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前,纪珣就同姜云静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某次宴会,他路过假山,忽听见不远处有女子争执之声。
纪珣不欲行背后偷听之事,正要折身走开,却在一转头时看见了站在花圃边的粉衫少女。她那时还未像如今这般长开,头上扎着双髻,两条淡粉丝带垂落耳边,清风抚过,略带几分婴儿肥的脸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一般,娇俏可人。
一直平静如水的心忽然就被撩起丝丝涟漪,于是竟驻足听了起来。
“真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可不是嘛,我娘亲都说了,离她远一点。”
“扫把星!没家教!”
纪珣听得眉头皱起,很快就发现这些人说的正是那位粉衫少女。
就在他以为她会像他往日见到的那些小姑娘一般委屈大哭时,却没想她竟二话没说,一挽袖子,直接同对面几人撕打起来。
她虽身量娇小,可揍起人来倒是像模像样,没几下便将两三个姑娘都推倒在地,甚至直接将其中一个扑进了花丛死死按住。
少女扬着眉,面带不需,纵使发鬓散乱、衣裳林乱,却没有一丝狼狈。
一把抓起花圃里的湿泥,抹了对方满脸,“我娘说,相由心生,眼下这副模样正适合你。”
纪珣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抬头时,几个小姑娘已哭喊着仓皇逃开,只剩粉衣少女还独自立在湖边。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走近了几分,结果却听见一阵隐约的啜泣声,她还是哭了呀。
少女哭得隐忍,清瘦的肩膀随着哭声微微耸动着,像是怕被人看出来似的,带着股倔强。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觉得怜惜。
纪珣想要走上前去安抚几句,却又知道她大概不会想让人瞧见这副样子,只好默默地站在那。
直到少女抬袖抹干眼泪,又像没事儿人一样离开了,他才从假山后走出来,略带怅然地望向她消失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姜府的大姑娘,那时刚刚丧母不久。
等到他一年后去江城接妹妹回家,这才又遇上了姜云静。三月春日,少女跟在纪知瑶身旁,笑吟吟叫他怀安哥哥。
那一刻,镜不染尘,凡心却动。
自打从妹妹那听说姜云静要回京的消息后,纪珣没有一天不在期待,向来心静的他却在读书时都频频走神,被祖父教训了好几次。
可思念还是如野火燎原,疯狂滋生,带着一种让人上瘾的疼痛。
可今日人到了面前,纪珣又有些情怯,打见到的那一刻起,一堆话就在舌尖碾了又碾,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末了,才化作一句压抑着思念的平淡问候:“泱泱妹妹近来可好?”
姜云静不知他心念转动间已行过了千山万水,醉昏昏一笑,带着几分娇憨点点头,“自然是好的。”
纪珣知她此番回京为何,也知她家中那些事并不如意,可她就是这般,对着旁人从不肯露出一点脆弱。
心中怜惜更甚,紧了紧攥在袖间的手,“有些事你无需担心,怀安会保护你。”
怀安哥哥保护她?姜云静蹙了眉,醉意昏沉间想的却是江城旧事,她同纪知瑶在街市闲逛,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纪珣忽然将两人一揽,险险避开。
于是没太在意地笑了笑,把个头重重一点,“泱泱知道。”
纪珣以为她听懂了,眼中也浮起笑意,既然她回来了,思量两年的事该做决定了。
一时心潮涌动,脱口而出:“那泱泱……可愿同我成亲?”
话音未落,另一边就传来了小厮响亮的声音:“公子,丫鬟找到了!”
姜云静被分散了注意力,根本没察觉到方才纪珣说了什么。
然而,他的句话却清清楚楚地落到了身后树丛站着的人的耳中。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越贵妃的侄女,贺茂的亲妹妹平宁郡主。
小半个时辰前,平宁郡主听说纪珣同人在吹雪园赏湖饮茶,便假借观园的名义离开留芳阁来到这,想要与他“偶遇”。
纪珣乃晋国公府大房嫡子,颜如冠玉又有逸群之才,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可谓拔类超群。十四岁那年,平宁郡主在春宴上与他偶遇时便一见倾心。
越贵妃无女,将平宁郡主视作半个女儿,自小她受着万千宠爱长大,什么都得是最好的,于择婿一事上也自当如此。
故而虽知京中贵女心慕纪珣的不在少数,她也从未放在眼里,私底下只将那些心意和卖弄看作是笑料。
可在听到方才那番话后,她却感觉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个巴掌似的。
纪珣竟然有了意中人,还是那商户女姜云静!
