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露水重,晨雾尚未散去。
马车停在校事府门口,青泥扶姜窈下了马车。
校事府地处偏僻,离郊外近,处理起尸首也方便。
姜窈拿着裴涉给的鱼符,进了门。
为了这枚鱼符,她昨夜受了不少委屈,由着她折腾了一宿。
她披着斗篷,校事官认不出她,可地牢里阴暗潮湿,虫鼠横行,一股霉烂的气味,比佛经里的无间地狱还要骇人,和外面像是阴阳两界。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姜莺脸色干枯,眼窝深陷,眼珠血红,衣裳脏污,躲在角落中,只能看见两只血红的眼珠子冒着光。
“你我都姓姜,同根骨肉,血脉至亲,何必相煎?”
“呸,什么同根骨肉,我娘出身贱籍,做了妾室,我生下来就矮人一截,从记事起,那些春游赏花的宴席从来都没给我和阿娘下过帖子,他们都只对你青眼有加,我算什么,谁知道姜家还有个三娘子?”
“姜莺,你若认错,跟我去给长嫂登门道歉,我便想办法救你出去。”
“救我?你救不了我了,我活不成了,你放过我,魏家也不会放过我,这些年我没少替他们遮掩,祸事临头,他们却只想杀我灭口。”
“姜窈,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妹妹,可你可曾有一刻替我想过,你说能救我,可自从景王离间我和魏绍时,我就没有回头路了,你们都有回头路,只有我,只有我是颗弃子!”
“早知步步艰险,何必对誉儿下手?”
“你以为我想吗?林玉珠他们被你挪到了常乐坊,除了宫宴上,我如何能有机会下手?我若不下手,袭爵的就是姜誉那个七岁的小娃娃,那我弟弟呢,我弟弟怎么办,就因为他是我娘肚子里托生的,就只能是庶出,一辈子袭不了爵吗?”
“姜莺!”
姜莺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她才看见她口中正不断往外溢着鲜血,血迹黑紫。
她见过饿死的,冻死的,被乱棍打死的,唯独未见过毒发身亡的。
这景象实在惨烈。
她身形有些不稳,青泥及时搀住她。
“娘娘,咱们回宫吧。”
姜窈仿佛是被钉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姜莺咽了气,才轻叹一声,道:“回去罢。”
——
天将黑时飘起了雨,淅淅沥沥,从屋檐坠落,连成一线,在地上溅起烟雾般的水花。
积水如镜,檐下灯火昏黄,那株桫椤树被水洗得碧绿,泛着油亮的光泽,像镀了层银子。
姜窈披着件鸦青色外衣,倚着廊柱坐在石阶上。
雨水啪嗒啪嗒,洇湿她脚边青砖。
她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冰凉的雨水打在掌心。
一抬眸,就见裴涉撑伞走来,仍旧一身玄色衣袍,织金革带,因着刚从益州回来,并未束冠,只用一根滚着金边的夔龙纹带子束起,灯火透过雨雾映在他脸上,将冷峻锐利的五官勾画出来,线条干净利落。
姜窈凝神望着那张年轻的脸,越发觉得看不透他了。
姜莺的死,怎么看都像是他精心设计,可他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没给她留把柄。
姜莺死时四肢扭曲,死状奇诡,她觉得实在惨烈。
“姜莺的事,可与你有干系?”
“嫂嫂怀疑我?”裴涉走到廊下,收了伞。
姜窈仍旧坐在石阶上,抬头看他,“校事府看守严密,魏家的人是如何混进去的?”
“百密也有一疏,我也不能未卜先知,放魏家的人进去,嫂嫂。”天边黑云压得愈发低,雨珠溅落在石阶上,湿润的冷风卷着裴涉阴寒的声音,“我刚回来,嫂嫂就要质问我?”
雨水快要打湿裙摆,姜窈扶着廊柱站起来,望着那株桫椤树。
“嫂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饭食是魏家送的,鸩毒是魏家下的,是魏家害死了姜莺,怎么反倒怀疑我?”
桫椤树经雨水拍打,发出沙沙的声音,姜窈缄默良久,才道:“我有块玉佩丢了,找了许久也未找到,二郎可曾见过?”
玉佩丢了许多天了,她一直没怀疑到裴涉头上。
她原以为传言皆是假的,如今看来,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他的确不缺金银,可若他就是嫉恨他兄长呢?
这念头一旦产生,就仿佛她心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掉。
“哦,是什么样的玉佩?嫂嫂不妨同我说说。”
“是块翡翠玉佩,镂的是九龙祥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渊”字,是……你兄长的遗物。”
“我虽不曾见过,但明日我会派人去寻,嫂嫂放心。”
姜窈头上钗环全都卸下了,满头乌发垂在身后,被夜风吹起,裴涉抬手想去摸她的发顶,她微微侧过身,没让他碰着。
“二郎当真不曾见过?”
“我何时诓骗过嫂嫂?”
