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边,春树下。暖风熏面,令人陶陶。
少女粉白的面颊莹润如正当季的桃花,饱满的樱唇因惊讶而微张着,一双鹿眼一眨不眨地看过来,只有那排浓密的睫毛被轻风吹得微微颤动着。
陆玄京想起了在青云别院的那一晚,她也是这般,丛林里受惊的小鹿似的,慌慌张张地抖落着天真和无辜。
却要跟他明码标价地算账,那账就算得再清楚些吧。
于是面不改色地缓声道:“姜姑娘可还记得轻云别院里挂着幅赏春图?那上面题词与在下这几日收到的信似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幅赏春图是姜云静十岁那年所作,娘亲喜欢便挂在了别院的墙上。时间久了,她都忘了这件事,可陆玄京竟细致入微至此。
一时讷讷,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玄京见她变作了呆头鹅,笑着继续算账:“且姜姑娘又将在下引荐给了纪国公,算来算去,实则该我谢你呢。”
其实这件事也不算姜云静帮他,她之所以引荐,一则是答谢,二则也想试试这陆玄京的底子,若是能入得了纪国公的慧眼,那也不必她再费心去考量。
她是要找个冒牌夫君,可也不能是个花架子草包。
姜云静按下那丝心虚,只说:“公子能得国公爷亲眼,定有过人之处,我不过顺水推舟。”
说起来这件事陆玄京还真要感谢姜云静,晋国公如今以身体为由深居简出,姜云静所谓的广交天下学子早已是旧闻了,若不是纪知瑶那层关系,现下要让他放下防备不招人注意地见上一面绝非易事。
姜云静那番提议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递来了枕头,省却了许多麻烦。
想到这,陆玄京意有所指地来了句:“姑娘谦虚了,你的顺水推舟未必就不是他人的雪中之炭。”
姜云静自是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当他是怀才不遇,对这个机会格外看重,心中把握又多了几分。对于姜云静来说,一门生意能不能谈成,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不是对方正需要的,所谓交易不正是如此?
“那……不知公子与国公爷聊的如何?”
想起那日凉亭一番对话,陆玄京眼中浮起了抹意味深长的笑:“国公爷怀珠抱玉、志洁行芳,晚辈自是受益良多。”
闻言,姜云静暗暗道,那就是谈得不错的意思了,只是这番话说得太虚,她也一时拿不定他到底何意,于是干脆试着抛出橄榄枝。
“公子既然来京,接下来有何打算?公子既不愿意接受这处宅院,那可有其他地方我能相助的?但说无妨。”
陆玄京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揣度。
对于姜云静的背景,陆玄京早已打探得七七八八,虽说有些蹊跷之处,可应当也只是内宅隐私,她同他目前在走的这盘局并无瓜葛,倒真像是机缘巧合。
只是奇怪的是,这个姜姑娘却似乎对他有些殷勤过头了。
从她清清白白的眼神中,陆玄京可以确定,那绝非男女之情。若不是男女之情,那便是他这个人对她或许有那么些用处……难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
陆玄京一时间还真有些捉摸不透了。
若换种情形,他倒愿意再陪她多周旋一番,可现下却是不能了。
于是淡淡道:“在下无意长留于京,恐怕要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那公子何时离开?”
“快则月余,慢的话夏初也该走了。”
这个时间倒还勉强可以应付,姜云静在心头快快盘算一番,又试探道:“公子急着离京,是家中有妻儿挂念吗?”
妻儿?陆玄京神情微滞。
“这个……倒不是。只是在下独身一人四处游历,自在惯了。”
姜云静暗地里轻吁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差点忘了问清楚这件事了。
不留京倒没事,解决了这堆烂摊子,她也不乐意待在这里。虽然有些意外,可倒正合她意。只是这样的话,她得重新考虑考虑如何得用什么饵将人引入彀中了。
见茶盏已空,姜云静嘴角一勾,又笑眯眯执壶重新注入满满热汤。
茶香清冽转为醇厚,是个余韵悠长的调子了。
回程的路上,姜云静靠在那盘算着今日这番见面。
虽没送出去院子,但也不算白跑,多少打听出来些事情。只不过陆公子这人倒不像有些表面清高实则急功近利的书生,可不急功近利,对她来说就是麻烦。
正思量间,抬头看见一旁发呆的青棠。
“你说,一个人不要银子也不要差事,那能怎么引他上钩?”
青棠被问得一愣,蹙眉想了片刻,“小姐说的这人是男是女?”
“男的。”
“那引他上钩是何意?”
姜云静沉默了一瞬,清了清嗓子,琢磨了一番措辞才开口道:“就是譬如说……有个女子想让那男子与她成亲,她该怎么做?”
青棠古怪地看了姜云静一眼,“小姐……这不是再简单不过吗?”
