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成绮,已是黄昏。
暗影绰绰的姜府内院里仆人正立在廊下点灯。
用罢晚膳,姜修白闲倚在塌上,陈氏从春桃手中接过一盏清茶,服侍着他漱了口,过后又递来温热毛巾。
趁他擦手的间隙,陈氏开了口:“今日益州的徐夫人来咱们府上了。”
“益州徐夫人?”姜修顿了顿方想起来她说的是谁。“她来是?”
“自然是为了妾身上次提过的那件事。”
“你是说静儿的亲事?”
“上次在国公府,徐夫人就凑巧见过大姑娘一次。今日又专程来拜访,旁敲侧击打听了不少大姑娘的事,话里话外是个满意的意思,妾身想着老爷上次同意了,便也透了些口风。”
对这些内宅的嫁娶之事姜修白也不便过问太多,闻言只淡淡道:“既然这样,你就安排吧。”
陈氏柔柔道了声“好”,顺道接过姜修白擦完手的毛巾,转背递给一旁的春桃,还没回过头,却听姜修白又在身后说:“此事还是先跟静儿说一声,问问她什么想法。”
陈氏神色微滞,转过脸又换上副笑吟吟的模样,“这是自然。妾身本今日就想同大姑娘说说这件事,只是她出府还未归,便想着晚点再找她。”
“还未归?”姜修白眉头蹙起,觑了一眼窗外天色,“都什么时辰了,一个姑娘家,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
陈氏掖了掖帕子,笑道:“大姑娘许是在江城自在惯了,刚回京一时适应不过来也是能理解的。只不过……”
提起江城,姜修白越发不虞,“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今日徐夫人来时碰巧也遇见了大姑娘,见她装扮得鲜亮又说要出府,神色间似是有些不快。妾身听说州牧家家风严谨,对孩子们管教甚严,不免有些担心大姑娘若是真的嫁过去,怕是会觉得拘束。”
闻言,姜修白冷哼一声,“拘束?我看正是我平日里对她管束太松了!外人看见她这副样子,还以为我们姜家的孩子都是这般轻佻任性。”
陈氏忙安抚道:“徐夫人倒也没多说,夫君你消消气,气坏起身子就不值当了。大姑娘平日里倒也乖巧……”
可盛怒上的姜修白哪管这些,一摆手打断陈氏的话,“你不用劝了,我知道你心软,又顾忌着继母的身份,平日里对她管得松。可这样只会越发让她没了规矩,既然她已经回来了,就不能再摆出那副在江城学到的那副市井做派。”
说罢,沉了声,一指立在一旁的春桃。
“你,去看看大小姐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立刻让她过来回话。”
扶风院中,姜云静已回来大半个时辰了。
正坐在桌边准备用晚膳时,陈氏身边的春桃却匆匆忙忙跑来了扶风院,传话说是老爷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青棠看着刚端上来还冒着热气的菜,眉头皱起,“那小姐还用膳吗?”
姜云静手执银箸,挑起一块片得薄薄的鱼,慢悠悠道:“用啊,为何不用?”
“可老爷那边似乎很急。”
“急?有多急?”姜云静轻哼一声,一脸不以为意,“当年娘去世前他都没赶到,现下倒是急了?那便让他急着吧,天塌下来,他个儿高,先顶着。”
其实姜云静知晓姜修白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燃但灭得也快,此时过去定是撞上枪口,不如等他自己冷静片刻,左右当也不是大事,大概又是听了些“耳旁风。”
便也真的不急,用完膳赶到翠玉院时,已是小半个时辰后。
如姜云静所料,姜修白本是怒极,看了会子书,倒平静下来不少。
说起来他对姜云静虽有诸多不满,觉得她许多方面都随了沈家人,可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人还没嫁过去就被对方挑拣上了,这也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何况,大梁朝风气本也开放,并不是非要将女子日日拘束在闺阁,这益州的未免有些吹毛求疵了。
于是姜云静见过礼后他也并未直接开口斥责,捂着拳头清了清嗓子,先是问了问她回来这阵子的情况,过后方才提到出府的事。
“你一个姑娘家,在家绣绣花、弹弹琴不好吗?也及笄了,成日里往外跑,不像话。”
话说得不重,陈氏听出他这是消了气了,添了句:“姑娘家贪玩些也是常有的,大姑娘也没惹出什么事,夫君就不要责备了。”
姜云静哪里不明白陈氏这是在变着法的拱火呢,幸好她早上出门见到徐氏时就留了个心眼,于是只平静道:“爹爹教训得是,只是今日女儿出府确是事出有因。”
说完,命青棠拿出个油纸包袱。
“女儿记得父亲往日一到春日就爱犯咳症,前些日子去国公府,纪妹妹提到纪国公也有这个毛病,便给女儿介绍了个大夫,说是治咳疾的圣手。今日女儿出府为的便是此事,却不料反倒惹了爹爹生气,是女儿不孝。”
原来静儿出府竟是忧心自己的身体,姜修白听完,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旁的陈氏见状,忙笑道:“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妾身看这话说得真是没错。说起来往日夫君一咳,姝儿也焦心得不得了,还自己下厨做过几次梨子水儿呢,结果煮出来黑乎乎的,根本入不了口,结果夫君还真喝了下去。幸好夫君现在已经不犯咳症了,不然还得硬着头皮喝呢。”
忆及旧事,姜修白眼中有了笑意,摇了摇头,“姝儿那梨子水啊,现在便是咳我也喝不下去了。”
陈氏掩帕一笑,目光转而落到青棠手上的药包上,“只可惜白费了大姑娘一番孝心。”
姜云静笑笑,“姨娘这话说的,爹爹不生病了有何可惜?我们身为儿女的不就是盼着父母身体康健吗?”