饶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平宁郡主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握着绢帕的指尖隐隐泛白,望向那抹丁香背影,目光像是要把她刺穿。
“纪公子……许只是随口一问。”
丫鬟锦雁在旁打量着小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来了句。
“随口?怀安哥哥素来端方有礼,行止有度,你何曾见过他如此冒失?”
方才他那慌乱又羞涩的神情,分明是……情难自禁!原来他那样的端方君子在喜欢之人面前也同个失了分寸的少年郎一样。
想到这,平宁郡主心中更是郁结。
锦雁道:“姜姑娘不是同纪家小姐一同离开的吗,为何此时又和纪公子单独在此?奴婢看她就是故意勾引,方才郡主没瞧见吗,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像她那般言行轻浮?”
平宁郡主思量片刻,冷静了些:“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纪公子平素甚少与女子结交,怎会今日一见就如此冲动?想来必定是这姜云静使了些狐媚手段。
“郡主何必担心?以她的出身也攀不上国公府这根高枝儿。”
“不行,即便如此,本郡主也不能容忍有损怀安哥哥清名的事情发生。”
说完,平宁郡主目光沉了沉,俯身在锦雁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云静执意不要纪珣相送,只跟在丫鬟小菱身后朝着吹雪园外走去。
只不过没走多久,她便觉得那酒意越发地沉,连步伐都踉跄了起来。这样是没办法出现在留芳阁的,于是叫住前面的丫鬟。
“我方才许是饮多了些酒,现下有些犯晕,可否劳烦姑娘带我去处僻静的地方歇息片刻?”
小菱年纪不大,不过府中普通的三等丫鬟,并不认识姜云静,只知道她是公子特意嘱咐的贵客,怠慢不得。
只是内院留客的厢房据此还有一段距离,想了想开口道:“这园子里倒是有一处竹屋,是主子们夏日消暑小憩的,眼下空置着,姑娘若是愿意,奴婢可领你过去。”
“那便劳烦你了。”
未几,小菱将姜云静搀扶着领至竹屋。
屋中虽久无人至却还是洒扫得干净整洁,案几茶器一应俱全,一面半卷竹帘后搁着一方如意纹小凉塌。
姜云静甫一踏入便觉满目清凉,似乎胸间那团燥意都消去了几分。
此处用来醒酒再合适不过。
脱了云履,姜云静和衣斜倚在凉塌上,本来只打算阖目休息片刻,却在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小菱见姜姑娘醉酒,不敢离去,便老实守在了屋外。
“小菱,你怎么还在此处躲懒?”
正发呆间,肩头忽然被人轻轻一拍。转头一看,是二房的碧彤。
碧彤年纪比她大,办事又机灵,早做了一等丫头,只是她性子有些不好相与,平日里对小丫头们动辄呵斥的。
小菱不由缩了缩肩,小声道:“碧彤姐姐,奴婢没有躲懒,是公子吩咐奴婢看着姜家小姐的,她饮醉了。”
碧彤眉毛一竖,低声喝道:“胡沁什么!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今日宾客多,仔细你的嘴。”
小菱赶紧捂住嘴,不敢再多说。
“宴席那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好些东西没人送呢,赶紧过去。既然人都醉了,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你待会儿再过来也没事。”
闻言,小菱虽心有犹豫,还是讷讷一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小菱走后,碧彤转头朝竹屋看了一眼。
透过半开的窗户,依稀可瞧见凉塌上一抹丁香色身影。
另一边,林妙之等人正在园子里无趣闲逛,平宁郡主忽从对面走了过来。
等她走近后,林妙之笑道:“郡主去哪了,怎地这么久不见人影?”
“去了吹雪园一趟,那边杏花正盛,倒是处赏春的好地方。”
林妙之无心赏春,还在因之前一事心中记恨,闻言也只不咸不淡地回应了几句。
平宁郡主便状似无意地说:“我本想多留片刻,却不料遇见怀安哥哥带着好些世家子在那饮茶作诗,只好先回来了。”
“纪公子也在?”
看着双眼放光的林妙之,平宁郡主眼中划过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对啊,谢家几位公子也在呢。”
周围一众贵女闻言也都凑近了几分。
“我也听说那吹雪园景色甚好,杏花开始,便如落雪纷纷。”
“真的吗?那何不去看看?”
“左右这园子逛着也有些闷,离正宴开始也还有段时间,不如一道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片刻,便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吹雪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