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月高悬

除了姜令词, 不会再有别人。

黎瑭僵硬的指尖终于动了,极轻地碰了下崭新的纸币,又立刻抽回, 过了几秒后,再次覆上。

是真实的。

而不是幻觉。

黎瑭突然记起, 这个装画板的包姜令词确实碰过, 当时她路过画室, 看到他的动作时, 还调侃过——画具也是婚后财产,也要分他一半吗?

结果很显然。

他不但没有分她的画具,而且预料到了她留学期间会遇到的麻烦……

并提前做好准备。

付了房费之后,黎瑭攥着剩余的纸币进了房间。

这间房是她早先选好的, 从这个角度, 能看到如童话世界般的风景,绿草花树掩映下的西式田园建筑,尖尖的塔顶从树丛中露出一角, 有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感。

很多很多年前便有一部知名电影来这里取景, 浪漫又美好。

是黎瑭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黎瑭难得能空出一周的时间, 若非姜令词留下的这笔钱, 这趟准备许久、期待许久的行程大概要作废了。

只是。

黎瑭坐在田园风十足的藤编椅子上, 简易地支起画板,透过漂亮的格子窗,准备画下这一幕风景时。

跃然纸上的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人物画。

清隽昳丽的面容,薄唇, 眼睛形状像花瓣但是瞳色很浅,右边眼尾那颗画龙点睛的淡痣落下时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黎瑭画的时候,甚至不需要用脑子思考, 不需要回忆,握着铅笔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受大脑控制一样。

一旦记忆开闸,难以自控。

黎瑭怔怔地看着画上的人物,不知道过了多久。

黑白素描,又是姜令词。

原来她真的记得清清楚楚。

少女洁白指尖一松,铅笔落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断裂的笔芯弹到她小腿,留下一个浅灰色的痕迹。

黎瑭蓦然清醒过来,看看画,又看看窗外的风景,忍不住揉着眉梢,她真是魔怔了。

都怪姜令词。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干嘛又突然冒出来搅乱。

她抓起放在旁边的纸币,想要沿着窗外丢出去时,突然停住——

丢钱干嘛?

会被当成傻子吧。

算了,钱是无辜的。

黎瑭将纸币卷好,重新塞回画板包的暗层里。

至于那张素描,黎瑭撕下来想要团成纸团丢进垃圾桶时,再次停住——

最终,她揭下画纸,将这幅画夹进了一本崭新的画册中。

再也没有画画的欲望。

躺在陌生的床上,呼吸间是天然的青草香,温度适宜,应该是最舒服的入睡环境,偏偏黎瑭怎么都睡不着,有点焦躁,心脏还悸动的厉害。

少女眼睫乱颤,最后还是没忍住,睁开双眸,仰头望着木质的横梁。

认真思考,睡不着是不是这个横梁刚好悬在她脑袋的缘故?

在风水学中,横梁压顶很不吉利。

黎瑭换了一个方向。

嗯。

还是睡不着。

睁眼是姜令词那张脸,闭眼也是姜令词那张脸。

有时候是清晰的,有时候又是模糊的。

后半夜,黎瑭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神使鬼差地打开尘封已久的加密照片——

照片上。

男人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黑色长裤,松松垮垮的腰带都没有系,神态慵懒地坐在暗红色丝绒沙发上,腰腹肌肉轮廓清晰而完美,还有一道道靡丽的抓痕,薄唇殷红湿润、眉目绮靡如画。

明显的事后情态。

镜头定格时,他浓密漆黑的眼睫微微上扬,并未看向镜头,而是看向坐在他腰腹下方的只披着一方薄毯、满身吻痕的赤·裸少女。

然而最显眼的还是男人眼下那一只妖冶的红色蝴蝶。

这是黎瑭第一张在人体绘画的作品,亦是她手机里,留下姜令词的唯一一张照片。

之所以留下,是因为黎瑭忘记删了。

尺度太大,当时她拍完便塞私密相册。

当时黎瑭并没有细品这张照片,现在才发现,她拍照时让姜令词看镜头,他居然一直没有看,看的是她。

当时姜令词在想什么?

今晚。

在国外陌生的住所,黎瑭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将她一下子拉回了陵城。

挂满镜子的婚纱试衣间,她与姜令词那一场疯狂的“偷·情”。

明亮清晰的镜子倒映出他们身体的每一寸细节。

如奶油疯狂搅拌出的白色泡沫,黏腻而潮湿,贴在他们相交的肌理之上。

分开时,在灯光下,似乎能拉出长长的丝儿,藕断丝连般,迎接更暴烈的下一次碰撞。

泡沫仿佛更丰富绵密,最后又化成莹润的汗水。

她的手指贴会抓着姜令词的手,有时候失去重心,膝盖跪在丝绒质地的沙发上,双手撑在上方华美的镜子上。

吻痕、抓痕、蝴蝶、白沫、红莓……

以及水蜜桃。

那天姜令词用的是水蜜桃味,黎瑭甚至能嗅到水蜜桃独有的清甜果香。

沉甸甸的一包。

在垃圾桶里非常明显。

他说囤了许久。

那时他们好似才一个多月没有做吧?

