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三月,渐暖的春风调皮吹开窗扉,骤然发出“啪”的一声。
姜云静回过神来,看向李管事:“怎么死的?”
“说是在庄子上受寒发了热,没几天就去了。”
就凭周嬷嬷那膀大腰圆的体格,平日里饭都用得比旁人多上一碗,什么风寒能要了她的命?
姜云静一哂,恐怕是自己投了酆都城,早晚都得死。
陈氏倒是比她想的还要心狠手辣,毕竟是服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人,说灭口也就灭口了。
如此看来,当初那个人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陈氏为何如此着急?
想到这,姜云静心中恨意骤然翻腾,落到眼中化作一层凛然寒霜,“周衡知道这件事了吗?”
李管事摇摇头,“姑娘还没发话,小的便也没说。”
“那婆子埋了吗?”
“当晚就拖到后山去了。”
姜云静手指在桌上轻点几下,忽地冷笑一声,“那便挖出来,让她的好儿子看一看吧。”
李管事一惊,嘴长了半晌也没合上,“小姐……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你就跟周衡说,老实交待就全了他娘的尸骨,不然……”
虽觉得此法未免狠辣,可一想到这件事同小公子走失之事有关,李管事也没再犹豫,放低了声线沉沉道:“小姐放心,他若不说,就把他和他老娘埋在一处。”
闻言,姜云静点点头,靠回到椅背上,脸色一松又变作了那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端起杯茶送到嘴边顿住,笑问:“对了,那处院子置办得怎么样了?”
院子在上京城的南苑街,这一带多是民居,住的虽不是达官贵人,倒也是正经人家,比之葫芦巷清净安生不少。
刚跨过门槛,姜云静便看见了立在院中的陆玄京。
他今日依旧着一身青衫,眉目隽秀,身如玉树,潇潇若清风过竹林,使人心间顿生一派清凉意。
方才在路上被春日头憋出的一股子燥意顿时散去,姜云静扬唇一笑,“陆公子久等。”
身旁骤然响起道清亮的声音,陆玄京目光从枝头那只黄雀上轻轻挪开,转过身微一颔首,面上不见分毫惊讶。
“姜姑娘。”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接,一个平淡,一个似有探究。
姜云静先错开,侧首吩咐青棠:“去把车内那玉叶长春并江南春的茶点取来。”
青棠走后,院中只剩下姜云静同陆玄京二人。
“日头好,公子可愿同我在此小坐片刻?”
少女抬着头,一张笑吟吟玉面被春日阳光照得越发得白润剔透,像是上等的琉璃,隐隐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从这个角度看来,倒又有些那日醉酒后的模样了。
陆玄京敛了目光道了声“好”,跟着姜云静摆袍坐到了一旁石凳上。
一抹青色衣角在姜云静眼前闪过,脑中忽又浮现那日亭中的白衣胜雪,再望过去时不免微觉可惜。
虽说这身青衫陆玄京穿得也是爽朗清举,可近看到底旧了些,敛去了几分他本来的如月光华,还是穿月白华服更好看呀!
被沈氏长女养大的姜云静,半点没学到姜修白的简朴,打小就爱华服美裳、珍馐佳肴,怎么精细怎么来,为此不止一次被他严词批评,说她一身的商贾浮华气,可她却不知悔改,越大越变本加厉。
如今这势头眼看着已经蔓延到了身边人身上。
不过须臾,她便开始在心中盘算,还得让李管事多送几身衣服过来。
陆玄京不知她此刻所想,只当少女低眉敛目是出于闺阁女子的矜持,可那日醉酒了行事却又那般大胆,比之登徒子也不差多少了,心中好笑,只面上还是那个温和淡然的模样。
“不知姜姑娘今日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姜云静被打断思绪,这才想起来有正事要说,敛了敛神色,“今日特来谢过公子出手相救。”
陆玄京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淡淡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见他大方承认,姜云静倒有些惊讶,这之前她不过是猜测,“所以那日真是公子将我送去知瑶那边的?”
“是。”
“公子为何会出现在那?”
陆玄京抬眼望过来,寒星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不是姜姑娘引荐的吗?”
姜云静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呀,我怎么都忘了这件事了。”
陆玄京嘴角轻勾,看她今日这副坦荡样子,恐怕忘掉的也不止这件事。
亭子里的种种姜云静的确已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无法凑起来的零散残章,像是一闪而过的鸦羽浓睫,又或者某种冷冷清清如松木翠竹般的好闻气息,每每想起,都让她心中生出几丝异样的感觉。
她不能确定那些残章是否来自陆玄京。
思量片刻开口道:“那日我醉酒,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见谅。不过公子为何会想到将我送去纪小姐那?”
