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雪园东侧一处角亭。
此处树林掩映,从外面不易发现,可居于亭内却正好可以看见湖边情形。
陆玄京立于朱漆凭栏前,一身月白素面襕衫,发间一根木簪,虽无华饰,却透出一股金玉其质的矜贵之气。
一曲《将军令》穿过眼前吹雪杏林,飘飘渺渺而来,悠远呜咽,恍惚间似又将他带回到西北的连天大漠,寒夜下沙如白雪,燕山上月似银钩,城楼上挂满数不清的尸体,被急掠而下的黑色兀鹫叼得血肉模糊。
他闭上眼睛,缓过胸腔里忽如其来的一阵寒意。
再睁眼时,目光已恢复到一片冷漠清明,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石桌边的老者,“国公爷意下如何?”
老者鬓间染霜,清瘦矍铄,只着简朴青布衫,一双鹰眼却炯炯有神,不见浑浊。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叠文书信件上,这些全是各处搜集来的盐铁使李宁章贪墨枉法的罪证,江南盐务之混乱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盐引超发了十年,其中克扣、提留的“引银”之巨可想而知。
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心惊。
可李宁章乃越贵妃兄长贺俨亲信,当年这一职务便是由他推举定下的,如今贺俨势大,半个朝廷的官员皆私受其贿,若要彻查盐引一案,等于直接与贺家为敌。
一个李宁章自然不足为惧,便是能一举扳倒贺俨,越贵妃同三皇子也能屹立不倒,若是等到秋后算账,恐怕此时站出来的人都会成为狡兔走狗。
他是绝不可能让国公府蹚进这滩浑水里的。
于是目光自文书上挪开,不咸不淡道:“阁下既已有这些证据,直需呈交相关衙门,又何需老朽多此一举?”
“断案自可找衙门,可此事除却公案,还有私情。”
“法不容私,自当秉公办理。”
“众人皆道,晋国公历经三朝屹立不倒,靠的是持身公正、不涉党争。”
“阁下既心知肚明,又何必白跑这一趟?”
“是么?”陆玄京微微一笑,“可在下偏偏觉得国公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靠的是远略英谋,临机果断。至于好好先生么,上一朝的许阁老不早已陈尸午门了?”
晋国公声音冷淡:“我已心在南山,无意官场。”
“国公出身微末,虽则入阁登坛却初心不改,广济天下寒门,设书院、编典籍。您想的是退居故纸堆中,可如此一来天下文脉聚于纪氏一族,圣上乃雄猜之主,这般盛景放在他的眼里又当如何?”
晋国公嘴唇抿紧,脸色已有几分难看,却并未回应他的话。
陆玄京也不在意,目光游远了,虚虚一指亭外,“国公瞧着这煌煌府邸,楼阁台榭,远看像不像一堆一点就燃的干柴?便是还禄于君,也未必能了却庙堂之忧。”
晋国公从未想过了却庙堂之忧,官做到他这个地步,庙堂即是江湖,而江湖亦还是庙堂。
若他真有心退下,便不会广聚天下文脉,他谋的是长远。杀一人易,然寒天下学子心却难。
可眼前这位年轻人却还是戳中了他的隐忧,不由想起前些时日越贵妃托人给他带的话。风起于浮萍之末,恐怕又要到暴雨将至之时啊。
一捻胡须,仍是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便是如此,那老朽也未必会选择阁下抛出的这根木枝。”
陆玄京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石桌前,瞥了一眼被微风卷起衣角的文书,“这是自然,在下今日前来也并非要国公偏私,而是送国公一个人情。”
“人情?”
“据在下所知,越贵妃有意将纪小姐指婚给谢家大公子。”
“那你更应该知道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轻易答应。”
“可圣上还尚未决断。”
“那又如何?”
“谢侯爷与越贵妃一党关系紧密,谢纪两家联姻,则文武之力合于一,若是圣上真的如传闻那般有另立之心,又何必悬而不定?”
其实纪阁老深知,这桩婚事看似美满,实则凶险重重。若是他答应,则必定从此与贵妃一党牵扯不清,若是日后圣上起了疑心,定当后患无穷。
“在下听闻国公素来疼爱自己的孙女,想必也并不愿让她卷入这是非漩涡之中。”
晋国公道:“可焉知今日之事又不是是非漩涡呢?公子背后又是何人呢?东宫、太后?”
闻言,陆玄京只笑笑平静开口:“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何意。”
片刻,又道:“如今北境不稳,战祸将至,到时候粮草之事定会成为陛下如鲠在喉的心结。贺家肥一己而损天下,窃国也,国公老成谋国,若能体谅圣上苦心,以此事为契机,定能摒除陛下心中疑虑,也顺道可解国公心中之忧。岂不一举两得?”
