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轩辕生。
这日清晨,姜云静是被一群叽叽喳喳的新燕叫醒的。
好奇走出去,果然在窗外的廊檐下发现个新筑的泥巢,一抬头,几只憨态可掬的雏燕正探头探脑地与她对视。
那模样惹得姜云静噗嗤一笑,犹带几分惺忪睡意的面上顿如春水吹开。
“好呀,倒会选地方。”
一旁的青棠促狭笑道:“这下小姐可睡不了懒觉了。”
外面春景正盛,连带着人的心情都为止舒展。
憋在家里好几日的姜云静一伸懒腰,眯眼越过廊檐望向如洗碧空。
“东风吹绿,是个好日头啊。”
两人说说笑笑,回里间梳洗。
坐在铜镜前,青棠拿着柄木梳正给姜云静挽发。
“也不知今日陆公子会不会去。”
提起陆玄京,姜云静神色有几分不自然。自那日被青棠提醒,她这些天闲时倒是读了不少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其中有好些桥段实在看了让人面红心跳,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
若要让她那样对陆玄京,实在是……
姜云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故作平静道:“你管他作甚?”
青棠古怪望她一眼,不知她为何又变作了这般漠不关心的样子,前几日不还信誓旦旦说要引人上钩?
“小姐改变主意了?”
“那倒没有,只是此事不急。”
青棠将珠钗轻轻送进姜云静发间,“可益州那边的不都快要来提亲了?”
姜云静抿着嘴没说话,确实,陈氏那边逼得紧,她派去益州打探消息的也没回复,若是真交换了庚帖倒麻烦了。
“可要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我实在是做不出。”
青棠思忖片刻,“其实呀……此事倒也没那么难,若是陆公子本就有意,根本无需小姐在这边苦恼了。”
“我如何知道他有没有意?”
“所以呀,今日小姐若是遇见陆公子,何不试探试探试探?”
“试探?”
接着,青棠俯身在耳边低语了几句,片刻后,姜云静脸上已浮起了淡淡红云。
“你个丫头,乱说什么!”
“小姐若不信,到时候试试便知。”青棠顿了顿,眼珠子一转,笑道:“反正奴婢看小姐也没更好的主意了。”
“好呀,你敢排揎我了。”
说完就要去挠青棠的痒痒,吓得她拿着梳子就跑。
屋内很快响起一阵银铃似的笑闹声。
因着春光好,姜云静今日十分应景地穿了件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外面罩大袖对襟罗纱衫,更衬得她面若桃花、眼若春水,行止之间如纤云飘散,轻盈动人。
陈金源从游廊拐角折出来时,远远便似看见一团粉色烟云朝着自己而来,飘飘渺渺恍如画中仙子,看得他愣在那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三年未见,自己这位大表妹出落简直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了。
他心中一动,面上堆笑,快步走了过去。
“表妹!”
姜云静忽听见个男人的声音,眉头一皱。
这里不是内院吗?
等来人走近时,她看了好半会儿才认出来是谁。
陈氏嫡亲哥哥的儿子,陈金源。
对方倒是叫得热络,一口一个“表妹”,说话间目光还像牛皮糖一样在她身上滚来滚去,惹人生厌。
姜云静冷着脸,并不耐烦应付。
陈金源自然是察觉出来她的冷淡,也不在意,美人嘛,多少有点脾气。何况她平日里最是和他那好姑姑不对付。
“表妹这是去哪?”
“出府有点事。”
陈金源轻舔嘴唇,笑道:“表妹回来了还一直未有机会得见,今日碰上还真是有缘。”
不理会他的殷勤,姜云静冷淡开口:“陈公子,我并非你的表妹,你表妹现下在翠玉院呢,若是无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他有所反应,直接带着青棠侧身走了过去。
空气中还遗留着一段甜香,他轻嗅几下,回头望向那抹婀娜背影,摸了摸下巴,露出个猥琐的笑,“哼,早晚让你在我身下哭着求饶。”
等彻底看不见人影后,陈金源这才又晃着步子慢悠悠朝翠玉院走去。
姜云姝今日也要去郦水河畔。
一上午,衣服换了七八身,钗子簪了又拔,乱糟糟地堆在妆台上,到头来还是不满意。
“娘!我都多久没有打头面了,还有,这些衣服都是去年的了!让我怎么穿出去啊!”
坐在一旁喝茶的陈氏瞥了一眼她手上的那条桃红绣花绫裙,蹙眉道:“这条裙子去年做出来都没穿出去过,哪里不是新的了?”
闻言,姜云姝把嘴一噘,直接将裙子扔开,一旁的丫鬟见状赶紧接过抱在了怀里。
“那就更是了,去年都没穿出去的裙子今年又怎会穿出去?”
她怏怏不乐走到陈氏身边,挽住她的胳膊撒起娇:“娘,你都不疼孩儿了。往日春天你都会给我做那么多身衣裳,怎么如今我及笄了,正是要出去见人的时候,你反倒抠门起来了呢?”
“你呀你,”陈氏一点她额头,“我看就是太惯着你了!哪家小姐像你这般一个春天就要做十几套衣裳?”
