外,每次都是马侍卫先出手,袖箭的速度比弓箭快,当然是马侍卫中的在先!”
龙格推转问谢玉茜道:“谢姊姊,你怎么样?”
谢玉茜淡笑道:“我认输!”
九格格气呼呼地坐下道:“你认输了我还争什么?”
谢玉茜笑道:“反正我们已经胜了两场,输了这一场也不过是二比一,马侍卫可是输不起,假如他输了这一场,王爷要摘他的脑袋呢。”
和亲王哈哈一笑道:“照理说马容这一场赢得并不光荣,不过他能想出这种绝方法,不能不说他有点鬼聪明,回头到帐房上支一百两黄金!”
马容躬身道:“谢王爷赏赐!”
说完才趾高气扬地回到座上,谢玉茜却对他微微一笑道:“马侍卫,你赢了一场,面子也争足了,那一百两黄金的来头我想讨个人情,马上就要过冬了,京郊有许多贫苦人家连寒衣还没有着落呢!您捐出来做场好事吧?”
马容怔了一怔才道:“官府每年都有冬赈,用不着我们多事!当然我并不在乎这份赏赐,因为是王爷的厚赐,我觉得应该拿出来跟府上的将爷们庆祝一下!”
谢玉茜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把这份赏金移作善举不是更有意义吗?”
马容仍然道:“我得的采金,如何花费是我的事,谢小姐似乎管得太多了!”
谢玉茜沉下脸道:“马侍卫,我跟你商量是给你面子,一定要扯下脸来讲话,只怕你得不到采金事小,还得丢上头颅!”
马容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话?胜负由仲裁人公开评定,敝人是凭真本事赚来的采金。”
和亲王连忙喝道:“马容,不得无礼,这里岂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