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袖弩

“嫂嫂,我离开长安多日,不曾与嫂嫂……”

裴涉贴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

姜窈听到最后,双颊漫上红潮。

她捏紧药瓶,垂下头去,长睫轻颤。

捡来的那只猫儿本来窝在榻边睡觉,被他们的声音吵醒,舔了舔爪子,伸了个懒腰。

姜窈唤它过来,猫儿嗅到裴涉的气息,立即警觉起来,飞快地从半开的窗牖中钻了出去。

这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檐上青瓦,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姜窈想问要何时才能还清她欠下的债,可又不敢问,心里想了许多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她这几日偷偷停了药,瞧着虚弱许多,身上也乏力,疲于应付,只好旁敲侧击:“二郎年岁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

她不是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人,天生就没那颗七窍玲珑心,想了许久,一开口,意图就暴露出来。

裴涉也不意外,低笑一声,“不如嫂嫂做我的王妃,倒也省去诸多麻烦事。”

姜窈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没拿稳,瓷瓶从手里掉落,“二郎,慎言!”

裴涉接住瓷瓶,他还只说了一半,嫂嫂就吓成这样。

做他的王妃有什么意思,做他的皇后才好。

至于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他一个寡情之人,也没什么兴致。

但嫂嫂腹中必须要有他们二人的孩子,她心肠软,若是有了孩子,就会乖乖待在他身边。

姜窈无所适从,弯腰去够他手里药瓶。

他垂眸望着她,眼中野心昭昭。

她指尖碰到瓷瓶的刹那,裴涉扣住她的腕子,唤了声“嫂嫂”。

姜窈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红着脸问道:“你……不是受伤了?”

“嫂嫂,我伤的是手。”

他扯过姜窈的手,指腹在她手心逡巡。

姜窈常年提笔写字,指节处结着一层薄茧,他不疾不徐地一处处摩挲,仿佛要将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熟记。

为了等待时机,他蛰伏多年,虽与皇嫂见过几面,却只知她样貌,知她厚重反复的朱红色冠服,不知她衣衫尽褪的样子,不知她情动时的勾人模样。

这些都得百倍千倍补偿回来才行。

外面下着雨,猫儿躲在窗下,团成球接着睡觉。

不多时,窗缝中飘荡出一丝轻声的斥责,“二郎,你,莫要……胡闹。”

猫儿又被惊醒,慵懒地从地上爬起来,可庑廊外雨势不小,它也精明,知道不能出去,于是又缩回了窗下。

这场阴雨将天色压得暗沉,看不出时辰。

时间过得极为缓慢,不知过了多久,无力的娇啼声再次传出,“二郎,我、我实在是困倦,且放我一回罢。”

猫儿知趣地挪到了拐角处趴下,才安心睡下。

——

禁苑

骤雨初歇,云层中透出一线日光,像是将天撕开了个口子。

今日起身后,她直接来了禁苑。

昨日裴涉同她说,明日他在禁苑等她。

那时候姜窈累得不行,迷迷糊糊听他这么说,却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掌心还灼烧似的疼,她已经仔仔细细涂了药。

禁苑中树木繁多,四季常青,秋日里也一片苍翠。

裴涉正在练箭,手中弓如满月,日光在他侧脸上染上一层浅淡的金光,驱尽了眉目间寒意。

临近正午,日头渐盛,有些刺眼,姜窈抬手遮了遮。

她踩在荒芜的衰草丛中,柳色石榴裙掠过低矮浅草,沾上了残留的露水。

裴涉放出手中羽箭,放下玄铁弓,捡起放在树下的袖弩交给姜窈。

姜窈犹疑着接过,“这是……”

“袖弩。”

“二郎有心了。”

姜窈出身将门,却因为自幼身子不好被拘在深宅大院里,没碰过弓马,摆弄时一不小心射出一支短箭,扎在了不远处的柏树上。

“嫂嫂,我教你。”裴涉握住她的手,顺势一带,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姜窈恍惚片刻,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对准靶心。

这只袖弩做工精巧,用的是上等的沉香木,衔接处浇了铸铁,连上面镌刻的纹样都是她喜欢的凤尾兰,最末端刻着一个“窈”字,显然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她心里更内疚了,他领兵在外,还趁闲暇时做了这只袖弩。

可她却一直猜疑他。

她有时候心软的过头,只要别人对她有一份真心,就将什么新仇旧怨全忘了,恨不能剖出真心以待。

裴涉亦看出了皇嫂的猜疑,但他此时还游刃有余,自信有这个本事拿捏她。

皇嫂大抵一辈子也不会发现与她同榻多日的人是害死她夫君的凶手。

“嫂嫂会骑马吗?过几日秋猎我带你骑马。”