现在已经半年了。

姜令词会不会囤了更多,他会给谁呢?

黎瑭翌日的早餐是焦糖蜜桃派。

她恍然大悟,一定是嗅到了蜜桃香气,才会做这个梦。

陵城、渔舟会馆。

“刚新婚蜜月还没度就同意老婆出国进修,要说咱们姜哥有格局有胸怀呢。”

“这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呐,夫妻之间这得多大的信任,才能展开异国婚姻呢。”

“嫂子要上几年?四年还是三年还是两年?”

“这都快过年了,嫂子还没放假?”

“人家国外又不过年。”

“你不是留学过吗?国外是不过年,但人家也有冬季假期的好吧。”

“忘了……没正儿八经上几节课。”

“你家产业迟早败在你手里。”

“哎呀,我学习不行,但我会抱大腿啊,阮哥最近有什么好项目,带带我呗。”

“滚……我都要找容哥姜哥贺哥他们拉投资。”

今天是容怀宴攒局,他新得了几瓶极品好酒,邀请姜令词他们品鉴,喝酒就他们几个人怪无聊的,阮其灼又喊了几个同圈子里玩的还算可以的好兄弟一块。

姜令词嫌他们叽叽喳喳吵,一个人站在露台吹风,身影挺拔而淡薄。

陵城的冬天冷极。

他却像是不怕冷一样,仅穿着一件衬衫,衣袖沿着手臂挽起两折,露出腕骨上精致的表盘与……兰叶细镯。

红宝石在月光照耀下,分外妖艳。

男人长指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飘渺,在他苍白清冷的手腕附近缭绕。

容怀宴进来时便看到这一幕,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与他一同看向外面,往上看圆月高悬,似缭绕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绸,往下看霓虹灯似绵延万里,构成一幅如梦似幻的夜景。

美则美矣。

也不至于美到不披外套,吹着冷风也要欣赏吧?

所以……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

赏了一会儿,容怀宴突兀地开口:“你就打算这么等下去?等她回来跟你离婚?”

姜令词偏头看向发小。

不是玩笑,有时他真的怀疑容怀宴是不是背着他们去学什么算命之法了,他记得自己并未提过离婚的事情。

姜令词没什么情绪地问:“你怎么知道?”

容怀宴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很明显。”

姜令词:“嗯?”

容怀宴拿出手机,对准姜令词那张薄情寡欲的俊美面庞,慢悠悠地说:“照照镜子,你现在顶着一张跑了老婆的鳏夫脸。”

按照容怀宴对姜令词的了解以及姜家的家规传统,黎瑭突然选择出国的原因,大概率两人有矛盾闹离婚,又离不成,出国进修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猜的不全对,但八九不离十。

总之,姜教授老婆是跑了。

姜令词没承认,也没否认,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语气比他的身影还要薄凉:“她还年轻,向往自由,出去玩几年,回来就定心了。”

与他结婚,她本就不情不愿。

之所以放她离开,倒不是姜令词多大方,而是他感知到了黎瑭的决心以及……

男人薄唇衔着香烟吸了一口,压住眉目间的晦暗不明。

想起黎瑭最后一次与他提离婚时的模样,少女坐在飘窗上,身后繁花似锦,阳光明媚,而她那双一池春水的的眸子,看向他时,却似碎了满池玻璃。

容怀宴的轻笑打断他的思绪:“所以你打算等她回来,也行,只是——”

他先赞同,随即话锋一转,“你说万一黎小姐在国外找到新的灵魂缪斯不想回来了怎么办?”

姜令词冷冷地睨着他。

黎瑭对灵魂缪斯的要求很肤浅,八块腹肌、排列秩序,肌理没有瑕疵。

这也是黎瑭当初第一眼选中他的原因。

所以容怀宴说的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你看我也没用。”

“又不是我勾引你老婆。”容怀宴似笑非笑,“我只爱我家小海棠一人。”

姜令词嗓音一如冬季寒风,凉嗖嗖地说:“所以,容公子有何高见?”

容怀宴顶着一张优雅温润贵公子的脸,语调徐徐:“高见没有,现在就一个问题,你想要老婆,还是想要脸?”

“想要老婆,就得不要脸面。”

“死缠烂打,死皮赖脸,跪键盘,跪榴莲,跪刀子,实在不行每样来一遍。”

当天晚上,姜令词倚在主卧大床的靠枕上,修长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薄薄的遥控器。

姜令词是做了感知功能的。

只要黎瑭碰那些小玩具,便能连接到他的手机。

相隔八小时的时差。

之前黎瑭每晚睡前玩时,偶尔姜令词已经在前往古文字研究院的途中,还有一次,他在开早会。

黎瑭刚去国外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在玩,姜令词很清楚原因,因为这本就是他预料到的。

自从入冬后,黎瑭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那些玩具。

是对他的渴望削减了吗?