陆玄京手微微一顿,“姜姑娘的《将军令》吹得如银瓶破水,有铁骑刀枪之声,实在难忘。”
如此一说,姜云静便明白了,原来他那时也在吹雪园的湖边。
“只是不知姑娘为何会吹这样一首曲子?”
“其实也是在江城从某位老将士那听来的,当时便印象深刻,闻之如见胡风掠地、碎叶孤城,悲而不伤。”说到这,又不好意思抿嘴一笑,“不过我也没去过边城,只是心有向往而已,还望公子不要见笑。”
陆玄京笑笑,“姑娘倒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大一样。”
这时,青棠端着一应物件走了过来。
置好风炉茶盏,布开一应果子点心,姜云静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沏起茶来。
明前的玉叶长春,清冽鲜爽,简单撮泡最得其本然之味。炉中汤沸,先注入白釉莲子茶盏之中,待胎壁温热,再徐徐注水,取细茗一撮投入其中,指间轻晃几圈,细叶浸润舒展,一时间香气四散。
少女莹白纤细的手指轻扶玉白茶盏,盏中染开几抹鲜嫩青绿,衬着凤仙花浸出的点点飞红,一股春意便从指尖缠绵流出。
陆玄京接过这春意,在鼻端轻轻一晃,馥郁清香立时扑了满面。
“公子喝的惯清茶吗?我冲茶的手艺差,你别嫌弃。”
姜云静皱皱鼻子,掩去一丝窘意。
她于茶艺一事上不精,勉勉强强糊弄而已,今日为表谢意才亲自动手。
陆玄京这些年在外颠沛,早年甚至不乏霜行草宿、暴衣露盖的日子,习惯了布衣粝食,少有闲情,茶于他而言不过是解渴之物,谈不上惯不惯。
于是微一点头,仍是个温和透顶的表情,“在下觉得甚好。”
“真的?”
“嗯。”
笑意从得了夸的少女眼中荡开,瞬间便如春风吹开芙蓉面,鲜艳灼灼,衬得周遭的春景都黯然失色。
陆玄京有片刻的怔愣。
立在一旁的青棠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露出个微微惊诧的表情。
小姐今日说的要事竟然就是来见这陆公子,甚至还亲手冲了茶,她平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做过这些事情?
又想起小姐此前次次急着否认的样子,对冒出脑中的那个想法莫名越发笃定。
小姐,心里有鬼。
茶汤温热,“心里有鬼”的姜云静手指轻抚瓷盏边缘,笑意敛去三分,换了副正经的口吻:“算上葫芦巷,公子已救我两次。”
陆玄京知她有话要说,轻轻放下手中杯盏,并未急着接话。
“我虽闺阁女子,却也知道黄雀衔环的道理。公子初来京城,万事未定,之前借住在葫芦巷,然这几日那里又横生变故,如此一来不免劳累奔波。若是公子不弃,我愿将此处小院赠与公子,以作京中住处。”
饶是向来镇定的陆玄京听了此番话也微微一滞,半晌方摇头笑道:“姜姑娘出手……向来是这样大手笔吗?”
听出他话中三分打趣之意,姜云静也自知此举突兀,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不是。”
心道她可是沈家出了名的财迷小貔貅,抠门得紧。若不是心中有了盘算,哪会白白奉上一座宅子?
可这话不能说,只好继续冠冕堂皇地搪塞:“公子恩情如山,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
陆玄京眼中笑意不减,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所以就赠一处院子?”
这手法已经不是豪爽而近乎豪横了。
一旁的青棠听得嘴角轻抽,暗暗为自家小姐抹了把汗。就算对人家有意,也断没有一上来就送房子的呀!
便是那些市井莽夫恐怕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被视作“市井莽夫”的姜云静还浑然不觉,陆玄京既然没住处,她又有这么一处地方,难道不是旱则资车、水则资舟,恰如其分吗?
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当然,我知公子高节清风,或许并看不上这种谢礼。只是我别无所长,唯多些黄白之物,并无冒犯之意。”
陆玄京对姜云静的出身和种种流言也有所耳闻,此刻也听出了她话中的自嘲。
世人轻商。可若无商贾,又何来繁盛街市、银钱流通?
于是平静道:“姜姑娘所赠在下并无轻视之意,只是这份谢礼我确实不能收。”
“为何?”
姜云静面上有一瞬的失落。
“毕竟,姜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何谈黄雀衔环呢?”
这下轮到姜云静瞠目结舌了。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