姜窈摇头,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长安郊外的罔极寺,根本用不着骑马。

比罔极寺更远的地方,她一生都不会有机会涉足。

江山辽阔,但留给她的栖身之地只有窄小的慈宁宫。

若细算起来,皇宫里人心险恶,不得片刻喘息,不能算得上家,姜家已没有她的亲人,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自己都未发现,其实她心里孤独得很,渴望真心如同久居暗室之人期许光明。

裴涉岂会不知嫂嫂心中所想,他天生寡情,但长于伪装,这么多年官场浮沉,哄骗人心的把戏烂熟于心。

“无妨,我教你。”他低头,说话时灼热的气息拂过姜窈耳后。

——

这次秋猎与往年不同,刚出国丧,太子重病,帝位空悬,裴涉根基深厚,自然临朝摄政,成了摄政王。

先帝子嗣稀少,只有裴煦这一个儿子,他又重病在床,不能到场,故而秋猎显得冷清了些。

姜窈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本不打算去浮翠山猎场。

姜誉和林玉珠要来,她便也跟着来了。

山间阴冷,她第一日都未出行宫,第二日太阳高照才出来走走。

自行宫出来,没走多远,她在小径上遇见了岑晏。

岑晏未着官袍,穿了一身靛蓝骑装,面容清隽,如清风朗月,遥遥向她一揖。

他去年春闱进士及第,今年年初被成宁帝从翰林院编修擢升为中书舍人。

姜窈抿唇笑了笑,“岑舍人。”

“听闻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现下可好些了?”

姜窈心虚,以纨扇半掩着面,道:“劳岑舍人挂怀,已经好了。”

哪有什么凤体违和,她分明是被裴涉折腾得快散了架。

可裴涉总能寻到由头,让她挑不出错处。

岑晏视线划过她雪白的脖颈,只飘忽看了一眼,觉得有违礼法,又垂下眼帘,“山中蚊虫多,娘娘仔细些,莫叫蚊虫咬了。”

姜窈颈侧还有尚未消退的红痕,岑晏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像是被扎了眼一样移开了目光。

他虽已二十三岁了,可出身高门,祖上是随高祖平定天下的功臣,一路顺风顺水,没滋长出什么害人的心思,光明磊落,断然想不到她脖子上的红斑是和小叔子行欢留下的吻痕。

姜窈仁慈宽厚,体恤百姓,当年为劝成宁帝守城在宣政殿前长跪的事长安城无人不知。

他和姜窈幼时相识,后来姜窈在罔极寺修行,他也经常去探望。

但他是个守礼的君子,不敢有违男女之防,每次去看她,也只是远远瞧上一眼就心满意足。

他原是想等着姜窈大哥从边关回来就求亲的,谁知那年姜窈的长兄大捷归来,受封宁国公,姜窈奉诏入宫,做了皇后,断了他所有的痴念。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敢奢求姜窈的垂青,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安好就足够了。

姜窈一怔,拢了拢衣领,点点头,“多、多谢岑舍人提醒。”

琉璃石铺就的小径尽头,裴涉看着他的皇嫂和故人相谈甚欢。

烈日之下,眼底的杀意翻涌。

他背上挎着玄铁弓,手中还提着一只猎到的兔子。

皇嫂慈悲,他特地好心地留了这兔子的命。

他们隔得远,姜窈并未发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裴涉提着兔子脖颈的手稍一用力,那兔子脆嫩的脖颈就断开了,地上洒了一摊血迹。

兔子连挣扎都未来及,就没了生气,四只腿耷拉下去。

他的皇嫂,还真是招人惦记。

以后他可得小心些,不能让别人把她拐跑了。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几步之遥时,才开口喊了声“嫂嫂”。

姜窈呼吸都凝滞了一瞬,转头看去。

小叔子正站在树荫下,笑着望向她。

那笑意叫她寒意透骨,如同利刃抵在脖子上。

“嫂嫂,过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本王带你去猎场。”

姜窈踌躇片刻,向他走去。

走出几步,有回首对岑晏道:“岑舍人,吾先行一步。”

两人沿着山路下了山,一前一后走着。

裴涉先开口问道:“嫂嫂与他相熟?”

姜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没,没有,泛泛之交罢了。”

裴涉生性多疑,自然不会相信。

这岑晏,与他的皇嫂算的上是青梅竹马,怎么能是泛泛之交呢?

皇嫂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都学会扯谎诓骗他了。

但他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并不想咄咄逼问。

犯了错,略施惩戒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