亦或者……遇到更感兴趣的事情。

黎瑭向来没有耐心,忘性也大,时间久了,她会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姜令词也并不意外。

把玩着银色遥控器的指尖忽而微微用力,在昏暗灯光下,泛了一丝奇异的白。

环顾四周。

曾经姜令词并不觉得一个人住空旷,毕竟前二十几年都是一个人睡的,与黎瑭同床共枕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这二十多年时间的一个零头。

即便黎瑭走后,他不过是恢复往常罢了。

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

然而想起容怀宴的话,今晚姜令词竟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床上少了一个人。

于是他扪心自问:想要黎瑭吗?

是想的。

姜令词向来不会欺骗自己,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

所以,他将容怀宴的提议列入了最近计划。

*

次年,春天。

“这次舞会是学校传统,很有意思的,你来都来了,不涨涨见识?”裴懿爻难得换下他那些不规则的时尚潮牌,换上了一整套西装,不过依旧是站没站相,气定神闲地靠在门边催促。

将端正熨帖的西装,穿得极为散漫。

黎瑭昨晚又失眠,此时懒洋洋地坐在梳妆椅上,雪白纤细的手臂支起,手心撑在脸颊上,不想化妆,也不想出门。

俨然一副拖延症晚期。

按理说裴懿爻已经是很宅的,心理医生让他没事多见见太阳,走出去,但他一个人不太想走。

好不容易把黎瑭这个喜欢热闹的人弄来国外,按照她平时的行事作风,一定会隔三差五按头拉他出去。

岂料……

黎瑭居然比他还宅!!!

愣是把裴懿爻这个宅男给逼的好久没有闭关搞雕刻艺术,隔三差五的就要来隔壁溜溜弯,顺便检查一下自家小青梅还活着吗。

黎瑭宅的这段时间,当然没有闲着,她画了无数作品,如今在国外绘画圈也很红,比在国内还要红了。

甚至还有许多名人,想要找她画画。

只不过黎瑭全退了,都以没有灵感为由。

见她耷拉着眼睫又想睡觉,裴懿爻不惯着她了,直接上前。

零帧起手,用他给娃娃化妆的技术,亲自给黎瑭化妆。

黎瑭掀睫瞥了他一样,没动弹。

最好画崩了,这样她等会就有借口不出门了。

她昨晚失眠到半夜,半梦半醒,总是想姜令词,最后实在忍不了了,直接起床画画。

一直画到天蒙蒙亮,才去浅睡了一会儿。

然而……

虽然是第一次化妆,但裴懿爻连娃娃都能画的精致漂亮,更何况是真人!

黎瑭看着镜子里那张完全看不出倦怠的漂亮脸蛋,如同精致的bjd娃娃,呵欠打到一半被震地停下了。

大变活人啊。

连打呵欠时眼睛里蓄积的泪水,都似水波潋滟,顾盼生辉。

裴懿爻得意挑眉:“怎么样,快去换衣服,我等会再给你卷一个大波浪,一定让你艳压全场。”

“连卷头发都会。”

“我记得你学的不是美容美发是艺术雕刻吧?”

裴懿爻:“都一样是手工活,有什么区别。”

黎瑭眼神敬畏。

小时候给她缝被其他小朋友拽掉的袖子上的蝴蝶结。

给她梳跟其他小朋友打架弄散的头发。

现在手工活干的更利索了,裴懿爻真是居家必备之娇俏小保姆啊。

黎瑭看在这个绝美妆容的份上,选了一条超美的银色小裙子,走起路来,波光粼粼。

一路上偶遇几位同专业的同学,恰好同路。

“春假结束后,选修课会有一位来自东方的超帅书法老师,听说他会神秘的东方古文字。”

“好酷!”

“他今天好像也会来舞会哦。”

“li,你知道这位书法老师吗?”

黎瑭提着裙摆,懒懒地走在两侧开满樱花树的路上,她还有点困,即将抵达礼堂时,突兀地听身旁同学问起。

黎瑭:“哪位?”

同学:“看哪里。”

黎瑭抬起眼睫,循着同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陡然愣住。

复古又华丽的礼堂门口,站着高挑挺拔的、熟悉的男人背影。

一袭工整熨帖的定制西装,单是背影便能看出他与西装的适配度多么高。

矜贵端方,谦谦君子。

黎瑭恍惚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姜令词的背影都记得清清楚楚。

应该只是背影相似罢了,背影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姜令词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甚至过年他都没给她发过消息,俨然是要和她彻底断绝关系的。

黎瑭心神不宁地猜测,所以一定只是巧合吧。

就在下一秒。

那道身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身——

黎瑭眼眸陡然睁大,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上。

姜令词看着站着明月高悬的夜空之下,一袭银色长裙,潋滟生辉的少女。

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

明月高悬于夜空,眼下还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