“若真如阁下所说这般好,为何不找别人?”
“国公爷何必装糊涂呢?在下已说过,国公爷素来持身公正,凡所筹谋皆为国为民,若是找了别人,难免会变成另一场党争,惹陛下疑心,陛下一疑心,那贺氏便另有文章可做了。”
晋国公良久不言,末了,才幽幽回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我也需思虑周全再做定夺。”
“那是自然,在下便静候阁老消息了。”
纪阁老深深地看了陆玄京一言,没再多说,一掀衣袍,唤来远处的仆从自行离去了。
湖边乐声已停,几只飞鸟掠过眼前春日雪海。
陆玄京只身一人立在亭中,修长指节击弦般轻轻敲了敲朱漆凭栏,目光越过杏林再度落到了湖边几道身影上,
湖边,几人正说话间,纪珣瞥见地上的风炉和酒壶,“瑶瑶你饮酒了?”
纪知瑶赶紧挪过去几步,拿裙摆挡住酒壶,摆了摆手心虚笑道:“只是果子饮罢了。”
可刚说完,她胸口一阵翻滚,下一秒就打出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纪珣的眉头皱起,“胡闹!”
随后唤来身后仆从,让他们找丫鬟送纪知瑶回房。
纪知瑶自然是不肯,嘴噘得老高:“我不回去!我还没喝尽兴呢!今日是我生辰,哥哥为何要扫兴?”
“你还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过会儿便是正宴,宫里来颁旨封你做县君的人已在路上,你就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去领旨吗?”
被纪珣这样一喝,纪知瑶瞬间清醒不少,她怎么忘了这件事呢!
“赶紧回去换身衣服,一身酒气,成何体统。”
虽则不情愿,纪知瑶也知晓事情轻重,乖巧应了声,又想起一旁的姜云静,“那泱泱你同我一块。”
姜云静知晓她今日生辰定事情繁多,她跟着难免不便,于是笑着回:“我就不同你一起了,等正宴你再来找我。”
“好吧。”纪知瑶扁了扁嘴,又想起方才之事,不太放心,看向一旁纪珣,“那哥哥你送泱泱回去。”
被点到的纪珣一愣,目光不由得落到姜云静脸上,轻轻“嗯”了一声,脸色带着几分不自然。
姜云静想要拒绝,虽说她同纪珣在江城有过旧交,可如今到了上京,又在国公府里,难免不妥。
“我自己回去……”
可还没说完,就被纪知瑶一口打断:“那就这样,泱泱你别说了,哥哥送你回去我才放心。”
说完,嘻嘻一笑,转过身便走了。
纪知瑶走后,一旁的谢岭作为外男也不好多留,拱了拱手便先走一步。于是,湖边只剩下纪珣同姜云静。
“纪公子还是差人帮我去唤个丫鬟来吧。”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唤他怀安哥哥,而是纪公子。纪珣心头微微划过一丝失落,可也知道她在避忌什么。
点了点头,如言转身去吩咐小厮。
纪珣离开的片刻,姜云静站在原地。
方才两壶浮云酿,纪知瑶喝了大半,可她也饮了好几杯。其实从那群人来时,她便已隐隐察觉到身上泛起的酒劲儿,只是被转移了注意力暂且压下了。
此时湖边风一吹,那酒劲儿便开始翻腾,双颊连着脖子都渗出些燥意。
姜云静只知浮云酿清冽甘甜,却不知此酒酿造过程复杂,杂物皆得摒除,口感极佳却也后劲极足。
因着口感好便极易多饮,初始尚不觉有异,可等到察觉时,大约已有七八分醉意。
此时,姜云静垂目望着地上堆叠花瓣,只觉得如绵延波纹,层层荡开,就连腿脚都似乎开始有些轻飘飘起来。
“泱泱。”
垂着头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姜云静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懵懵地抬起脸。
因着醉意,少女本如玉如雪的一张脸此时已是酡红一片,让那本就明丽的面孔更增添了几分艳色,一双杏眼望过来时则如秋水横波。
折返回来的纪珣一愣,还未开口的话就这样窒在了喉间。
姜云静见他发呆,又想起在江城他总跟在她们身后,被纪知瑶坏心眼用卷叶虫吓唬的事,那时他也是这副表情。
吃惊也不像寻常人那般,还是文文雅雅的,只是带着几分傻气。
于是,咯咯一笑,“怀安哥哥,你怎么又发呆了?”
少女一笑恰似海棠初绽,一张脸顿时鲜活起来,比身后春杏还要娇俏妩媚。
纪珣耳尖微红,胸腔忽地就剧烈跳动起来,眼中随之浮起一抹温柔笑意。
他等了两年,终于将她等回来了。