她一口一个“姨娘”,陈氏早听得心中早不痛快,此时又被她这样一怼,只能强压住火气僵着脸来了句:“大姑娘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静儿有心,为父自是知道。”姜修白此时早已消气,又想起陈氏提起的事,“正好你过来了,有件事还需同你说一说。”
“爹爹请说。”
“你母亲为你寻了门亲事,是益州州牧家的嫡子。”
虽早知道这件事,但姜云静还是做出了一副惊讶羞怯的样子,闻言也只垂首默默不语。
见姜云静害羞,姜修白也觉得有些尴尬,给了陈氏一个眼神,“详细的还是你来同她说吧。”
陈氏应了一声,转头对着姜云静:“说起来,在国公府上大姑娘也见过徐夫人一次,今儿中午又碰上了,倒是格外有缘分。徐夫人待人亲切,那益州州牧据说也是个贤德之人,膝下唯有这一个嫡子,听闻也是人才不俗、品行端正,姑娘若是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只是夫君觉得此事还需问问姑娘的意见,不知你是否愿意?”
姜云静听得心中冷笑连连。缘分?她同个夫人有什么缘分?
只是现下益州的消息还未打探到,她不知道这陈氏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此时拒绝只会师出无名,或许反倒会激怒姜修白,坏了事。
于是压下心头那股恶心,抬起头羞涩道:“女儿全听父亲安排。”
见一向反骨的姜云静如此乖顺,陈氏倒有些意外,一时有点闹不清她是个什么想法。
姜修白也甚是满意,抚着须点点头,又想到益州到底远了些,她一个女孩儿嫁过去,不免孤单,于是安慰道:“这益州州牧是个有能耐的,日后定会调回京中。你不必担心离家太远。”
姜云静恭顺道了声好,心中却想,离家太远?她巴不得。
陈氏继续说:“姑娘既愿意,那便再好不过。只是过些时日州牧夫妇便要离京,徐夫人的意思是最好在这之前定下来,约莫着过几日便会找人来提亲。”
“好,若是定下来,静儿的嫁妆那些个你就多费心。她母亲当年留的不少,虽说这门亲事有些高攀了,但也不能让人看低了。”
闻言,陈氏掐了掐手心,勉强挤出个笑,“夫君放心,妾身自当尽心去办。只是有些东西还得跟大姑娘商量着来。”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姜修白微一颔首,又把目光落到姜云静身上,“既然都要说亲了,这些日子就别往外跑了,在家养养性子。”
姜云静自是道好。
“姑娘怎么就答应了那门亲事啊?”一回扶风院后,未等姜云静坐下来,青棠便着急问道。
“你急什么?现下八字还没一撇呢,三书六礼都没过,急的该是陈氏,不然她今天闹这一出非把我困在府中作甚?”
见小姐一副有数的样子,青棠略略定了心,可转念一想,又问:“那现在老爷不让姑娘出去,陆公子那边怎么办?”
“谁说的?”姜云静躺倒在塌上,松了松肩背。“我自然能出府,你忘了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了?”
青棠凝神想了片刻,忽一展颜,笑道:“三月三!”
三月三上巳节,向来是上京最热闹的节日。
果然,隔日,晋国公府的纪大小姐就来了信,信上说要邀约姜云静同她一块去郦水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