“哼,”姜云姝一脸不以为然,“那是她们家没钱,做不起。可咱们家不一样啊,虽然父亲只是五品官,可……”
“可什么?”
陈氏一想起那些财产都是沈氏留下来的,心中陡然不快。
见陈氏面色不虞,姜云姝立时讨巧卖乖道:“可娘亲疼我啊!”
陈氏这才展颜一笑,“油嘴滑舌的,跟谁学的?”
“跟我学的啊。”
陈金源在外间早听见了母女二人的对话,大步跨过门槛,笑着接了句。
“表哥怎么来了?”
“来给你救急啊。”
姜云姝一听,眼睛亮起来,“表哥是来给我送衣服的?”
陈金源笑了笑,挥手叫跟在身后的丫鬟把个锦缎包袱递过去。
“知道你今日要去蓟水边,姑姑一早就让我准备了。这可是江南最新的样式,用的最上等云雾绡。”
姜云姝早打开了包袱,伸手抚过那触手冰凉又柔软的衣料,面上愁色顿消,转头一笑:“还是娘亲对我好!”
“哼,那我呢?这东西可不好弄,哥哥我找了好些人才辗转运回来的。”
姜云姝高兴了,嘴格外甜,笑道:“表哥自然是最好的。”
陈氏被她吵了半日也是头疼,见事情已经解决,催促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收拾了就赶紧出去吧。俞家小姐今日不还约了你吗?”
说完,从桌边起身,给陈金源使了个眼色,“源儿,你同我出来一下。”
姑侄俩走到院外的一方僻静处。
陈氏低声问:“周婆子那件事究竟办妥了吗?”
“人当天就直接拖到山里挖坑埋了,死都死了,姑母有何不放心的?”
闻言,陈氏这才放心了些,捏着帕子抚了抚胸口,“我这几日总是有些心慌,觉得要出事似的。有一日还梦到了那婆子,一身是血的,吓得我半宿都没睡着。”
陈金源笑道:“姑母是最近太劳累了吧?那周婆子是病死的,身上哪会有血?何况,那周家大郎也没了,如今就剩下个不中用的小儿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说的也是,也许是我多心了。”
“姑母若是万一担心,去庙里烧柱香便是。”
陈氏点了点头,脸上却还是个隐隐发沉的表情。
陈金源觑着陈氏的脸色,试探问道:“姑母,侄儿听说你要将大表妹嫁到益州去?”
陈氏瞥他一眼,并未接话。
“说还是益州州牧的嫡子,姑母就不怕她得了势日后反过来对付你?”
闻言,陈氏冷笑一声,“那也要她有命来对付我。”
陈金源心中一惊,“姑母这是何意?”
陈氏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低声道:“你以为这样的好事这能落到她一个商户女头上?笑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益州那边打的什么主意?”
“徐州牧的这个儿子既不是现在这个徐夫人生的,还是个耳聋腿瘸的废物,可徐州牧对他宝贝得紧,说是以后家产都要留给儿子。徐夫人哪能如意?刚好么,这大姑娘不是克夫吗?克死个病秧子也不出奇。”
说到这,陈氏嘴边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陈金源则愣在一边半晌没有出声,回过神来才又问:“可大表妹那么多嫁妆,这样不是便宜了那个徐夫人?”
“这件事不是我求她,而是她求我。她手里没钱,跟那个俞夫人一样,两人还是表姐妹呢,一对穷光蛋。她既有把柄在我手上,等到姜云静死了,那些嫁妆大半都得回到这儿。”
好一个杀人谋财的妙计,饶是知道陈氏是个什么样人物的陈金源也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声,这妇人也忒毒了点。
“所以,你就别想着姜云静了。到时候钱到手,姑母肯定不会亏待你,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陈金源嘿嘿一笑,“那是,那是。”
心里却盘算着,既然这姜云静早晚都得死,那死之前不得寻个机会让他爽一把?
姑侄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了言语。
上巳节乃是上京城春日里最热闹的节日,满城的百姓都会汇聚河边,踏青宴饮、游春折柳,年轻男女们则会在河畔互赠香草,以表心意。
荒凉了一冬的郦水边,此刻已是草木蔓发、莺啼燕语,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晴风破冻,吹开水边花枝,远望过去,梢头地上皆是浓艳一片。一辆马车自西而来,“吁”的一声后,停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之下。
帷裳掀开,一位身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下车来。
她身姿如云,眉目如画,抬首望过来时,一张芙蓉面比那身后桃花似还娇艳三分。
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迎风招展。
立在不远处的几位公子不约而同停住话头,目光齐齐落在女子身上。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不知是谁恍惚吟哦出一句。
旁边立时有人打趣道:“李公子这春幡未动心先动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你可知这是何人?”
身旁几人皆好奇转头望向说话那人。
“这便是姜郎中府上的大姑娘,传闻天煞孤星,命中克夫。李公子这是为了颜色不要命了?”
闻言,方才还面带遐思的男子顿时变了脸色。
“子不语,怪力乱神。陈公子既受圣人教诲,便不当如此妄言。”
正在此时,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