“简单?”
“对呀,”青棠撇了撇嘴,“若是要让一个男子娶一个女子,自然是要让他心悦于她呀。小姐怎会想到银子和差事?这哪是招郎君,分明是招幕僚吧。”
姜云静:……
正思量间,一旁的青棠看了她两眼,忽然来了句:“小姐说的莫不是陆公子吧?”
见姜云静神情,青棠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猜对了。难怪她方才一直觉得她心里有鬼似的。
一时震惊得嘴都睁圆了,“小姐之前不是说对他无意?”
闻言,姜云静面不改色道:“此一时非彼一时。”
见青棠一脸不解,便又说:“我是看上了他,不过与情无关。你想想,若我要选夫君什么样的人最合适?”
“那自然是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公子最好,当然,也要对小姐一心一意,就像那话本子里一样,”
姜云静摇头轻笑,点点她额头,“所以说让你少看些话本子,黄粱都烧干了,还发梦呢?这样的人便是有,也决计不是你家小姐的良配。”
经过国公府一事后,姜云静越发笃定了这种想法。
“我要找的夫君,必须家中人口简单,清贫些更佳,若非上京人士那便是最好的了。你说,陆玄京他是不是?”
虽不懂小姐为何会如此选择,可仔细一想,这几项恰恰和陆公子符合,竟像是贴身造出来的一样。
“可是,老爷能同意吗?况且陈姨娘那……”
“自然是不会,此事要速战速决,到时候先斩后奏,便是不愿意也让他们没得不愿意。”说到这,姜云静一顿,嘴边勾出抹笑,“说起来,这一招还是跟我那好爹爹学的呢。”
“那姑娘打算怎么做?”
想起方才她送院子的豪横行径,青棠忍不住担忧。
怎么做……
嘶,还真的有些头疼。
要说算账谈生意姜云静自然是驾轻就熟,琴棋书画倒也略通一二,可于这男女之事上却是个竹节火筒,一窍不通。
正思索着,一抬头正好对上青棠滴溜溜望过来一双圆眼。
灵光乍现,姜云静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
“你,”姜云静下巴轻点,青棠立马一脸好奇凑近几分。“藏的那些个话本子回府后都拿给我。”
青棠笑意僵在脸上,哪料到会是这样。
忙摆手露出个求饶的表情:“小姐,奴婢真不看了,你别都收走啊。”
“不行,乖乖交出来,不然我就罚你……”姜云静眼睛一转,“以后都不能出来跟我玩儿了。”
是夜,某别院书房内。
陆玄京端坐于案前,手执书卷,长指缓缓掀过一页。
院中忽传来一阵细微脚步声,随后门口晃进一道黑影。
被飘忽烛光一照,露出张年轻的脸来,原是青原。
“公子,国公府的人传信来了。”
陆玄京这才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伸手接过信打开,上下来回扫过几次,定住目光,半晌,方轻“呵”一声。
“当今圣上总说晋国公老成谋国,可我看他倒是更善于谋身。”
“主上是说他没有把事禀告给圣上?”
“说是说了,可与他国公府没有分毫关系,找的是御史崔景,直接在朝堂上就把盐铁使李知章给弹劾了。”
“崔景?”
“那是把好刀,出鞘必见血。现在他剑指李知章,证据确凿,跑是跑不了了。只是圣上不久前才对李知章大加褒奖过,这样一来,圣上的面子保不住,这把刀用完便也废了。”
“那崔景为何会愿意站出来?”
“晋国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只是此事隐秘,少有人知。”
青原听了,缓缓道:“晋国公对自己人还真是狠啊。可这样一来,若是圣上要面子,不肯深查此事怎么办?”
陆玄京长袖一挥,火舌就将那页信纸舔舐一尽,只余一截残灰蜷曲在黑暗中,闪着红色鬼眼。
“便是不肯我要让他肯。”
说罢,提笔舔墨,在案上空白信笺上挥毫快速写下几行。
“把这个送去指挥使那,他自会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青原上前接下。
一寸烛火摇曳在陆玄京神色眼眸中,他微微一笑,“晋国公爱惜羽毛,不想趟这趟毁浑水,那便把水搅得动静再大一些,到时候便是他不想沾也得沾。”
说完,又是个踌躇满志的模样,负手离开书房。
跨过门槛时,忽然停下,转过头。
“我看上去像是有妻有子的样子?”
青原一愣,料不准主上何意。
“主上倒是……不像。”
毕竟跟个阎罗似的,旁人避都来不及呢。
“不过您这个年纪有妻有子倒也正常。”
“我这个年纪?我很老?”
青原忙摇头,“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陆玄京也再没再听他辩解,眼前出现双狐狸般狡黠的眼睛,哼笑一声,背着手走进了昏暗不定的长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