“是我多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不觉得自己多心,反而埋怨自己愚蠢。
裴涉还是在她发顶揉了揉。
真不该看她昨夜在榻上哭得可怜,就答应让她去牢里看姜莺,平白惹来猜忌,真是得不偿失。
可真是该罚。
他心里在想今夜该如何惩罚她,嘴上却只是笑道:“我给嫂嫂带了蜀地的云酥糖,嫂嫂尝尝。”
姜窈摇头,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是与虎谋皮,必定不得善终,更不敢吃他的糖了。
前有为掐着脖子灌药的事,后有姜莺在狱中暴亡,她看着晶莹剔透的蜜糖,心里却有些犯怵。
“嫂嫂怎么对我如此防备?嫂嫂对我不放心,不如将这糖直接扔了罢。”
姜窈是遇过饥荒,挨过饿的。
成宁四年,江东遇上霜灾,颗粒无收,京城缺粮。
能逃荒的都出城逃荒了,她师父年纪大,跑不动了,她就留在寺中陪着师父。
为了让师父吃上一口饭,她几乎走遍了长安城所有的高门大户,头都磕破了皮,才讨来一碗粥。
那时候她还和师父开玩笑,说要是她饿死了,就用她的肉煮粥吃,说不定能让寺中剩下的僧尼熬过灾年。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浪费粮食。
糖这种东西,在这些年战乱时对她而言也是种稀罕物。
让她扔掉,她又不舍得,只好悻悻收下。
夜晚的凉意沁入肌骨,姜窈受了些寒,太阳穴又开始一阵阵钝痛。
她嫌汤药苦涩,还加了人血,悄悄停了几日的药,没想到不过几天就犯病了。
裴涉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怎么不喝药?”
“我不想喝了,生死皆是命数,强求不得。你也不必再为我取血。”
她仿佛一直如此淡漠,十几岁的时候,在罔极寺和师父相依为命。
寺中每日香客不断,所求无非功名、子嗣、长命百岁。
她听倦了,什么都不想求了。
挨过饿,吃过苦,富贵也享过,皇后也做过,等侄儿入了学,她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还吃这劳什子药做什么。
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为了父母兄长,为了夫君,为了百姓,总归不是为了自己。
“嫂嫂怎么了,为何今日心存怨气?”
“姜莺一死,且不说天下人如何议论,我这个做姐姐的,能高兴到哪里去?”
裴涉微怔,有片刻的不解。
皇兄死的时候,他可是极快慰的。
“嫂嫂怨我?我刚从益州回来,嫂嫂不问我平安,反而质问起我来。”
姜窈按着太阳穴,微微喘息,才偷偷停了几日药,身子就衰弱到这个地步,难不成以后都离不了他了。
“张嘴。”
姜窈听见他这句话,尚未反应过来,唇瓣便被人堵住。
又是那股熟悉的血腥气。
他惩罚似的寻到她的软舌,咬了一口。
姜窈吃痛,挣扎起来。
裴涉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他瞥见排水的御沟里残存着黑色的药汁。
原来嫂嫂将药倒掉了。
嫂嫂惯会逞强,得让她再没力气逞强,软软地伏在他怀里才好。
嫂嫂二十有二了,心思却单纯,白纸一般,正好能盛下他满心的恶念。
十几岁时觊觎皇嫂,只是见不得世间有这般干净的人,心存歹念,想拉她入深渊。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去比较,为何她会念着皇兄那样懦弱无能的人,对他却处处提防。
占了她的身,却未能占了的她的心。
裴涉松开她时,她才注意到他左手上缠着纱布。
方才的种种猜忌瞬间被打断,她问道:“你受伤了?”
“是为嫂嫂取血时割伤的。”
伤口的确是为她取血时割的,只是下手刻意重了几分,不然怎么能叫她注意到呢?
他的话可戳中姜窈的软肋,她愧疚不已,“我,我给你上药。”
裴涉轻笑,“嫂嫂不请我进去吗?”
姜窈忙侧身让开,“快进来。”
一进内殿,姜窈就翻箱倒柜去找伤药,在箱底找到了一只白瓷瓶,是她用剩下的伤药。
她握着小小的瓷瓶,拔下瓶塞,嗅了嗅。
裴涉坐在屏风外的矮榻上,身影映在那扇描金山水屏风上。
姜窈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霎,才绕过屏风走出去。
另一边,裴涉右手在几案上轻叩,与她步子的节奏一致,轻微的叩击声被雨水掩埋。
姜窈行至他面前,俯下身,小心地解开他手上纱布。
伤口略深,皮肉几乎外翻,血已经止住。
姜窈心软,这时候再也不忍心责怪他,专注地给他上药,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捧着他盘踞着伤疤的手。
她爱胡思乱想,不禁将他的手和自己的手对比起来。
她也干过烧火做饭、挑水洗衣的粗活,可手上也只有关节处留了些茧子。
他的手指节修长,青筋清晰可见,大小伤疤遍布,都是沙场上留下的。
他割手取血,自己却将药全倒了。
姜窈低着头,垂下的发梢扫过他掌心,白净的脸在灯下如玉一般。
她这几日没好好吃药,腰又瘦了些,单薄得可怜。
他指尖微动,姜窈以为他是疼了,在他伤口处吹了几下,“我给你吹吹。”
可他是觉得痒,不是伤口痒,而是心痒。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差,估计更不了了,只能后天后来再接着写了,我一个小小实习生承受了太多,每天挨骂还得当牛做马,没办法坚持日更,真的很抱歉,如果觉得追更太累,可以先养肥 TAT感谢在2023-07-11 20:39:55~2023-07-13 23:0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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